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從此以後這世上最美好的兩件事,我還活著,和我遇見你。(三)

我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說:「……女朋友?」

他說:「你不是有個同桌叫葉尋尋。葉矜是她的堂姐。」

我看了他一會兒,問:「那麼她幾歲了呢?」

他暫停下指導的架勢,低頭,有點好笑地看我一眼:「那麼你看她像幾歲的呢,杜綰小同學?」

我不答又問:「你們交往多久了?你們怎麼認識的呢?你喜歡她哪一點呢?」

這次他把我的腦袋掰了回去:「你給我學得專心一點。」

可我很難專心下去。

葉矜這兩個字就彷彿魔音入耳,穿透過大腦,又直擊心臟。我基本沒有再聽清楚顧衍之說了些什麼。心不在焉地一面對顧衍之的指導嗯嗯啊啊,一面將目光飄到遠處的葉矜身上。

葉尋尋曾經說,看待別人家的女朋友,其實跟看待別人家的一隻寵物貓沒什麼區別。你拜訪主人家,乍看到一隻貓,這隻貓在我們眼裡的第一評判標準就是它好不好看,漂不漂亮,乾不乾淨;這些鑒定完了,才會關心一下所謂這隻貓血統純不純,活潑還是悶騷,以及粘人的程度云云;但歸根結底到最後還是看這隻貓漂不漂亮好不好看乾不乾淨。不管它血統純不純,活潑還是不活潑,粘人還是不粘人,只要它有一張好看的臉,那麼它就是一隻幾乎滿分的別人家的寵物貓。

相同地,我們在看待別人家的女朋友的時候,首先也是看臉。然後才會看身材氣質家世和性格。但最後還是看臉。一旦長了一張人見人愛的臉,那麼不管她性格多囂張智商多下限人品多差勁,以及拋卻掉我們的嫉妒心理,她還是一個將近滿分的別人家的女朋友。

現在這樣的評判標準落在葉矜身上。不管怎麼看,她都很符合現代美的審美。一張小巧的鵝蛋臉,眼睛很大,鼻樑精緻,穿一件淺粉色的網球裙,往那邊的異性堆裡一站,煞是翩躚扎眼。

我瞧得有些入神。直到耳朵被人不輕不重拽了一下。冒出江燕南一張似笑非笑的臉來:「你看上那邊哪個哥哥了?瞅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顧衍之在一邊說:「朝著那邊發呆有一會兒了。我叫了兩遍都沒聽見。」

江燕南笑著說:「看上哪個了直接說。那邊幾個哥哥目前沒一個有女朋友的。平時裝得像模像樣,人品都也還行。嫁過去當老公可能得考慮考慮,但是當成男朋友玩一陣子再踹了還是可以的。」

我說:「……」

江燕南又拿過我手裡的球拍,掂了掂:「這麼快就做好了?杜綰,這網球拍是你衍之哥哥專門找人給你定做的,跟他這把黑色的是一個設計師。前幾天他生病剛好,下床第一件事就是找人做這把網球拍。你看你衍之哥哥多疼愛你。對了,還有,顧衍之,難道你不覺得這倆球拍從款式到顏色都特別像情侶款麼?」

顧衍之抄著手,涼涼道:「你可以下場休息了。」

我眼睜睜看著江燕南離開,還沒有說上一句話,就又剩下我和顧衍之兩個人面面相對。他手裡捏著一隻網球,熒黃色的球身,手指修長瑩潤。我又看得發呆了一會兒,直到他開口,若無其事的語氣:「這次期中考試考得不好?」

我這兩天一直覺得肚子間歇地有點痛,又有點漲,像是喝多了冰水,又有些不同,格外陌生的感覺。但是除此之外,又沒有別的感覺。也就一直沒有在意。他問這一句話時,我的腹痛正好尖銳地發作了一下,頓時渾身一涼,皮膚上起了一粒粒的小疙瘩。

他看看我的變化,嘴角露出一點好笑的笑容。伸手來揉我的頭髮:「我才問一句,你就炸毛成這樣?」

我低聲說:「我想回去。」

「一會兒一起吃完飯送你回去。」他在我面前蹲下^身,眼睛溫涼深靜,聲音溫柔,是商量的語氣,「綰綰,讓你哥哥給你請個家教好不好?」

我立刻說:「我不要。」

「為什麼?」

「……」

我不肯回答他。

現在想來,小孩的自尊和驕傲是一個多麼脆弱又要命的東西。明明知道聽不懂的課程遠遠比聽懂的要多許多。明明每天晚上做作業的時候難過著急到哭。可我仍然拒絕在大人面前承認我的學習成績不好。並且小心翼翼的掩飾,假裝什麼都沒有變化。以前在山區中我對我的學習引以為傲。如今仍然假裝還很好。

我自欺欺人地以為顧衍之只是隨口一問,以為他和杜程琛一樣,什麼都還不知道。當然我也不希望他們知道。卻忘記顧衍之既然連我同桌的名字和我的體育課程都知道,那麼也自然會瞭解我成績的不堪一擊。

小孩子總是以為可以糊弄住大人。忘記有個詞叫「兒戲」。過去良久,顧衍之還在等我的回答,我固執地不肯回答。我們兩個默默對峙的時候,葉矜忽然跑過來:「衍之,鄢玉在那邊找你。」

