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等候區坐了好一會兒,也不見售票的工作人員來叫我。有小孩子被大人牽著手走過,偶爾探究地瞧過來一眼。全都被我冷冷地瞪回去。這一年裡這樣孤身一人的時候其實很多,所以格外不喜歡這種川流不息的地方。語文老師說得好,環境一旦反襯,效果總是格外強烈。通達文章是這樣,生活也是這樣。
有個阿姨在我旁邊的座位坐下來。看我一眼,說:「小朋友,你爸爸媽媽呢?」
我說:「我一個人來坐飛機。沒有爸爸媽媽。」
「哎喲,為什麼是一個人啊?」
「……」
她很仔細地打量我:「看你氣鼓鼓的模樣,不會跟爸爸媽媽生氣了吧?」
「……」
她有點兒生氣:「你這小孩真是,生氣了你也不能亂跑啊。你知道你父母得有多著急嗎?你家住哪兒?出來多久了?趕快回家去,一個小孩子老往外跑會很不安全的知不知道?萬一被拐賣了怎麼辦?」
「……」我認真告訴她,「我本來就是被拐賣來的。我父母不在T城。我坐飛機就是要回家去的。」
她的眼裡充滿了不相信:「被拐賣來的小孩能穿成你這樣?還有錢坐飛機?說謊是不好的行為指導嗎?而且,你一個小孩根本沒法單獨乘航班知道嗎?」
我說:「我有戶口頁。」
「有戶口頁你今天也走不了。得讓你父母給你填張申請表才行的,而且至少要提前三天填。你有嗎?」
「……真的嗎?」
她說:「我騙你做什麼?」
我猶豫了一下,身後的一個男子笑著開口:「是啊小朋友,我能保證這阿姨沒騙你。快別賭氣了,趕緊回家去吧。」
「……」
我刷地扭頭朝售票台看過去。剛才的售票小姐正好也向這邊看過來,對我笑了笑。我忽然想起剛才她好像撥了個電話,口型如今怎麼想怎麼都像是「顧衍之先生」五個字,心裡陡然一驚,猛地站起來。
我拎著行李箱沿來路走,越走越快,幾乎小跑。身後響起售票小姐焦急的聲音:「小朋友你去哪裡?哎你不要亂跑啊,你去哪兒?快回來!」
我越跑越快,急得想把行李箱丟出去。這一想法終於在臨近旋轉門口的時候如願以償,我只覺得腳下被鞋帶一絆,下一刻行李箱就真的脫出手去。
我眼睜睜地感到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下倒下去。真是狼狽到極點。卻又毫無辦法。這樣類似的感覺在這一年裡簡直已經體會了無數次,臨死之前居然還要再清晰地感受一回,頓時讓我覺得蒼天何其不仁慈。認命等待跌下去的疼痛感。卻在一瞬間覺得身體驟然被靜止,有雙手握住我的手臂,穩穩接住了還差幾公分就要磕得鼻青臉腫的我。
耳邊一聲悶哼。隨即聽到一個熟悉的低沉聲音:「想去哪裡?」
我陡然僵硬。
上半身被對面的人牢牢鎖在懷裡。掙了一下,沒能成功。再掙一下,還是失敗。我在他手臂內側狠狠擰了一下,趁著顧衍之手臂一鬆,立刻爬起來後退兩大步。
我挺直脊背,下巴揚得傲然地看著他。
他的身上還穿著那件淺色的休閒衫,看了我一會兒,慢慢站起來。他的身高足以擋住我前方所有的光線。我不得不抬起頭與他對視。周圍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偶爾有人望過來。我和顧衍之在這些目光之下無聲對峙。
半晌過後,終於還是他先開口,平穩的語氣:「跑來機場,想去哪裡?」
「回去。」
「回去哪兒?」
我說:「回大山,我的家。」
他說:「這裡也是你的家。」
我的嘴角動了動。但沒有說話。
顧衍之向前邁了一步,我立刻做了個手勢警告他:「你不要過來。」
然而他置若罔聞,又往前走了一步,淡淡地看著我:「過去會怎樣?」
「……」我往後退一步。我自然不能怎樣。在T城向來都是人家對我怎樣怎樣,斷沒有在這裡突然反過來的可能。背著光線,顧衍之的眼睛墨黑,睫毛深長。修長玉立,再好看不過的模樣。我卻不知為什麼突然有些想哭,喉嚨劇烈顫了一下,開口時聲音便有些發抖,「……我不喜歡這裡。」
他輕聲問:「不喜歡這裡的什麼?」
「什麼都不喜歡。」
「為什麼?」
我脫口而出:「你怎麼有那麼多的為什麼啊?我還有那麼多的為什麼呢,你見我問過你嗎?你能不能不要這麼咄咄逼人啊,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討厭啊!」
他眉目不動:「我討厭?我哪裡討厭?」
「……」
「因為剛才在網球館說的家教的事?前幾天我去找你的班主任,她說你現在在課上不愛發言,有時候還會睡覺。體育課也不活躍,整個人悶悶的,和同學之間的交流也很少。可是我分明記得,一年之前我帶你來這裡的時候,你並不是這樣。綰綰。」他在我面前重新蹲下來,握住我一隻手腕,和我平視,「那時候你那麼驕傲,勇往直前,像只神氣活現的小孔雀。你來告訴我,這是為什麼?」
