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十五歲到十八歲,我的高中三年終究還是在T城的中學裡度過。
這件事若要追根溯源,是很冗長的一大段。精簡來說,大致就是,在我原本的打算中,我是堅定不移地要報讀C市一中的。可是事實證明計劃總是用來破壞的,在中考前後的那段時期,我的精神狀態就像是正弦曲線一樣大幅波動。這樣大幅波動的後果就是我的睡眠質量也跟著一起大幅波動。並且白天處於巔峰,夜晚處於低谷。為了矯正這種情況,我輾轉經由葉尋尋從鄢玉那裡偷來一瓶安眠片,每晚一片服下去,情況終於變好一些。然而在中考成績謄出,次日就是填報志願截止期的那天晚上,我吞了一片安眠片之後,在床上翻滾了幾十圈也沒有真正睡著。迷迷糊糊中倒出更多的安眠片吃下去,這次終於睡著,而再醒來的時候,眼前景像已經轉換。
那天的印象十分深刻。明明記得前一晚睡著的時候我還只是單獨一個人,床頭櫃上擺著薰衣草的香薰一盞,再睜開眼時周圍就變成了四面白牆,充斥著滿滿一股消毒水味道。有片刻的時間裡我還以為是空間錯亂。有些頭痛地坐起身,才發覺窗邊還有一道修長人影,身上的淺色襯衫略有褶皺,身形比例卻是完美,抄著手靜默地瞧過來。
我頓時清醒過來。
在那之前,我已經有段時間沒有跟顧衍之說過話。每日早出晚歸,比他處理公司事務還要勤勉。我捂著額頭清醒半天,仍是覺得不想與他對話。卻終究被他射過來的目光盯得受不了,最後只好開口:「請問你是誰?」
對面不遠處的人沉默片刻,聲線低沉:「綰綰,吃再過量的安眠片也只會傷胃,傷不到腦子。」
我說:「你怎麼知道會傷不到腦子呢?說不定我真的就失憶了。畢竟全身血液都是流通的,而安眠片又是有毒的。說不定帶了毒素的血液就逆流而上,上到了我的腦子裡,進而流進了我的神經元呢。」
我很久沒有這樣嗆聲過人。那一天坐在病床上,卻莫名地生出許多勇氣。大抵是多日來鬱結的心情經不得一點刺激,稍微撩撥就受不住。然而這些勇氣在顧衍之看來大概仍是一揮而散的空氣,他聽後根本不為所動:「神經元是細胞,血液是組織。血液由血漿和血細胞組成。你的生物老師一定告訴過你,神經元和血液比起來,是小一號的套筒娃娃。因此你的血液就算逆流而上,也進不了你的神經元裡。」
我說:「我的生物老師才沒有告訴過我什麼小一號套筒娃娃之類的話。」
他看著我,說:「這不重要。」
「為什麼不重要。」我強調,「這很重要。」
對面的人語氣平靜:「你還記得你的生物老師,這說明你並沒有失憶。這才是比較重要的事。」
「啊,」我不假思索說,「我確實記得我的生物老師,可我真的不記得你了。」
他沒有動。眼神冷峻地看我半晌,那目光沉甸甸地。突然他開口:「為什麼要吞安眠片?」
我說:「我沒有吞安眠片。」
顧衍之罔視我的回答,臉上仍舊殊無笑容:「杜綰,回答問題。」
他的語氣又冷又沉,我沒有和他這樣對話過。那種他將我像員工一樣對待的感覺。我考慮了一下,回答:「昨天晚上我吃的明明是巧克力球,不知道怎麼吞進肚子裡就變成了安眠片。大概是當時太睏了吞錯了藥片吧。」
「為什麼臥室裡會放著安眠片?」
我低頭看看手背,半晌才把頭抬起來,說:「這個。大概是去藥店的時候也太睏了,所以買錯了藥片吧。」
這句話導致顧衍之的眉心深深皺起。
我從不曾在他臉上看到這樣的表情。他一直溫柔帶有笑意,即使是在會議室中動怒,也僅僅語氣微沉,臉上不會變化半分。我看著他始終沒有舒展開的眉心,又過了一會兒,說:「哥哥,我沒想要自殺的。真的。吞安眠片只是無意識的舉動,你沒必要這麼擔心。下次不會這樣了。」
他仍是看著我,沒有開口。
