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有。」
我說得這樣堅定,李相南便沒有再說什麼。他除了每天盯著我把藥吞下去之外,其餘事情一律秉承「你說什麼都是對的」這一思想。仔細回想一下的話這些年來他其實都是這樣。這種無限寬諒原則讓人覺得沒有拘束,但同時又覺得深深對不住。
我這麼想,便很快十足誠懇地同李相南說我覺得我挺對不住你的,他正在桌邊折騰果泥,聞言頭也不抬來了一句:「沒什麼。反正你最近已經對不住很多人了不是麼?」
我說:「……」
我在當天傍晚的時候去了顧宅。去之前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準備穿戴和精神面貌。李相南說我瘦了不少,我自己也這樣認為,因為每件以前合身的衣服現在穿起來都有些寬鬆。這樣一來就不得不去店裡重新買了衣服。又在美容院逗留了一陣,因為整個現在看起來很像是霜打的蔬菜,脫下去了一層的水潤。直至將臉上化到素淡看不出憔悴的樣子我才從美容院出來。李相南任我折騰,始終默不作聲。
我雖然口頭上說有必要,但若是真正要我講出非見顧衍之不可的理由,我卻又講不出來。我只是即將離開T城,想到接下來三個月時間裡再也見不著這個人,就強烈地想最後見他一次。至於見面的結果是好是壞,他對我是冷淡還是一如往常,皆不在我考慮的範圍之內。
我在去之前也不確定顧衍之究竟在不在宅子中。以前這個時候他總是盡量回家,然而離婚之後,說不定就跟葉矜去了某個宴會聚會或者慈善晚會。我懷著這些亂七八糟的心情離顧宅越來越近,心裡也跟著不由自主越來越忐忑。遠遠看到庭院前那棵銀杏樹,傘形的葉子們泛著柔和的溫潤綠色,在有些悶熱的天氣裡安安靜靜。等下了出租車,走近看見樹下的土地有些乾涸。對著地面發怔了一會兒,掏出包裡一口未喝的礦泉水,擰了瓶蓋澆在樹下。最後一滴水堪堪澆完的時候,聽到大門有響動。抬起頭看到管家那張有些蒼老的面孔。
我跟他對視了一會兒。他的目光在我的枴杖上停了停。我說:「胡叔叔,顧衍之在家嗎?」
他停頓了一下,說:「在。」
我說:「我有東西忘在宅子裡要拿走。我能進去一趟嗎?」
我臉不紅心不跳地找了這麼個拙劣借口。他又看了我一會兒:「請稍等。」
五分鐘後,我站在顧宅客廳中。不遠處沙發上坐著一道修長人影。身邊一本雜誌,手指隨意搭在交疊的腿上,米灰色家居服穿在他身上的感覺格外好看。看過來的目光平靜,不動聲色。
我盡量把他之前說過的那句「希望以後我們不要再見面」拋到腦後面,清了清嗓子,開口:「我來拿點東西。」
「拿什麼?」
我說:「我的學生證還在書房裡。畢業的時候要拿去註銷的。」
他看了看我,片刻後低頭去翻雜誌。我站在那裡一時沒有動,半開的窗子上有黃昏溫柔的影子。顧衍之的睫毛深長交錯,側面線條行雲流水,籠在清淡的光暈裡,每一分一毫都是完美。
他沒有動,我便看得愈發肆無忌憚。想到接下來三個月都要不見不聞,大概眼神裡還慢慢帶上一點貪婪。周圍這樣靜謐。我的眼睛一眨不眨。想要把他的每一寸都雕鑿鑲刻進腦海裡。直到他將雜誌漫不經心翻過去一頁,有輕輕響動,我才猛然一醒。
訕訕地抬腳去了書房。明知道學生證在第一格的抽屜裡,偏偏彎下腰,從離它最遠的地方開始找起。很快地將一本相冊揣進了包裡。又掃走一本顧衍之的素描本。那個素描本我記得很清楚,裡面都是顧衍之閒暇無事時畫的我的頭像,每一頁上還寫著繪畫的時間。如今被他塵封在最底下的抽屜裡,可見若非我打開,將永遠不見天日。這樣一來還是我搜羅走為好。
我在書房磨蹭了很久,往包袋裡搜刮了不少東西。乃至還包括顧衍之常用的一支筆。最後捏著那張藍色學生證出來時像個小偷一樣心虛。卻發現顧衍之已經撐著額角在沙發上睡著。呼吸清淺,手搭在膝蓋上,壓著雜誌插頁的一角。
有涼風微微吹拂進來。我在原地停了一會兒,盡量不發出聲音地把一邊毯子抱過來,動作輕緩地搭在他身上。卻突然被一把握住手腕。
我心裡一驚,立刻抽手。卻被攥得更緊,往對面用力一拽。瘸了一隻腳,身體平衡本來就不好,顧衍之這樣故意,我很快失去準頭,不受控制地扒進對面的懷抱裡。
鼻間是一陣再熟悉不過的淡淡清爽味道。顧衍之的聲音在頭頂沉沉響起:「腳怎麼了?」
我想不著痕跡地站起來,卻被他按住後背,掙扎的效果事倍功半。最後維持著這個姿勢開口:「前幾天下樓梯的時候摔到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今天為什麼來?」
「來拿東西。」
「我要聽真話。」
「確實是來拿東西啊。」我說,「你是覺得學生證不夠重要嗎?」
顧衍之淡淡開口:「我確實覺得學生證不怎麼重要。」
我說:「可我覺得它挺重要的。」
