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太陽眼鏡,我都能感覺到葉尋尋眼中所迸發的強烈仇視光芒。
就我所知,在葉尋尋的臥室裡,放有兩個外表樸素卻極其重要的小本子。其中一本裡面記錄了本市所有名人的所有重要八卦和隱私。這其中既包含名人不為人所知的奮鬥史,又包含名人不為人所知的情史以及私生子等等。據葉尋尋介紹,這個本子價值連城。她曾經利用裡面的消息賺到過不少心愛的翡翠,其中甚至還包括一隻翠綠欲滴的玻璃種手鐲。而另一本裡則記錄了她對接觸到的人的仇視程度,以十顆星劃分,零星為仇視程度最輕,往上依次積累。葉尋尋每天對這個本子進行一次不厭其煩的更改。這其中鄢玉的指數常年高達十顆星,我偶爾也會列在三到四顆星的範圍裡,而至於顧衍之,我在一次翻本子的時候看到他的十顆星指數沒有標記,遂問向葉尋尋,後者哦了一聲,雲淡風輕回答說:「他早就爆表了。」
我說:「……」
在今天以前,我一直覺得葉尋尋對顧衍之的仇視程度有些莫名。然而葉尋尋一直態度極其不耐煩地拒絕告訴我原因,我就一直想像不能。當然我也不可以跑去問顧衍之說葉尋尋對你極端仇恨,你知道不知道原因之類的蠢問題。所以結局只有是憋在心裡。然而在今天以後,我突然理解了葉尋尋。
要是把我換作葉尋尋,在經歷了一系列總是秒殺人從未被超越的所向披靡的舌尖勝績之後,再遇到顧衍之這麼一塊說什麼都被反彈得更痛更狠的鐵板,我在咬著牙屢敗屢戰,卻仍然屢戰屢敗之後,我也願意把顧衍之列在我的極端仇視目錄第一名。
那天我們驅車回去顧宅的時候,已然華燈初上。
這主要在於我們在離開校園後,先去了商店,又去吃了晚餐。我記得那天從頭到尾的情景。從顧衍之手握方向盤的姿態,到他中途停下來,帶我去店中挑選衣服。這是他在我十五歲搬離顧宅之前,每個季度都會做的一件事。即使碰上工作忙碌,他也總能抽^出一天時間,把我帶去店中,挑選當季的最新款。而時隔三年,他的這一行為仍然做得熟極而然。
我也記得他在簽賬單的時候,突然問我被葉尋尋中午抓出紅痕的手背,以及回到車上後,他突然伸出手,將我凌空抱到駕駛的位置,雙腿分開,坐在他身上,下巴被捏住,下一刻是再霸道不過的一通深吻。
我同時記得那時候他按在我腰際的掌心,隔著薄薄衣料所傳來的微燙溫度。另一隻手與我五指交叉,再親密不過的樣子。以及好半晌我才從失神的狀態下恢復過來,有些若無其事地,揪住的衣襟,把他拉到咫尺的距離,再在他右臉上蜻蜓點水一樣,快速的一記輕吻。
做完這件事的時候,我的心臟跳得極端劇烈。看到眼前好看的眼尾微微挑起來,我挺了挺胸,閃爍著眼神,語氣有些心虛又有些強硬地:「回,回禮啊!憑什麼只能你先來,我也可以的好不好!」
從十八歲到二十二歲之間,我清楚地記得這樣的許多事。
有沒有這樣的一種感覺,你把一顆心拱手送上,等待了多年,覺得有點絕望的時候,卻被別人突然接住。你在歡呼雀躍的那一刻,突然又發覺,下一步不知道要怎麼做才好。
彷彿做什麼都不夠好。總是有更合適的方式。你擔心自己在對方眼中的樣子,覺得會不會過於主動,又覺得會不會過於靦腆,或者覺得自己不夠好看,又覺得自己不夠成熟。那麼多的缺點。可你同時又希望自己在對方的眼中,就像對方在你眼中一樣的完美。
你動用了全部心思,小心翼翼來維護這段感情。
我記得那段時間我諸多的突發奇想。比如某一日突然表示要學習做蛋糕,然後事實證明我做得一塌糊塗,還差點在廚房中釀出爆炸,最後只能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地在顧衍之回家之前把所有痕跡消滅掉;比如某一日又覺得顧衍之臥室中的那種黑灰色調的床單比較成熟好看,然後又覺得這種突然改變意味會不會太明顯,最後猶豫了好多天,以顧衍之一天下班後帶回來的新淡紫色床單而告終;再比如在臨近高考之前的某一天,我突然拽著葉尋尋去商場中試穿高跟鞋。
最後我挑選了一雙有十公分高,有著細細不足拇指蓋粗的鞋跟的高跟鞋。黑色的絨面,腳跟有秀氣的枚紅色的一點綁帶。
我穿上以後,覺得世界都恍惚有些不一樣。
導購的小姐在一邊微笑告訴我:「穿高跟鞋要挺胸,抬頭,前腳掌先著地,後跟再落下。就是這樣。」
我跟著小心照做。葉尋尋坐在沙發上,仰臉看著我:「你能站穩嗎?我看著都覺著你根本站不穩。」
我扶著櫃檯的牆壁,秉著呼吸,忍受著腳下的一點疼痛,輕聲說:「試一試就會好的。」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長大。在那時候我對長大的概念仍然膚淺,然而在那個時候,我嘗試做了可以證明長大的幾乎所有事。高跟鞋只是其中的一件。我在櫃檯試了許久,直到葉尋尋等得有點不耐煩,我仍然沒能學會穿著高跟鞋自然而優雅地走路。然而我還是簽了單,並且將顧衍之的銀行卡副卡刷得毅然決然。
