我在十一歲那年,離開中國西部的渺渺遠山,和顧衍之一起去了T城。有時候給燕燕寫信說我的事情,然而忙起來不免忘記。但每年的暮春時候,一定會雷打不動地回來一趟給父親掃墓。
我一直篤信,父親即使已經離開,也仍然是記掛著我的。
他在生前曾向我保證,不管他在哪裡,只要我想念他,他總會趕來陪在我身邊。慢慢他離開我的歲月越來越長,長得很多記憶都被時間撫上了一層舊黃色,可是他在我四歲那年春節時同我說的這句話,包括他說這話時的音容笑貌,我卻一直都清清楚楚地記得。
父親給人一種錯覺,像是他真的一直都在。還有溫和得像潮水一樣的庇佑。不管是生前,還是在身後。我在震後成為孤兒,卻仍然可以吃穿無憂,我清楚地明白那是因為什麼。就連我離開大山,開始一種新的生活,也是源於父親的蔭蔽。
我從來沒有試著探索過,父親支教以前的生活。我曾經絕少提起,我也無從打探。我從有記憶起,他就一直清貧而且忙碌。忙著醫治村民,忙著教書育人。我多年耳濡目染看他給村民抓草藥,我自己都快成小半個大夫。他還不斷地鼓勵人們走出大山,逢年過節的時候,他還挨家挨戶地寫春聯。在一些時候,鎮上的人需要他甚至大過需要鎮長。畢竟鎮長輪流坐莊,可是杜思成,卻別無分號,獨此一家。然而同時他也沒有忽略過我和母親。我的成長,學習,玩耍,母親的做飯,洗衣,收割牧草,他從沒有內外之分,全都樂於參與。他好像不在意的只有他自己。
可是在那晚的顧衍之口中,他簡直是另外一個人:「你的父親杜思成可以算是我的長輩。我的名字還是他給取的。他以前生活在T城,有個親生兄長,正好是我的姑父。他為人很坦率,也比其他人都看得開,在二十幾歲的時候曾經活得很精彩……」
我打斷他:「什麼叫比其他人看得開,活得很精彩?」
顧衍之說:「就是比一些人看得開,生活很多姿多彩的意思。」
「……」
我想那時我的表情可以很明顯地透露出我沒能領會精要,然而顧衍之並沒有要繼續解讀的意思,他接著說下去:「你父親後來因為一些事,和兄長生了嫌隙。你父親的父親,也就是你的爺爺去世後,你父親離開T城,從此沒有再回去。後來有人說在寺廟裡見過他,趕過去找的時候,寺中住持又說他已經離開。離開的原因讓以前認識他的人都很吃驚。因為你父親是出家後又還了俗。出家已經很出人意料,還俗的原因就更奇怪,你父親說,剃髮受戒只能超度自己,救贖他人才是大愛。從此再也沒有聽說有誰找到過他。直到今天我才在這裡知道他的下落。」
我托著臉愣愣地看他半晌,覺得不可相信。像是有一個古樸塵封的盒子被突然打開,裡面徐徐飛出了奇幻異常的雲彩。雲彩的操縱者在我身邊接著說:「你父親是不是很喜歡畫畫?尤其喜歡畫山水和小貓。他以前對工筆很有一套,小時候還教過我。而且以前你父親在T城的時候,拿這一招取悅女孩子取悅得很好。整個T城的女孩子都希望能跟他約會,還有人傳言說誰要是能得到你父親親手贈的五幅工筆,那就代表你父親想娶她。可惜你父親向來片葉不沾身,一直到他離開,都沒有女孩子得到他親手送的哪怕一幅畫。」
我終於漸漸懂了那句「比別人看得開還活得很精彩」的真正意思,一下子橫眉怒目:「你分明在騙人!我父親怎麼可能這樣,這樣風流!」
顧衍之唇邊有點笑容:「好聰明的小丫頭,這樣快就懂了?」
「你不要試圖轉移話題!」
「那你父親以前喜歡畫畫嗎?」
「不喜歡!」
顧衍之對著眼前空茫茫黑□□的夜幕,悠然道:「說謊的小孩會被夜裡出來捕獵的狼吃掉。」
我說:「……」