他不回應,也不放手。就這樣保持這個姿勢。我開始覺得有些支撐不住。頭暈想吐。最近這樣的症狀偶爾會犯一犯,然而全身上下輪流都不舒服,這只是其中之一,大概是晚期的另一症狀,這麼想著就連大驚小怪給鄢玉打電話報告都懶得。只是現在的情景不同。我揪住衣襟的這個人他很特別。特別到此刻給他抱著,那些強行包裹上的若無其事頃刻間土崩瓦解,只想到我已經給這個人添麻煩添了那麼多年,為什麼不可以再多添一次麻煩。他一直那麼包容,他無所不能。
我病得這麼痛苦,只想找人哭一哭。為什麼一定要堅持,我為什麼不可以再軟弱一次。眼眶因此而有些發酸,心底一直死死壓抑的話驟然奔湧而出:「我有些事要……」
他平靜的聲音與我一同發出:「李相南對你不好麼?」
我張了張口,剛才的話全部啞在嘴邊,莫名地再也說不出口。過了一會兒,說:「葉矜對你好不好呢?」
他的眼神定在我臉上很久。沒有講話。我說:「我今天來,找學生證確實是一件很重要的事。還有就是,」頓了頓,說下去,「祝你和葉矜幸福。以及,我明天就要和李相南去A城了。今天順便來這裡向你道個別。」
他扶在後背上的手慢慢鬆開。我撿回自己的平衡,試著站起來。聽見他緩緩平淡開口:「綰綰,幾天不見,你講話的功底很有進步。」
我說:「我希望你以後可以過得好。」這句是真話。
他看了我一會兒。眼睛聚起一片漆黑,低緩回答:「好。」
第二天離開T城時,天空一吐這些天的陰霾之氣,晴朗燦爛到一塌糊塗。李相南夾著兩隻行李箱,還拎著一個我,一起登飛機。我以病號的權利輕裝上陣,懷中只抱著從顧宅偷出來的厚厚一本素描本和薄薄一本相冊。一面後悔昨天應該拿走得更多一些才對。這樣想著一邊把顧衍之的素描本打開。我在第一次發現這個本子的時候,顧衍之曾說這裡面每張圖都是他在有點想念某個人的時候隨手畫的。每一次是一張。每張都是同一個人。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眼角有點笑容。我曾經為此很不爭氣地偷偷數過頁數,當時還沒數完身後就傳來好笑的聲音:「你沒發現有些頁碼右下角是有數字的嗎?乘以十就是了。」
我說:「……」
顧衍之隨性而起的素描更確切一些來說,應當叫做簡筆畫。因為每張畫像都是寥寥幾筆。但我每每又都很自戀地覺得他畫得很傳神。素描本前面的大部分我基本都看過,有些是我自己沒有覺察過的樣子。比如說小時候睡覺時緊緊扒住枕頭不肯鬆手的姿態。我曾堅稱顧衍之這是誹謗,我絕不可能睡成這樣,直到後來發覺每次醒來的確都是緊緊扒住顧衍之雙手雙腳的模樣,從此再無言以對。
每一張都能勾纏出一段過去。我一頁頁翻到後面,發現一張紙上很少見地只在上方畫了一雙眼睛,卻比之前的那些都要來得精緻,瞳孔的深深淺淺,睫毛的長短粗細,還有眼尾微微上翹的樣子,都清晰準確得宛若真人。最右下角有小字落款時間,我仔細回想,正是那天他去酒店找我,說出和好請求的第二天。
我定了定神,往後翻,後面的每一頁都沒有重複,眼眉鼻唇,耳朵,最後一張是輪廓與頭髮,每一筆線條勾勒得都像他做任何事,完美得恰到好處。一共六張。六張最後簡潔標注著落款時間,是我去大樓找顧衍之的前一天。從這一頁後面的紙張就都是空白。
我對著素描本發呆了一會兒,冷不防一隻手伸過來,把本子拿過去,翻到眼睛那一張,把空白的地方刷拉一下撕了下來。我怒聲說:「你做什麼?」
「你等一下,先看著。」
他把前五張絕大部分的空白都扯掉,壓在第六張上面,慢慢便顯出一張臉的五官來。然後把素描本往我耳朵旁邊一豎,正逢空乘小姐收走空杯,微微一偏頭,稍稍一停,低聲微笑:「這張素描跟這位小姐像極了。乍一看還讓人以為是一比一放大的黑白照片呢。」
李相南說:「這些都是顧衍之拿尺子量完照著你畫的?」
「你看清楚落款時間。」
他瞥了一眼,接下來沉默了半晌。輕聲開口:「實話而客觀地說啊,我之前其實一直覺得你是不該做到強迫顧衍之被心理控制這種份上的。」
「但是現在呢?」
李相南認真說:「我覺得顧衍之能隔空把你分毫不差畫到這地步,基本就是跟你一樣極端頑固的程度了。你對他做心理控制是對的,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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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骨折的緣故,回去山中的過程比我想像中要稍微麻煩一些。然而隔了一天,終究還是回到山中。燕燕家門前依然是蒼翠而生機的模樣。我拄著枴杖下車的同一時間她扶住我,看了看旁邊的李相南,又看了看我,如此循環了兩次,說:「怎麼回事你這是?」
我看了看天上,緩緩說:「你這句話真是一語問破天機啊。」
晚上和燕燕促膝而談。這些天所有不能講的話終於找到突破口,意猶未盡絮叨到後面,已有霞光通過窗簾縫隙擠進房間。燕燕沉吟良久,說:「可是你做完這些以後,沒有覺得顧衍之哪裡做得比較特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