我拎著鞋子回去顧宅。很慶幸的是顧衍之還沒有回來。我跑進自己的臥室,關上門,穿上高跟鞋,在鋪有純白羊毛地毯的地面上慢慢走路。高跟鞋是美麗而磨人的東西,我在那一天充分認識到了這一點。腳尖因擠壓而腫痛,腳跟也不適應地打腳。總之腳下的每個地方都在抗議叫囂。然而我置若罔聞。並且鬥志昂揚。直到我走了不知多久,突然門被敲了兩下,很快從外面推開。
我心裡一驚,腳下沒有站穩,身體在空中一前一後一晃一歪,在顧衍之的眼皮底下不受控制地倒下來。
我的腳踝一下子扭得生疼。高跟鞋蹦到半米之外。這導致我在高考的那兩天都是以一瘸一拐的姿勢進的考場。然而摔倒的那個時候遠遠想不到這麼多。我的腦海空白,眼淚在瞬間迸了出來。
顧衍之大步迅速地走過來,蹲下^身,我的小腿很快被人輕柔握住。他一邊揚聲喚管家拿來毛巾冰塊,一邊問我:「疼不疼?」
我疼得幾乎想呲牙,然而我忍住一切可能發出的聲音,眼淚也收起,鎮定地說:「有一點。」
我忽然被人打橫抱起,放到床邊。顧衍之半蹲在床前,我的腳墊在他的膝蓋上。他隔著包了冰塊的毛巾握住我的腳踝。酸痛腫脹的感覺一彈一彈,我甚至覺得腦神經都在痛。閉著眼上半身不停地前仰後合。忽然聽到顧衍之的聲音,仍是從容沉靜,不緊不緩:「綰綰,你在任何時候都很好。我始終屬於你。不需要心急。」
我一直覺得,遇上顧衍之,是我這一生中最好的運氣。
葉尋尋常常指出我記憶力不好,不好的表現就是丟三落四,然後認為這是我之前一段時間服用安眠片的後遺症。我卻很順利地一直記得有關顧衍之的所有事。我在高考之後與葉尋尋有過討論,我們分別敘述對顧衍之和鄢玉的瞭解程度。事實證明時隔多年,葉尋尋對鄢玉的瞭解程度仍然僅限於他的身高血型。她甚至不瞭解鄢玉的眼鏡度數。相較之下我對顧衍之的瞭解就廣泛太多,內容包含過敏源口頭禪身高體重諸多方面,乃至顧衍之的字跡我都可以模仿得惟妙惟肖。我這樣如數家珍到最後,終於使得葉尋尋崩潰得受不了。
她對我做蛋糕買高跟鞋之類的行為一早表示過興致缺缺,並覺得不可理喻。不可理喻到這一天,終於忍無可忍掀桌而起。對我同顧衍之這樣周全細密的認知從不可理喻升級為了不可置信,兼難以理解。
她在房間中兀自兜轉了幾十圈,終於停下來,對我鄭重其事地說她認為顧衍之是對我洗了腦才把我弄到這個地步。我呆了一下表示同樣的不可置信,兼難以理解,然後對她說她想多了。葉尋尋在我面前坐下來,握著我的手,嚴肅對我說:「我跟你講,顧衍之一定是對你實施了洗腦。洗腦這個東西很恐怖的,但是它確實真實存在。顧衍之一定是把符合他自己利益的認識強行灌輸到了你的腦子裡,顛覆你原本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讓你自己認為你本來就應該是附屬於他的,你才會變成現在這樣。這種洗腦特別適用於精神世界比較純潔,又沒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比如你。而且是不知不覺中你就被侵蝕了。你跟顧衍之一起生活這麼久,他下手的機會多得是。鄢玉就會這個東西,而且他對這個的手法特別熟悉,在很多人身上做過實驗的,成功率高達百分之百。一定是鄢玉把這個東西教給了顧衍之,然後顧衍之又用在了你身上。一定是這樣。」
我良久沒有開口。葉尋尋搖著我的肩膀繼續振聾發聵:「我說的是不是很有道理!顧衍之他就是有問題,他那麼陰險,又不要臉,做這種事最得心應手了,杜綰你趕緊醒一醒吧!」
又過了良久,我看著她,緩緩說:「原來在你心裡,我就是個沒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啊。」
「……」葉尋尋說,「這不是重點好吧!你就是被顧衍之控制了,這才是重點好不好!你其實應該是不怎麼喜歡他,被他控制了才覺得他是這麼好的,你醒一醒好不好?喜歡一個人很辛苦的,你難道不覺得你這種喜歡太辛苦了嗎?」
我說:「我覺得重點就應該是在你心裡,我就是個沒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啊。跟一個沒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做朋友,葉尋尋你可真辛苦啊。你覺得累嗎?要不我們絕交吧?」
「……」
葉尋尋跟我對視良久,終於放棄,面露恨鐵不成鋼的悲憤之色,猛然摔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