這一帶的山區真的有狼,還有狗熊。我鄰家的嬸嬸去年上山放牧,還撿過梅花鹿角。雖然村寨附近不一定有,然而說不害怕那是假話,事實上我不但害怕,甚至還非常害怕,連話都變得結結巴巴,好半晌才強自鎮定:「喜,喜歡那又怎樣?他有時候空閒下來,確實喜歡在家裡畫幾張畫,那,那又怎樣!那也不能就說我父親是那樣,那樣的人!」
顧衍之輕笑了一聲。他的笑聲很好聽,合拍在沙沙的夜風裡,我在片刻裡突然就覺得不再那麼害怕。接著他挨近了我一些,手臂隔著風衣,撈緊我的肩膀。
我瞪著他:「你想幹嘛!」
他淡淡地說:「我覺得有個小孩好像挺怕黑。剛才聽聲音都快哭了呢。」
「……」
我又要惱羞成怒,他順著我的肩膀,揉了揉我的頭髮,笑著說:「對了,你還有他的墨寶嗎?有的話可以考慮收藏或者賣掉。你父親的畫還是很有市場的。」想了想,又補充一句,「你不是挺喜歡巧克力?按現在的市價,你父親的一幅畫就可以夠你吃很多年的巧克力了呢。」
我看著他,說:「……」
「怎麼?」
「可,可是,」我幾乎泫然欲泣,「他以前都說那些畫是畫著玩的。然後母親每次說需要點紙點火的時候,他就順手抽一張過去,所以,所以很早就給抽沒了啊……」
「……」
顧衍之輕咳一聲:「好了,沒有了也沒什麼關係。你父親這樣做,總有他這樣做的道理。我們來回到剛才的問題。離開這裡,會有很多好處。你究竟要不要明天跟我離開這裡呢?晚飯的時候我已經和鎮長商量過了,你如果肯走,他不會再提出什麼別的意見。」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看著我的眼睛。語氣則始終平靜,帶著一點點的溫柔。
我已經不記得當時是出於什麼緣由答應了顧衍之。畢竟對於那時的我來說,這樣的一件事,分明是天大的一件事。山中很窮困,畢竟很親切。可如果去外面,我誰都不認識。我只是聽一個人講了一個神奇的故事,接下來他就問我,究竟要不要跟他離開山中呢。
可是小孩子的勇氣和思維都是十分不可思議的東西。顧衍之拿出一副對待大人的態度來同我商量,而且他從容沉靜,輕描淡寫。他這樣的態度,讓我無法用懷疑和拒絕來回復。我的直覺告訴我,眼前的人雖然很可惡,可是卻不像會騙人。他做慈善。他有點兒親切。他的衣著體面光鮮。他受到鎮長的接待。他沒必要騙我一個小孩。漸漸接受顧衍之的那一方在腦海裡威風八面,拒絕顧衍之的那一方在腦海裡倒地不起。最後我只沉默了一小會兒,就小聲說:「……行啊。」
再後來過去多年,我跟鄢玉大致講過這一幕。因為正處於剛剛和顧衍之談戀愛的興奮狀態,我的描述十分樂觀:「你不覺得這很神奇嗎?上一秒我還在為別的小事跟顧衍之吵架,下一秒我就同意了跟他離開這麼一件大事。我很少這麼信任一個人的。所以這充分說明,我們天生就很有緣。」
鄢玉正在讀醫學報,推了推眼鏡,頭也不抬地回答我:「這只能說明他比較會蒙,而你比較好騙。」
「……」
我們在第二天的上午啟程。清晨,山中薄霧還沒有消散的時候,我偷偷跑去墓地一趟,看了父親。回來已經是臨別的時刻,鎮長正拿出他攢了半年多都沒捨得吃的臘肉送給顧衍之。又送了花椒,蟲草,天麻等等的東西。他們站在車子旁邊交談許久,然後鎮長一臉嚴肅地過來找我。
