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顧杜氏。(五)

六年前,顧衍之的父親因病去世時,我正專注於和他的冷戰,這個消息過去很久,我才得以知曉。而那時再小心觀察前來給我開家長會的顧衍之的表情,他早已變得雲淡風輕。然而我卻能記得三年前時,顧衍之的母親因哀悼丈夫鬱鬱而終,顧衍之去國外料理完後事回來,他神色平淡之下多日不發一言的樣子。我不是很會安慰人,看到他這個樣子就更加擔心會說錯什麼話。有人講人死不能復生,節哀順變之類,但這種話其實說與沒說沒有兩樣。正是因為人死不能復生,人才哀慟不止,難為順變。顧衍之的母親鬱鬱寡歡三年,也沒能從丈夫去世的影響下走出來。我覺得要是有人跟我講這種話,八成我會轟他立即離開。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究竟要怎樣安慰,但同時又很擔心顧衍之會不會也憂思成疾怎樣怎樣,他一直都是個孝子,如今卻父母雙故。我躊躇了一兩天,最後抓了只桃子走到他面前,對他說:「那個,你真的不需要我來安慰安慰嗎?」

我預先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心想要是他還像兩天前一樣告訴我不必,我就哦一聲把桃子遞給他,說一句管家叫我給你的然後轉身就走。然而這一次顧衍之抬起眼看了看我,微微露出一點笑容來。接著他朝我伸出手:「來。」

我向前走了一步,被他抱在腿上,攬得很緊。發頂上感覺磕著他的下巴。眼前有他灰色開司米毛衣的細膩紋理。腳踝也很快被他收進懷裡。他的手指在我的腳心勾了兩下,我哎了一下,他笑了兩聲,整個人都被他收攏進懷抱裡。這樣的姿勢有些隱隱的熟悉,我暢想了一下,覺得很像嬰兒還未出生時蜷縮在肚子裡的樣子。這個想法讓人臉頰有些熱,然後聽到他在頭頂上的聲音:「那麼你想怎麼安慰我呢?」

我定了定神,說出準備了很久的話:「啊,你想想看,阿姨和伯父如果在天有靈的話,也不會希望你一直憂思不止的啊,對不對?」

他嗯了一聲:「還有嗎?」

「還有,你難過的話不要全埋在心裡啊,這樣對身體不好。」

他又嗯了一聲,這次好像有點笑意地:「還有嗎?」

「還有,你還有公司啊。還有你待處理的那堆事務啊。然後,你要是願意的話,」我有些若無其事地,「你以後一直都還有我啊。」

他輕笑出聲來。胸腔有悶悶震動。我終於意識到他其實根本沒聽進去,根本就是在捉弄我。一下子惱羞成怒,立刻要從他的膝蓋上跳下去,被他眼疾手快緊在懷裡,懷抱牢固,掙扎不得。我說:「你放手放手放手!」

耳邊的頭髮被密密親吻。顧衍之笑著喚我的名字。室內漸漸寂靜,聽到窗外有悶悶雨點敲打玻璃的聲音。他輕描淡寫地開口:「沒有別的。我只剩下你。」

我徹底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小聲說:「我也是啊。」

————

我亂七八糟想到這樣很多的事,一直睜著眼到第二天天亮。鄢玉前一天晚上在電話裡特地囑咐我要按時健康三餐,否則死的速度會更快。他把話說得這麼直截了當,我無語半晌,說:「鄢醫生,你一直這麼講話,有些病人嚇也能被你嚇死的你知道嗎?」

鄢玉平淡回答:「可是嚇死人又不償命。不關我事就可以了。」

「……」

我下樓去餐廳,只一抬眼便看到鄢玉坐在最近的一張桌子上,面前一堆盤碟杯筷,神色淡然地朝我招了招手。我呆滯一下,走過去:「你怎麼來了?」

他說:「我今天早上良心發現,覺得你好像還挺值得同情的。就過來可憐你一下。」

「……謝謝你啊。我不用。不過我倒是有個問題想問問你。」我猶豫了一下,說,「你以前給葉尋尋許諾過的最重的一句話是什麼?」

鄢玉拿著薄煎餅的手停了停,抬起涼涼的眼皮來:「杜綰,你膽子變大了啊。」

「人之將死,其言也變沖,其膽也變大。」我謙虛道,「那麼,你許諾過的話,你都做到了嗎?」

鄢玉眉心開始發青,隱隱有發作的徵兆:「你管我!」

我哦了一聲:「那你這意思就是做到了。你做到了什麼?潔身自好守身如玉嗎?還是除了葉尋尋之外終身不娶?」

鄢玉餐巾一摔,終於暴怒:「你管我做了什麼!老子做了什麼都不關你們的事!老子怎樣都跟葉尋尋沒半毛錢關係!杜綰你給我吃完趕緊走!趕緊走!」

「既然你做到了這些,」我恍若不聞,低聲說下去,「那麼,顧衍之以前也跟我承諾過,假如我死掉,不管是在什麼時候,他都會先安排完我的葬禮,然後跟著我一起去。這樣的話,他當時很鄭重地說過。那麼你覺得,他會不會真的這樣做到呢?」

我盯著鄢玉,很希望他就此能說一個不會。

葉尋尋曾經很不情願地承認我和顧衍之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這主要表現在我們的性格相合上面。按照她的說法,我是一個猶豫不決的人,這些年除去追求顧衍之這件事做得比較篤定之外,其餘事情全無主張。然後又指出顧衍之與我正好相反。依照不願直面缺點的原則,我本來對此表示否認,然而綜觀這麼多年下來,我還是不得不承認她說得正確。我想了這麼多天,心裡仍然在隱瞞和坦白病情之間徘徊。昨天上午我還在診所外面信誓旦旦,經過一夜思索,我的底線又開始改變。

