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後不久,我回去山中掃墓。
父親的墓前始終有人打掃,因而我去的時候還乾乾淨淨。幾年前在墓前種下的一顆松樹,如今已經長成半人高。樹冠鬱鬱蔥蔥。我站在墓前良久,顧衍之一直等在山下。
我還記得父親的音容。以及他在說話時那種獨特的語氣。帶著一點難以名狀的輕緩從容。母親曾經常常說,在教我一點點慢慢走路的時候,他比鎮上所有的父親都耐心。而我一直記得,幼時他背著我上山,微微顛簸中,他一邊講笑話逗趣的情景。
以前的許多事我還都記得。不敢忘,也沒有忘。有時還會夢到。皆是舊事,溫馨得難以名狀,夢境中感情恍如昨日,只是畫面泛著微微一點時光的舊黃色。有時又僅僅是夢到父親而已,沒有其他的任何事情,只有他站在那裡,無聲地,溫和地看著我,眼角有淡淡笑意。
每年我回來掃墓,少則一次,多則三四次。每次逗留的時間都不短,向父親講一講近來的大事小事。這裡面提到的人物包括葉尋尋鄢玉江燕南,偶爾還有無可奈何的李相南,當然,提到的最多的仍是顧衍之。而今年應該是我站在墓前時間最久的一次。
前不久一次聚餐吃飯的時候,江燕南咬著紅酒杯看我和顧衍之。那笑容意味深長。過不了多久他還是忍不住,晃著酒杯悠悠說,他總覺得顧衍之是我的父親在冥冥之中派來接替他照顧我的。從最開始到現在,一切都發生得恰到好處。再早一點和再晚一點,指不定就是另外一番光景。這樣奇妙的緣分,只有上天注定。
江燕南這個人,顧衍之給他的評論是,經常頑話連篇,偶爾醍醐灌頂。我覺得他這一次的言論應該屬於後者。我站在父親的墓碑前面沉默半晌,看他照片上的五官容貌,想了想,最後還是低聲開口:「父親,你有沒有覺得,現在的我太過幸福?幸福得簡直有點不像是真的,總覺得應該把現在經歷的事砍掉一大半才正常。我覺得自己一直在雲端上,可是這種感覺,應該積攢到未來慢慢回饋才是,一下子全部給過來,萬一以後用光了,該怎麼辦呢?」
我下山時,天邊已經接近黃昏時候。大山遠處的雲彩高宏廣闊,隨意剪裁的綢緞一般。顧衍之倚在車邊,米白色的上衫,鼻管上架著一副太陽眼鏡,姿態再隨意不過。等我走近,將我攬過去,自然而然的動作。然後他低頭看看我,嘴角有點笑容:「有點難過?」
我跟他說:「我剛才把我高考的事說給了父親,說我不但瘸著上的考場,答題時還掉了鏈子。然後說我這次一定沒考好。說完我覺得墓旁邊的那棵松樹晃了兩晃,你說,是不是我父親地下有知,責怪我來著?」
顧衍之嗯了一聲,摘下太陽鏡,扣在我的鼻樑上,笑著說:「那我去跟你父親說一說。」
我以為他只是隨口玩笑,然而顧衍之當真上了山。我眼睜睜看著他消失在樹叢後面,過了半小時才看到他下來。以前顧衍之從來沒這麼做過,我迎上前,很著急地問他做了什麼,他說不過是隨便說了兩句。我說你貿貿然上去找我父親我父親都不見得認識你,顧衍之哦了一聲說你父親一定認識我,說完他便打開了車門,我從他身後死死抱住他不准走,堅持要扒出來他究竟在山上說了些什麼,腦子裡一邊快速想著自己最近有沒有留把柄在這個人手上,然後很沮喪地發現我簡直渾身都是把柄,顧衍之隨便告一告狀我都辯解無能。這個認知簡直讓人絕望,我理所當然地更加著急,以把他的襯衫拽壞的力度堅持讓他說清楚,到最後顧衍之終於被我磨得受不了。
我的兩隻手腕突然被人捉住。整個人被一股力道往前一帶壓在車身上。我下意識掙扎,然而沒什麼效果,眼前越挨越近的臉龐越發靠過來,我努力把臉撇向一邊:「等,等等!這裡是外面!外面!」
我的鼻尖被人咬了一口,有人慢條斯理開口:「就是知道在外面。」
說完就是一記長長喘息不能的深吻。直到我腦海裡一片空白,恍恍惚惚中聽見他的聲音:「我只是告訴你父親,後年我們再來山中的時候,說不定他已經變成了我的岳父大人。請他先做一點心理準備。」
我已經東西南北分不清楚,迷迷糊糊中哦了一聲,便被帶進了車子裡。直到五分鐘後,車子早已駛出大半,我突然轉過臉來:「你剛才說什麼?岳父大人?」
他說:「啊。」
我頓了一下,被他格外平靜的聲音弄得更加飄忽:「我覺得,我好像哪裡理解錯誤,總覺得有些不太對。」
飄忽中有一個依然鎮定的聲音:「綰綰,你沒有理解錯誤。等你過了二十歲生日,我們結婚。」
「……」
我瞪著他,將這句話足足消化了三分鐘。
再開口時,依然語無倫次:「等一等,什麼時候你跟我說過我們要結婚的事?你之前根本沒有說過的對吧!你就直接上山去,跟我父親講結婚的嗎?到時候我分明還沒有大學畢業的,誰,誰要跟你這麼早就結婚啊!」
「可以先登記,等你畢業之後再舉行婚禮。」他說得心平氣和,然後抽空看了我一眼,聲音愈發低回溫和,「綰綰,到你二十歲的時候,我已經三十歲了。」
