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給燕燕寄出去的第一封信裡,我詳細地描述了一番我們步出機場時的場景:我踏上T城土地的時候,正好到了晚上。顧衍之牽著我的手走出來,在飛機上他還跟我有說有笑,下了飛機後,來接機的人十分恭敬,而顧衍之的表現就像是吞了定海神針一樣。我回頭望的時候,T城的機場佈滿燈光,繁華又安靜。我們坐進車子裡,看到路邊高樓穹頂,在淡金色光線的烘托下,像是一個個有深邃眼窩的窈窕女郎,浮誇而浪漫,令人晃不開眼。
然而這封信在即將寄出去的時候不小心被剛回來的顧衍之看個正著,在我快速把信抓在懷裡的同一時間他抬起頭,說:「什麼叫我吞了定海神針一樣?」
我說:「你這是不尊重人的表現好嗎?這是我的信啊,我的隱私!我的隱私你知道嗎?你做人怎麼能這樣無恥啊?」
他哦了一聲,紋風不動:「你跟我說說,什麼叫吞了定海神針一樣。」
我:「……」
他說這話的時候,手裡還拎著一小盒巧克力口味的冰淇淋蛋糕。手指點在盒子上,有規律地打著拍。我的眼睛隨著盒子的輕輕搖晃而輕輕搖晃。他晃了很久,仍然沒有什麼要給我的意思。我忍不住提醒他:「冰淇淋會化掉的!」
「嗯?」他低頭看了看,「已經化了?那我拿出去丟掉。」
我終於堅持不下去,在他轉身的同一刻死死抱住他胳膊:「我說我說,那句話的意思就是說你英明神武沉穩睿智上天下海無所不能就像孫悟空一樣是個不世出的英雄!」
一邊說一邊在心裡悲憤地想,父親九泉之下要是知道有朝一日我把他教的讚美話全都用在一個人身上,目的只是為了對方手裡的一盒冰淇淋,也不知道會不會怒我不爭,氣得只當從來沒生過我這個女兒一樣。
再後來,信寄出去兩個月,我收到了燕燕的回信。對我的溢美之詞她只提及了一句:後半部分文采不像你,你又是從哪本書裡抄來的這段話?
……
可見在那個時候,最瞭解我的人是燕燕。然而不可否認的是,T城的夜景,是真的如書中描述一般奢華漂亮。我在十一歲還剩下一個尾巴的時候來到T城,從此之後的生活,和以前截然不同。
來到T城第二天,晚上的時候我被顧衍之帶去參加一個聚會。包廂在會所的最裡重,我被顧衍之牽著,穿過層層疊疊的花廊與假山。甫一推門進去,便是富麗堂皇,熱鬧轟天。一人率先回過頭來,只看了一眼便笑開:「哎呀顧衍之,你說你小女朋友小,可也沒說小成這樣啊,人家一看就是未成年,生生給你從大山裡拐賣來T城,你可真不要臉啊。」
我被全場轟笑得倒退半步,臉一下子漲通紅。被顧衍之半摟著拽回去:「別理他。他開玩笑的。」
我吶吶地說不出話來。顧衍之修長的手指落在人身上,慢條斯理地挨個指認過去:「你鄢玉哥哥。是個醫生。萬一感冒發燒等等,一通電話打過去,找他就好。你楚煜哥哥,建築師。以後有了房子,找他設計就可以。」又指著剛才開玩笑的那個,「江燕南,做金融。他沒什麼用。你以後見到他直接無視就行。」
江燕南笑得拍桌子:「哎我說有你這樣的嗎?好歹我也比她才大幾歲,未來指不定就弄個青梅竹馬呢,你讓她對我的第一印象好點兒成嗎?」
「你老得能把杜綰的年紀翻倍,有什麼臉面說這個。」顧衍之的手指最後落在一個穿鐵灰西裝的人身上,「這是你堂兄,杜程琛。從今以後你在T城吃穿用住,都是他來負責。要是對你有什麼不好的,你回頭跟我說就是。」
滿屋子的人,唯獨杜程琛一人穿著正裝。看向我的眼神裡含著不動聲色的打量。我按照顧衍之的指點一一喊過去,在對上杜程琛眼神的時候,不自主頓了頓。一旁鄢玉推了推眼鏡,淡聲插話道:「顧衍之你又不要臉了,明目張膽搶人家做堂兄的飯碗啊。」
江燕南笑著搭話:「對嘛就是,你看小姑娘貼你貼得這麼緊,你才跟人家相處了幾天啊,就把人家騙得這麼服服帖帖。」說罷看向我,「哎,你長得這麼漂亮,跟著我走好不好?也別理你堂兄,也別理你什麼衍之哥哥,他們可都不是什麼好人。尤其是你旁邊站著的這位,你別看你衍之哥哥笑得挺溫柔,他可是面善心狠著呢,多少人都被他笑著黑過。你衍之哥哥當年為了一個高中學生會主席的位子,那可是把隔壁班班長氣得一口血吐出來,活生生逼到轉學的。現在你落在他手裡,遲早要被他吞得骨頭渣都不剩下的好麼。」
我的一把懷疑目光刷地掃向顧衍之。後者仍是眉眼不動的模樣,只是指著杜程琛:「別聽有的沒的。叫一聲哥哥,他給你見面禮。」