我設想了一遍顧衍之討厭我的樣子。覺得還是撐不下去。終於意識到我一點也不像我所設想的那樣偉大。我把底線往下按了又按。我喜歡一個人喜歡很久,終於等到他開口說愛我,我寧願這個人為我的故去哀悼多年,也難以忍受他從此恨我。我終歸自私到這個地步。

只要顧衍之不會隨我一起故去,我就告訴他我的事實。我緊緊盯著鄢玉,看他的嘴唇。終於過了良久他開口,緩緩道:「難怪你堅持要對他心理控制。這種偏執,也只有動用心理控制。」

我還抱著一絲希望:「有沒有可能,他當時說的只是哄我的呢?」

「雖然顧衍之這個人一貫居心叵測笑裡藏刀,」鄢玉推了推眼鏡,淡淡說道,「不過,杜綰,你得承認,他從來沒在任何場合說過什麼假話。」

我終於死心。

鄢玉看看我,說:「怎麼,覺得心痛了?」

我有氣無力地嗯了一聲,低到自己都聽不見的地步。然後不再開口。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覺得手腕一緊,白粥傾灑出來,而來人毫無所察,只慌張地問我:「杜綰,你當真得了骨癌晚期?」

我抬起頭,看見了將近四年未見的李相南。

他臉上的輪廓較之高考畢業時深邃了一圈。按照現在普遍的女性審美,應該算得上很英俊。可是同時卻衣衫不整,領子歪著,扣子系錯了位置。可見剛才經歷了怎樣的狂奔。眼裡則有毫不掩飾的緊張,還有傷心,我看了看他,慢慢說:「啊。」

說完立刻扭頭瞪向鄢玉,後者眼皮不抬,不緊不慢嚥一口咖啡,才開口:「我覺得要是對顧衍之弄什麼你意外出軌的洗腦,應該會用得著他。今天你們先見見面,熱熱身。順便討論討論怎麼樣的劇情第三者插足才合理,才能順順當當離婚。」

我說:「……」

李相南對鄢玉的話充耳不聞,一個勁兒地盯著我:「怎麼就得了骨癌了?什麼時候發現的?你不是一直很健康的嗎?現在要怎麼治療?還能活多久?你不要怕啊,我陪著你呢。」

「你這話真像是十幾年前韓劇裡面的經典台詞啊李相南。」我說,「你能把我手腕先鬆開嗎?說實話挺疼的,我沒骨癌也要給你攥出骨癌了。」

他立刻鬆手。在我旁邊坐下來,默默地看著我,不再吭聲。我本來就沒什麼胃口,他這種彷彿看著一具冰涼屍體一樣的眼神一擺出來,讓我連舀起來的一點白粥都吃不下去,正要放下,面前的醫生冷冷開口:「我最不喜歡不聽我話的病人。給我吃下去。」

我說:「……」

李相南立刻說:「哎你現在還能拿得動碗嗎?我餵你吧。」說完就不由分說端起我面前的小碗,挑著勺子擱在我嘴邊。

我木然一動不動地盯著他。過了一會兒,李相南終於慢慢把碗放下。我在四隻眼睛的注視底下把一碗白粥慢慢喝完,那種感覺痛苦得簡直難以言喻。然後聽見李相南低聲說:「杜綰。」

我說:「哼?」

「鄢玉跟我說了你想做的事了。我會配合你的。你需要我做什麼就說好了。」他垂著眼睛看著我,嘴唇微抿起來,慢慢說,「你也不用覺得什麼利用不利用的,這是我心甘情願。」

我說:「謝謝你啊。我不能這麼做。」

他急急說:「你不要想些別的啊。你拒絕我我多難過啊。我現在畢業設計基本做完了,反正也沒什麼事情做。你就當我是你隨便一個朋友,有點事想讓我幫忙。你也不用覺得欠我人情什麼的,你要是實在覺得這樣不好,那就給我錢好了。拿錢交換總可以吧?價錢你來開。」

鄢玉在一旁捂著腮幫,涼涼道:「可真是情深意切得緊啊。」

我沉默半晌,低聲說:「那就要謝謝你了。」

我和李相南在週六上午一起回去T城。

我在飛機上時,確認我的眼睛已經消腫。臉上的表情也很正常。即將步入接機大廳的時候卻還是有些緊張,猛地停住一轉身,差點撞到李相南的身上。

我指指自己的臉,問:「這樣可以嗎?」

他看了一會兒:「還是有些想念急切。應該再冷淡倦怠一點。把唇角壓下去。」

我依言而行:「這樣?」

他點點頭:「可以了。」

我的心臟跳得咚咚緊張。終於拐過通道,抬起眼,便看到遠遠接機大廳的廳口一道修長身影。

他一向都很打眼。即使是在衣香鬢影光華璀璨的宴會之中,也依然是一眼就可以看到的那一個。更何況是在機場。我不知道他已經等了多久。我不由自主走得越來越快,身後李相南說的話漸漸聽不進耳,剛才心心唸唸想著的冷淡表情也完全掛不住,只看清楚不遠處那張好看的面孔上,眼角熟悉的一點笑容。

他朝著我遠遠張開雙臂。我幾乎小跑。終於走到近前。行李箱被鬆開。我上前一步。手臂環住他的腰身,緊緊抱住。

我嗅到他衣襟上一點好聞的氣息。像他的人一樣的溫涼深靜。我的眼眶有點潮濕。感覺自己被更緊地擁住,密密毫無縫隙。他的聲音低沉溫柔:「綰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