「話是這麼說沒有錯……」他的語調輕柔成這樣,讓我不由自主跟著有點喃喃,卻仍然覺得哪裡不太對勁,「可是,總覺得哪裡少了一點什麼啊……」
他不置可否的模樣,突然不知從哪裡摸出一塊巧克力,騰出一隻手遞到我的面前來:「吃糖麼?」
「……」
————
自山中回來,按照原本的計劃,接下來的應當是一趟海邊旅行。然而終究敵不過顧衍之的出差變動。我們回到T市第三天,顧衍之就連同秘書幾人一起去了A城。臨行的前一天晚上,我坐在床邊看他收拾行李,問:「你們要去幾天呢?」
「半個月左右。」
我噢了一聲。停頓了一會兒,把手邊的襯衣折疊好遞給他。又問:「這半個月你們都在A城嗎?」
他嗯了一聲,想了想,說:「可以給你帶些那邊的糕點回來。據說味道還可以。」
我在心中想我對糕點才沒什麼興趣,一面仰起臉,又問道:「那這段時間裡你們會不會很忙呢?」
他的動作微微停下來,轉過頭來,看了看我。我立刻補充:「我就是隨便問一問啊,你不想回答也沒關係。」頓了頓,看著天花板,又隨意說了一句,「當然,你如果告訴我,你也沒有損失的嘛,對不對?」
我聽到一聲輕笑,突然腰際一緊,整個人已經被掐著腰身帶進一個懷抱裡。下意識揪住一點衣料,下巴已經被抬起。我眼前的人面容英俊,眼角猶有笑意:「忙不忙,總歸沒什麼關係。你可以在想起來的時候打個電話試一下,看我能不能在三聲之內接起。」
我小聲問:「那,要是你沒有接起呢?比如哪個秘書找你啊,或者哪個美人找你啊,再或者,哪個美人秘書找你啊什麼的……」
我的下巴被人捏住,輕輕搖晃兩下。顧衍之的聲音裡帶著一點好笑:「有人不放心的話,可以跟我一起來?」
我看著他,心裡覺得有一點洩氣。
到了一定地步,總會變得貪心。得到的回應越多,就越貪心。以前顧衍之出差,其實和現在沒有兩樣,那麼多年過去,我都沒有問過他問題。可是現在我一口氣問了他那麼多。問完之後仍然覺得抓不住捨不得。而把這種情感剝離以後,我甚至還隱隱對他生出某些怨念——明明你可以明白看出我對你的留戀,可是你臉上笑容未改,調侃口吻輕鬆,根本沒有表現出絲毫對應的捨不得。
我有點鬱悶,一下子就把剛才顧衍之承諾過的話全忘記,只記得他這一句玩笑話。把他的手從下巴處拿開,有幾分賭氣的意味:「我才不去呢。」
我自己已經這樣講,到了第二天,自然就還是顧衍之和秘書兩人相攜離開。顧衍之的這個秘書長相美麗而帶點英氣,一看就是女性中幹練成熟的上佳代表。我思忖著自己性格的未來發展趨勢,覺得絕對達不到這種氣質。也就做不成顧衍之的秘書。所以只能放棄,有點嫉妒地看著他們一起走出客廳。一面看一面想昨天晚上就應該吹點冷風,今天一大早要是讓顧衍之看到我感冒發燒,也不知道他會不會有點心疼。也就不會這麼隨意地只給我一個背影。這樣想著的時候顧衍之他們已經越走越遠,眼看就要跨進車子裡,我終於還是沒忍住,站在台階上用盡全力地重重咳嗽兩聲。
下一刻就看到顧衍之的動作停了停,轉過身來看了看我。我面色平靜地又咳嗽兩聲,他終於朝著我走回來。然而還未等他走近眼前,管家突然鑽出來,遮住我大半視線之後,關切地問我:「杜小姐昨天晚上著涼了?」
我壓低嗓音,努力做出喉嚨不適的樣子:「啊。」
管家的神情慈祥:「哎,正好我有祖傳秘方,幾樣簡單東西熬了喝下去,對著涼很有一套,包你半天就恢復活蹦亂跳。快不要在這風口站著了,進屋我去給你煎藥。」
「……」
我神色掙扎著不想走,終於等到顧衍之走回眼前。管家也很快看到了他,更重要的是,在我開口之前他有些詫異地先開了口:「少爺怎麼回來了?不是要緊著趕航班,那就趕緊走吧。杜綰小姐只是有點著涼,很快就能好的。您不用擔心。」
「……」
我木然而絕望地瞪著管家,幾乎想把他的後背瞪出一個洞。然後又轉頭眼巴巴地看向顧衍之,他對著管家嗯了一聲,轉頭問我:「還有沒有其他不舒服?我叫鄢玉過來?」
這根本就不是我想聽的回答。我突然之間又覺得有點洩氣。肩膀耷下去,看著地面說:「沒有,就是一點著涼而已,喝點水都能好的。你不是要走,那我們再見啊。」
說完我轉身進了房子,一口氣上了樓。不久聽到院子裡引擎啟動的聲音。我趴在床邊,看著車子在視線中漸漸遠去,消失,撐著下巴發呆良久。忽然身後有人敲了敲門,我嚇了一跳,彈起身來,鄢玉拎著只醫藥箱站在門口,推了推眼鏡,有些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他說:「顧衍之打電話說你感冒,叫我過來看看。拜託以後這種小病痛不要再找我了行不行,跟不學醫的人總歸講不通,你們知不知道你們簡直在大材小用?對了顧衍之他人呢?剛才在樓下也沒見著。」
我哦了一聲,情緒低落地說:「他跟秘書私奔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