我想起小時候看到不合眼緣的長輩,父親也是這樣指點著要我叫人的時候,我總是果斷扭過頭,怎麼哄都不肯張嘴。父親領著我的手指,從不強求,只是同別人說一句女兒害羞,就一笑而過。現在卻不能再這樣。到底我還是說了句「哥哥」,聲音比剛才喊別人時要小上許多。這裡的環境太陌生,眼前的人太面無表情。即使顧衍之提前打過招呼,我的膽怯仍舊如影隨形。
杜程琛沉沉「嗯」了一聲,默不作聲地將腕上一串手珠褪了下來。古樸的深色,泛著一點歲月的光澤。珠子的數目我在之後無聊的時候數過,是一百零八顆。他伸手遞過來:「去寺廟開過光的東西,據說能保佑人福壽安康。杜綰,我們是一家人。」
我不知道他是以什麼心情說出的這句話。我只知道我自己,在那個時候很難把他當成一家人。然而不管怎樣,從那晚之後,我還是離開了暫住的顧宅,跟著杜程琛去了T城東面的杜家。我父親的兄長,杜程琛的父親在兩年前去世。他的母親在國外療養。杜家偌大宅院,兩年來真正住著的只有他一個人。
我本來不想去。那晚聚會散去,我一直拽著顧衍之的衣角,猶豫著不想鬆手。然而大概是以往很少做這樣舉動的緣故,以至於這舉動做得很不熟練,一個不留神,衣角就脫了手。再要去拽的時候,顧衍之系風衣扣子的動作停了停,低頭看看我,同我說:「綰綰,你不可以這樣。」
我抬起頭看向他。
他站在大堂的燈光底下,面如冠玉,身上一件米灰色的休閒服。舉手投足間有些漫不經心的清貴意味。然後他蹲下^身來,聲音徐徐低緩:「你的堂兄正在門外等著你。我是帶你回來T城,可他才是你真正的親人。」
我不想這樣死心,舉起一根手指,小聲說:「我就再和你住最後一個晚上。」
他並不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勇氣,才說出這樣一句話。
我一向不肯輕易服軟,更從未求過人。我是真的不想跟著杜程琛去什麼杜家。我對聚會上杜程琛的冷面孔沒有好印象,即使他送出一串佛珠。我甚至對從未謀面的杜家也連帶著排斥起來。我站在會所的大堂中,甚至有些後悔,我不該在決定離開大山時那樣莽撞。
我心裡很緊張,滿懷希望他能說一聲好。這幾天相處中,他給我的感覺總是很親切,並且帶著一點溫柔的。然而那天晚上,顧衍之看了看我,目光裡帶上一些為難,還有拒絕:「可是我今天晚上並不回家,我有事情。綰綰。」
我一下子覺得像是肺裡灌滿了冷空氣。
他看看我的表情,伸手要來整理我頭上的新帽子,我腦袋一偏躲過去。他的手落了空,過一會兒,若無其事地收回去:「我昨天晚上給你的堂兄通過電話,他答應我會好好照顧你。你不用怕他。」
隔了一會兒,我說:「我知道了。」
「你在生氣?」
我的視線越過他,落在大堂的壁燈上:「沒有。」
「你看著我說這兩個字。」
我扭頭就走。
他沒有追上來,而我越走越快,一路順利地走到杜程琛的車子前面,自己打開車門坐進去。旁邊的杜程琛看我一眼,語氣淡淡:「坐在副駕駛位上的時候,要繫上安全帶。」
我依言而行。心裡想著前幾天航班起飛,顧衍之幫我扣上安全帶的場景。過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忍不住扭過臉,朝著車窗外面看過去。
顧衍之還沒有離開。他站在大堂門口,正在接電話。他長得那麼高,光線半明半昧之間,更是裁出一道修長剪影。不遠處一個穿著湖綠色長裙的女孩子像是突然看見了他,揮著手向他打招呼。我看著那名女孩子朝他走過去,她的手指提起裙擺,穿著高跟鞋,腳步卻快得像小跑。終於在最後一步的時候趔趄了一下,被顧衍之一把抱住。
我看到那個女孩子仰起頭,說了句什麼。然後顧衍之微微低下眼,臉上有點兒笑容。
有那麼一剎那,我像是突然有點兒明白了江雁南說的那句「面善心狠」的意思。
這世上有一種人,他對任何人都溫柔,卻像是另外一些人對別人的客套和禮貌一樣,只不過是一種習慣罷了。他將兜裡的一把糖果給了人,卻轉眼就忘記。他沒有上心。他也並未覺得應該上心。他的涵養只是一種表象。他只是隨手這樣做而已,卻並不希望別人真的就此依賴上他。
然而這樣的一個人,他本來連帶我離開大山都沒有義務。他本來與我無關。杜思成的女兒又如何,他明明可以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因此,其實他如今做到這樣,已經是對我十分好。
可是那天晚上,我突然再次開始討厭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