「……」
他的聲音沉沉地:「杜綰,回答我的問題。」
我終於抬起頭來:「你想讓我怎麼回答問題?你說得沒錯,我確實需要請家教,因為我根本聽不懂這裡的課程。我一直很努力地想跟上,可是我的成績還是一點也不好。我這樣說,你滿意了嗎?」
「……」
「可是你說讓杜程琛來請家教,你知道我在杜家呆得什麼樣?你說得這樣簡單,可是杜程琛怎麼可能給我請家教,我在杜家吃了一年餅乾你知不知道?我在杜家總是一個人過的你知不知道?其實你根本就不該把我帶來這裡。杜程琛不歡迎我,我也不喜歡他。這裡的學校我也不想去。你所說過的來T城後的好處,我一點沒有感受到。」
「……」
「我在這裡就是個累贅。累贅,你懂這兩個字的意思嗎?其實我回到山裡去,對誰都很好。我高興,你們也輕鬆。我只是想回到山區,安安靜靜地誰也不打擾,不行嗎?這裡是你們的地盤,不是我的地盤。我在這裡格格不入。格格不入的感覺,哥哥你體會過嗎?它一點也不好受。現在我就快要死了,你就不能讓我離開這裡嗎?」
我一口氣吼到最後。這一年來積攢的郁氣像是終於忍不住,宣洩而出。吼完才覺得臉上涼涼的。伸手摸了一把,大片大片的淚水落在手心上。
愣了一下,立刻扭頭。
我很想把眼淚止住,可它根本不聽令於我,反而掉得更加厲害。眼前還有顧衍之無聲地看著我。我手忙腳亂地擦眼淚,覺得又惱怒又傷心又狼狽。水澤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很快積出一小灘水域。我覺得顧衍之此刻的目光特別礙眼,終於忍無可忍地吼過去:「人家哭有什麼好看的,你能不能不要再看啊!你這人怎麼這樣啊!」
吼完了後背突然被人撈住,再輕輕一攬,身體便不受控制地往前一倒。
下一秒我被一個懷抱溫柔籠罩。
後背被人有規律地輕拍,顧衍之的聲音突然溫柔下來:「杜程琛對你不好,為什麼不早一點告訴我?」
我惡狠狠地說:「你以為你有什麼好說的!你跟他半斤八兩!」一面不停扭動,妄圖掙扎出來,「你放開我!」
顧衍之笑了一聲,下一秒我就覺得身體一輕,整個人已經被打橫抱起。
撈在脊背和腿窩的臂彎緊而有力,我眼睜睜看著行李箱被人撿起,而我腳不沾地地穿過機場旋轉門,朝著一輛黑色車子越來越近。我不顧眾人側目,掙扎得更加厲害:「你要做什麼!你帶我去哪裡!我才不跟你回去!你放我下來!你放我下來!」
顧衍之輕飄飄地說:「這可由不得你。」
我著急說:「我都快要死了,你還不能讓我走嗎?我才不要回杜家去!顧衍之,你敢不放我下來!」
「當然不去杜家。你跟我去顧宅。」他抱著我低身,跨進車子裡,然後低頭看我一眼,「你老說自己快死了是什麼意思?」
「我本來就快要死了,」我擦了擦眼淚,「我下面流了很多血,肚子疼得不得了。我應該是得了癌症,要不就是腫瘤什麼的。反正肯定是絕症。我想回山裡去。我要埋葬在爸爸身邊,我不要跟你回去。」
說到後面越發覺得人生無常,終於嚎啕大哭起來。隔著朦朧淚眼疑似看到顧衍之的眼角跳了跳,過了片刻,他說:「……初潮?」
「什麼潮?我都快要死了,你說得淺顯明白一點好不好?」
他抬手揉了揉額角,說:「你沒有快要死了。你好好的,只是來了月經。初潮就是第一次月經,是女孩子青春期到來的重要標誌。這段時間裡不要碰涼的東西,也不要吃辛辣刺激的食物,也不能劇烈運動。老胡,一會兒在超市前停一下,買點東西。」
我說:「月經是什麼?」
「……」他看著我,隔了一會兒說,「月經是子宮內一般一個月一次的出血現象。」
「子宮是什麼?」我又問,「你有嗎?」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你不是說你從來不問為什麼的?」
「可這只是什麼,又不是為什麼!你還沒回答我問題,子宮究竟是什麼?你有沒有?」
「我說了這是女孩子青春期的標誌。」
「那麼男孩子呢?你呢?」
他一抬手,把我重重按在懷裡。眼前頓時一片漆黑,只聽到他好聽的聲音:「好了你累了,到家還有段時間,先乖乖睡一覺。」
我掙扎著說:「可我還不累……」
顧衍之肯定道:「你累了。」
「……」
我還要說話,有手心輕輕遮在我眼上,擋住車窗外所有的流光溢彩。我被顧衍之抱在懷中,有規律地拍著背。以他的手臂為枕。這樣的懷抱很舒適,淪陷的想法迅速佔據上風,我氣若游絲地喃喃:「我真的不累……」
黑暗中額頭上被溫軟的事物輕輕一碰,蜻蜓點水一般。過了良久我才意識到那是一個吻。耳邊響起溫柔至極的聲音,帶著誘哄的意味:「綰綰乖,睡一覺,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