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還在大山的時候,曾有幾個羌族的男孩來鎮上與我們一起讀書。他們信奉白石神,與我們的規矩略有不同。羌族村寨最高處築有羌雕,每座房子都有四個尖尖的石頭做成的白角。篝火晚會是男孩女孩定情的時候,當一個男孩喜歡上一個女孩,會趁跳舞的時候湊過去,逗留在女孩子身邊攀談討好。如果女孩沒有排斥,男孩會試探握住對方的手,再輕輕勾一勾女孩子的手心,來表達愛意。
羌族的男孩在課間休息的時候這樣告訴我。恰巧被父親在講台上聽到,本來平板的面容上突然露出幾分微笑。鎮上的孩子都敬畏他,只有我膽子最大,抓住他眨眼間的變化大聲問:「父親你笑什麼?難道以前你就是這麼做的不成?」
他推了兩下鼻樑,笑著看我:「也可以這麼說。」
我身邊的羌族男孩突然出聲道:「老師你擺明了是在打掩護嘛,我家隔壁老人說的跟你完全反著,明明是當年很多女的都暗暗追你,可只有杜綰的母親膽子大,敢拿手指去勾你的手心才對!」
父親的手按在課本上,依然微笑:「這又有什麼區別?如果她不勾我的手心,現在杜綰還不知道在哪裡。總歸杜綰的母親跟我都覺得挺幸福,慶幸當時發生過這麼件事就對了。」
那天放學我跑回家,向母親求證這件事。母親輕描淡寫:「你不知道我嫁給你父親的時候,寨子裡有多少女孩眼紅得要撲上來。那時候你父親才到鎮上,長相很好,又是個大山外面來的漢族人,他就像是從天上降下來的一隻鳳凰,立刻把鎮上跟我差不多歲數的女孩子全都給迷得要死要活。可一直過去兩年,所有人都自己覺得配不上他,跟他表白的人沒有一個。直到我長到可以嫁人的歲數,篝火晚會上蹭到他身邊,主動去勾他的手心,跟他說,我喜歡你,想嫁給你,你怎麼說?」
「父親怎麼說?」
母親的臉色突然變得溫柔:「他啊,他當場就回了我兩個字,行啊。」
自我意識到已經喜歡上顧衍之開始,我曾經數次想將這樣的一幕照搬到顧衍之和我的身上。然而葉尋尋總是告訴我,那是羌族的規矩。在漢族的文化裡,沒有女孩子主動這一說。當然這也並不意味著女孩子就不能主動,只是類似的情況可以用喝毒藥來形容。沒有人會在活得好好的時候去喝毒藥。但這也不意味著你喝毒藥就是犯法的。因此喝毒藥也是你的自由,但這同時也就意味著你是在自尋死路。
因此葉尋尋才在發覺我無可救藥地喜歡上顧衍之並且還喜歡了三年之久以後,嚴肅而認真地建議我不妨考慮一下告白,從而快速地自尋死路。
可是即使她不建議,我也已經覺得我的喜歡像是變成了一隻不停往裡灌水的氣球,沉甸甸地墜在心上,越漲越滿,眼看就要兜不住。
我埋在他的衣襟裡,鼻尖有淡淡的醺意。隔著薄薄的布料,可以感受到顧衍之的溫度。就像他整個人,溫和得恰到好處。我已經很久沒有離得他這樣近。心裡裝得越滿,越是膽怯,就越不敢離得太近。小心翼翼地摀住我那點心思,又暗暗希望他有朝一日可以察覺。這樣複雜。
我抱著他不想放手。眼前是他細膩的衣料紋理,我心跳到可以聽到自己的咚咚聲。感覺到他的一隻手落在我後背上,輕輕撫摸兩下。頭頂上方一個溫柔聲音:「怎麼?」
我不敢抬頭,小聲說:「我有件事要和你商量,你能不能先不要說話?我有點緊張。」
他輕笑了一聲,很快不再言語。他的右手隨意搭在身側,被我抓住。我找到他的手心,在那裡輕輕勾了兩下。
他沒有動。我深吸一口氣,緊緊閉上眼,終於將死死壓在心底三年的話說了出來:「我喜歡你,會一輩子都對你很好。你能也喜歡我嗎?」
我感到面前的人有片刻頓住。
我的心因此而吊到極高處。潛意識覺得後面將是不好的回答,更加緊地抱住。過了一會兒,我被顧衍之握住手臂,他微微用力,將我輕輕推開。
我腦中嗡地一聲陷入空白。
那一瞬過得彷彿十足漫長。我感覺到從頭到腳的冰冷,臉頰卻是火辣辣的熱。彷彿被無形扇了一耳光。死死盯著地上鋪就的米色地毯,夜晚十點的顧宅,安靜寂然。過了片刻,我聽到頭頂上平靜的口吻:「綰綰,抬起頭來。」
我沒有力氣抬起頭來。
告白花掉我全身的氣力,現在我只想挨著牆邊蹲下^身去。覺得有什麼東西徹底碎裂,又一片一片扎進血肉裡。卻根本沒有眼淚掉下來。我在恍恍惚惚中聽到顧衍之停頓片刻後的聲音,仍是冷靜:「我更希望你在十八歲之後再說這些話。」
不知又隔了多久,我終於緩緩抬起頭。看著他在燈光下好看的眉眼,說:「哥哥,你不喜歡我,可以直接說。不用找這樣的借口的。」
他低頭看著我,眼神深邃得不可捉摸,沒有開口。
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彷彿很平靜:「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他又看了我一會兒,才說:「事情總是有跡可循的。」
我說:「你有沒有覺得看著我在那邊一個人糾結,覺著很好玩很可笑?」
「……」
我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很不自愛?」
他打斷我,眼神變得有些嚴厲:「綰綰。」
我不理他,語速越來越快:「你是不是考慮過,如果我一直不說,你也就一直裝聾作啞下去了。可是我現在說了,你就只好打斷我的幻想了。你有沒有在心裡嘲笑過我的不自量力呢?你有沒有在心裡想過,當初你費勁力氣從杜程琛那裡拿到這個小孩的監護權,可她現在卻竟然產生了這樣不齒的想法,讓你覺得當初你的做法實在是一件失誤的事呢?你有沒有在心裡後悔,其實就應該把我丟在杜家或者是大山村寨裡自生自滅,也就沒有如今的麻煩了?」
我仰頭望著他,覺得有滴眼淚從眼角掉下去:「你有沒有,哪怕那麼一點點喜歡我呢?」
眼淚就像開閘的水源,迅速爬滿整張臉。我眼前的人影摸出手帕,試圖將我的眼淚擦乾淨。我往後退一步,避開他的手,將眼淚隨便抹了一把:「你不回答,也就是說,一點也沒有了。」
他看著我,最後輕聲說:「綰綰,你這麼小,還什麼都不懂。」
葉尋尋曾經說,原則只是針對那些你想針對的人來使用。大人們的借口,永遠完美得讓你失望,又不會戳中你最痛的地方。我喜歡他喜歡三年,有時候甚至覺得自己在這方面有發展成為哲學家的趨勢,可是在顧衍之的話中,我仍然無知懵懂。
只是他已經如此講,我便再說什麼都沒有什麼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