顧衍之「嗯」一聲,仍然看著我。我默不吭聲地扭過頭。過了片刻,聽到腳步聲終究離開。

他一走,就剩下我和葉矜面面相覷。她低頭看了我一會兒,先開口:「你叫杜綰對不對?我聽衍之說,葉尋尋是你的同桌是嗎?」

我說:「我也聽他說,你是葉尋尋的堂姐。」

她回頭看了顧衍之一眼,又回過頭來:「他沒再說我別的嗎?」

「……你是他的女朋友。」

葉矜那一刻的表情像是玫瑰上突然沾了露水,整個人笑得很甜美:「他這個人真是……他真是這樣說的嗎?」

我點點頭。

「他可真是……」在那邊「真是」了半晌也沒有說出後面的話,撩了撩頭髮兀自笑了一會兒,才又說下去,「對了,葉尋尋在學校表現得怎麼樣?」

我覺得肚子隱隱作痛得厲害,一邊不動聲色地摀住:「挺好的。成績特別好,人緣特別好,會的東西特別多。是我們班語文課代表兼藝術委員。黑板報是她畫的。每次寫的語文作文都要印發一百多份然後全年級傳頌學習。」

葉矜笑著說:「那你呢?聽說你是杜思成的女兒。杜叔叔人特別有才氣,當時在T城有名得很。你的學習成績應該也挺好的吧?會畫畫嗎?」

「……」我覺得額頭上有冷汗滑下來,聲音從喉嚨深處擠出,「不好意思啊,我肚子痛我得去趟洗手間。」

五分鐘後,我站在洗手間的隔間裡面,看到內褲上的一片血跡,腦子裡半晌空白。

空白了不知多久,終於回過神來。然後第一反應就是恐懼地想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現在想來,那時候這樣的反應,實在是幼稚得可憐。然而後來有一次我又覺得自己幼稚的時候,突然想到了葉尋尋。然後拿一向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所向披靡的葉尋尋在這件事上也被嚇得哇哇大哭差點跳樓直到被鄢玉強行抱下去的糗事相比,頓時又覺得我那時候沉默以對的表現已經淡定得十分欣慰。

我現在依然記得在那短短的幾分鐘裡複雜萬千的心理反應。這樣鮮明的血跡,肚子又這樣痛,那一瞬間什麼可怕的猜測都冒出腦海,諸如腫瘤,癌症,內臟出血等等。心情複雜而恐怖地想了很久。又進一步地想到了過去一年的生活,又覺得舉目無親,頓時想我可以不用治療了直接躺在床上等到人生的盡頭就可以了。

然後轉念又一想,我與其孤零零一人躺在T城的床上,還不如回到山區,躺在燕燕身邊,和她一邊話著家常,一邊靜靜地等死好呢。

在T城過去一年,我終於確定,我是不適合這裡的。

這裡是顧衍之他們那些人習慣的生活,卻並不是我喜歡的生活。我在別人面前不肯承認,自己卻不得不對自己承認,在T城,我沒有找到任何意見值得高興的事情。

我的成績不好。我沒有可以自由說出心事的朋友。我也不再是孩子們的中心焦點。我也不可以跑去跟杜程琛講,你聘請的阿姨對我不好,你不在家的時候我沒有飯吃。家裡的司機也總是懶惰,常常以各種借口不去接我放學。杜宅上下統共沒有幾個人,我這樣就幾乎把所有人都得罪遍,還不能確定說了之後杜程琛是否就相信我。他們大人顛倒黑白的能力太強大,我承擔不起失敗後的後果。我便沒有勇氣去嘗試這樣做。

我在洗手間的鏡子前面發呆了一會兒,一瞬間裡大徹大悟。既然來到T城是這樣的結果,而且我都快要死了,快要死了的人總是有一點特權的。我為什麼不慣著自己一點,回去山區裡呢。

我想到這裡,就立刻行動。

我順著洗手間的牆角,輕悄悄地跑出去。感謝杜程琛每個人固定打給我的生活費,讓我跑出球場後,可以以計程車的方式順利回到杜宅。此外我也感謝我自己的記憶力。仍然還記得上一次乘坐航班來T城時,顧衍之拿了我的戶口頁去辦理手續。因此回到杜宅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翻箱倒櫃找戶口簿,然後簡單處理了一下流血問題,又翻出顧衍之之前給我的行李箱打包,最後坐車去了機場,直奔機票銷售點。

候機樓窗口後面的服務小姐問:「小朋友想去哪裡呢?」

我把戶口頁遞過去,佯裝鎮定:「四川成都。」

她把戶口頁接過去,翻看兩眼,抬起頭來:「是你一個人乘機嗎?」

「是。」

「你的爸爸媽媽呢?」

我說:「我一個人可以買機票嗎?」

她想了想,仍然微笑:「可以。但是兒童一人買票的時間比較久。你在等候區坐一會兒稍等片刻好嗎?不要亂跑,隨時會叫你過來取票的。」

我點點頭。

我拎著行李箱往窗外看,T城已到了夜晚,又是一片靜謐的星光璀璨。

還記得去年,大致也是這樣的季節,也是這樣的夜晚,顧衍之牽著我的手從機場走出來。他的雙手溫暖,看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周圍燈光,俯身下來,笑微微地問:「喜歡這裡嗎?」

我看著他深靜的眼睛,點點頭。他便又說:「以後你可以一直在這裡待下去。」

可是他終究是錯的。有些東西有些人,注定有他們特定合適的土壤。就像是天麻蟲草梅花鹿,只能長在山中,移到別的地方,就活不下去。

以及,就像是T城,注定是顧衍之的地盤。而西部的山區,才是我的地盤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