他其實向來都很嚴肅,可我們小孩子普遍不怕他。因為知道他僅僅是吹鬍子瞪眼,心腸其實很軟。我們倒騰出來的爛攤子他總會收拾。他做鎮長已經二十年,殫精竭慮,全都為了村民。此時面朝太陽而微微瞇眼,愈發顯得面容溝壑滄桑。他同我說:「丫頭,去了外面要聽話,別再這麼皮。要對人有禮貌,要好好上學,努力唸書,以後讀初中,讀高中,念大學,為村裡人爭光,更為你父親爭光,千萬別丟了他的臉!要是萬一有人敢對你不好,你不想在那邊待下去了,也別怕,也別想著別的,只管回來,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你叔叔我這什麼時候都留著你住的地方!」
我有些鼻酸,彎下腰,深深給他鞠了一躬。接下來說什麼大概都得哭,所以只能什麼也不說,扭頭鑽進車子裡。不一會兒顧衍之也跨進車子。我看著車子外面花白頭髮的鎮長,眼眶酸疼。車子顛簸啟動,慢慢離開那座我住了一年的矮小房子,我的眼淚終於沒能包住,「啪」地落在手背上。
我覺得很狼狽。更狼狽的是,顧衍之還坐在旁邊,他看了看我。頓時感覺這輩子沒做過幾件丟臉的事,偏偏一大半都被他看到了。於是狼狽理所當然又變成了惱羞成怒。然而又無可奈何。最後洩氣地想要不就直接跳車算了,沒提防他突然開口:「早上去了哪裡?醒來就不見人影,頭髮還跑得這麼亂糟糟。」
我抹了一把眼淚,正好在這時候找到一個可以批評他的理由:「你剛才不應該收鎮長給的東西。花椒就算了,那些天麻跟蟲草他們挖了足足一年,很不容易,還打算過兩天翻山去賣呢。」
然而他說:「我可沒收。我只拿了臘肉。剩下那些都讓小吳偷偷放回了他家那棵花椒樹底下。」
「……」
我討厭的人正好是這麼一個滴水不漏的人,這樣的事實簡直讓人心灰意懶。我沒了跟他鬥嘴的心情,托著下巴再也不說話,鬱悶看向窗外的時候,被人握住肩膀擰了過去。
我的眼角被人隔著柔軟手帕輕輕按住,顧衍之將我方才哭花了的臉一點點擦乾淨。又叫我背過身,用梳子攏順了我的長頭髮,最後他在裡面還埋了幾根細細的麻花辮。顧衍之做這些的時候,我從後視鏡看到前面司機的眼神。他時不時往後瞄一眼,看起來對顧衍之綁麻花辮的手藝很感興趣,又像是受到了一點驚嚇。
我們正走的這段路很不平坦,坑坑窪窪。他這樣三心二意,我看得膽戰心驚。過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出聲提醒:「你是想學綁麻花辮還是怎樣呢?想的話,以後我也可以教你的呀。可是你現在這樣總往後看,萬一撞到石頭怎麼辦?」
司機劇烈咳嗽了一聲,收回眼神的時候臉皮帶點紅。顧衍之在我身後漫不經心開口:「不用理他。」
「可他……」
顧衍之打斷我的話,問:「在山裡的時候都用什麼洗頭髮?」
「皂角。幹嘛?」
身後的人將我的肩膀掰回去。又把肩膀上最後一點髮梢撫平息。他的眼睛微微瞇起,看起來有點笑意:「那有沒有人誇獎過你,說你的頭髮很漂亮?」
說這話的時候,他一面把用過的手帕折疊好,放回風衣口袋裡。然後拿過手邊的玻璃密封杯,問我:「渴了沒有?要喝水嗎?」
「要。」
他把杯蓋擰開,杯口遞到我嘴邊。我的眼角掃到後視鏡裡司機正莫名其妙地睜大眼。然後忽然聽到一聲急剎,我們真的差點翻進路邊山溝裡去。
然而到底還是平安回到了T城。中間諸如乘坐航班看到平原之類的第一次,不再贅言。只是因為途中層出不窮的新鮮感,讓我原以為這就是顧衍之提過的離開大山後的諸多好處。直至航班降落T城。顧衍之牽著我的手走出候機樓,早已有接機的人在等候,畢恭畢敬地喚顧衍之「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