我看著他有些不規整的衣衫。他一向衣冠楚楚,難得見這副模樣。我猜想著他是什麼時候發現的我的異常。也許是在晚上,也許是在早晨。然而發生每一種可能的前提都是他進去了我的臥室。這樣想來想去,思路就又慢慢到了莫名其妙的地方。
我將思路打斷。病房裡還是一片靜寂。
我握了握自己的手心。低聲說:「哥哥,我覺得以後我們還是盡量少見面好了。」
「……」
我輕吸一口氣,接著說下去:「我的中考成績出來了,填報的志願是C市一中。」
他的手指捏了捏袖口。隔了片刻,我聽到他的聲音低緩:「我剛才打電話給你的班主任,把你的志願改成了T市一中。」
「……」
「C市的高中總體都不及T城,你的班主任也不推薦你去那裡。你熟悉的地方是T城,認識的人都在這裡。」
我低著頭,說:「那我找個房子,搬出去。」
他停頓了一會兒:「綰綰,你沒必要這樣。」
我抬起頭來看他。窗簾遮住的光線半明半昧,映出他線條美好的側臉。唇角的地方微微向上彎翹,還是有點溫柔的意味。我明知道這是假象。可他一直這個樣子在我眼前,我難能一直保持冷靜。
我的語氣堅定:「我還是搬出去。」
從那天出院,到我的十八歲生日之前,我和顧衍之三年間只見過五次面。皆是在學校開家長會的時候。除此之外,我對他的一切消息實行不問不聽原則。每天的關注點只有讀書學習。這就導致我的生活過得比之前還要平靜。用葉尋尋的話說,我簡直就是在過清心寡慾的尼姑生活。
與我形成強烈對比的是,葉尋尋的高中生活已經不足以用豐富多彩來形容。
她的葉尋尋語錄迅速從之前的一年一本發展為一年五本,裡面的內容蔚為壯觀,不止包括對世界的哲學思考,人類的八卦糾葛,還延伸到了她對男女之間有關秘事的認真探究與思索。
葉尋尋的這些知識有絕大一部分都來自鄢玉。而葉尋尋一旦對這些事情有了新發現,總會第一時間抓我過去一起探討。這就導致我一度都被強迫洗腦,然後對相關知識有了揠苗助長一般的瞭解。
有一次她又跑來,這一次她表情嚴肅地對我說:「杜綰,我昨天晚上好像做了春^夢。」
我的頭埋在一道線性代數里捨不得抬起來:「恭喜你啊。對象是鄢玉嗎?你們在夢裡做什麼了,擁抱還是接吻,還是別的怎樣?」
「……」她說,「你管我做了什麼!你自己也做過這種夢有什麼資格說我啊?是誰在十五歲生日那天就發春^夢夢見自己把初吻送出去了!對像還是已經把你明確拒絕掉的顧衍之!」
我終於抬起頭來看她一眼;「不是你自己跑來跟我講你做了春夢的?」
「……」葉尋尋哽了一下,很快說,「可是我又沒說我要跟你分享春^夢的內容!我就是想問你……問你我做春夢夢見了哪個人,難道就代表著我喜歡上了哪個人嗎?」
我看了她一會兒:「你知道鄢玉的血型嗎?」
葉尋尋想了想:「可能是A吧,也可能是AB?總之他那種不毒死人不罷休的性格一定不是O就是了。」
「你知道他偏好的衣服品牌嗎?」
「……」
「你知道鄢玉喜歡吃哪類菜色嗎?」
「……」
「你知道鄢玉平時的作息時間嗎?」
「……」
「你還記得你跟鄢玉上一次見面,他穿的什麼衣服嗎?」
「……」葉尋尋終於惱羞成怒,「我為什麼要記得這些啊!」
「所以說啊,你根本算不上喜歡他。你只要稍微關注他一下,這就都會變成很普通的常識。」我說,「一般來說,春^夢只是人類潛意識裡對這方面的相對關注和渴望。葉尋尋你只是青春期發作,請不要多想,好嗎?」
她的眼神突然變得閃爍:「可是,我今天上午已經跟鄢玉說了這方面的事……」
「所以?」
「所以,然後……我跟他說,我覺得我挺喜歡他的。問他要不要考慮做我的男朋友。」
「……所以?」
葉尋尋挺了挺胸膛,心虛而理直氣壯地:「所以鄢玉就答應了啊,怎樣!」
「……」我長久地看著她,「那我可真是要真誠地祝你們一句百年好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