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什麼都記得,如何走下去。(六)

他說得這樣篤定沉穩。這是在鄢玉剛開始催眠的時候。從那一天到現在只過去了十天,我卻覺得像是已經過去了一年。

我猶豫著要不要關掉錄音筆,覺得鄢玉把這些錄音給我的行為非常錯誤。儘管他說他已經將其中太讓人難受的部分刪得差不多,最後一段之所以留著是覺得總要給我個交代結果,我可以自由選擇聽或者不聽。可是這根本不是個選擇題。我既然拿到這個東西,必定是無論如何都會忍不住聽下去。然後聽下去的後果就是清晰地知道什麼叫從完整摔成支離破碎。結局已經很讓人受不住,現在還要再回味一遍過程。不能說不殘酷。

錄音筆中的對話還在繼續:「可要是我說得對了,你預備怎麼辦?」

顧衍之簡潔道:「你的假設沒法正確。就不要指望了。」

鄢玉哼笑一聲,沒有再糾結下去,順勢轉移了話題。他的談話不露山水,聽來沒有刻意的痕跡。即使我清楚地知道這些對話本來就是實施催眠的過程,也無法分辨出鄢玉具體是從哪裡開始著手作偽和操縱。只知道對話的主題大多數集中在顧衍之身上。講一些他的愛好,和我的相處,以及對一些公事私事的看法理念。偶爾鄢玉會摻雜一句自己的愛情觀。他自己可以算是失敗的情史在這次催眠中應當起了不小的作用,我可以清楚覺察到鄢玉每次有些激進的愛情言論都是對顧衍之的試探。

我聽著他們一問一答,寧願他們一直這樣沒有提起我。只這樣說一說顧衍之的喜好,聽一聽他低沉優雅的嗓音,對我而言也是一種快樂。然而事實總不能遂人願。不久之後鄢玉將話題戛然而止,停頓片刻,說:「我這次回來T城,一直猶豫要不要跟你說件事。」

「什麼?」

「幾天前杜綰去了A城?」

顧衍之嗯了一聲。鄢玉接著平靜開口:「我在A城看見她跟李相南在一起逛街,舉止挺親近。」

顧衍之又嗯了一聲,語氣很隨意:「所以呢?」

「沒有所以。我只說現象,得出什麼結論你自己看著辦。哦,對了,半年前我在A城也見過他倆一次。你知道我一般是不往人多的地方跑的,半年裡我就跑了兩次,兩次都看見他們倆在一起。那一回他倆是抱著爆米花一起看電影。杜綰跟你說起過嗎?」

中間有片刻的安靜。鄢玉再開口時,有些笑容的意思:「看來是沒提起過了。顧先生不是一向都自詡對杜小姐瞭解至深的嗎?」

顧衍之慢慢開口,聲音低緩:「你跟我講這些是什麼意思?想說杜綰喜歡上了別人?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我可沒這麼說。我只想說,你並沒有你以為瞭解杜綰瞭解得那麼深刻。每個人都是一個個體,加上你們相差十歲,你以為不重要的事,她不一定覺得就不重要。你可能覺得見解不同沒什麼,她不一定就也會這麼想。對了,你帶杜綰看過電影沒有?沒有吧?小女孩對那種浪漫調調都挺推崇的,什麼一塊兒在公園長椅上坐一坐啊,兩個人吃一桶爆米花啊,去電影院看個電影啊,這些杜綰都沒跟你說過嗎?她居然沒跟你說過?可她就算沒跟你說過,你身為一個過來人,怎麼把這些全忘了?果然初戀就結婚的人就是可怕啊。」

顧衍之淡淡說:「你當人人都是葉尋尋,會在意這些事。」

實話講這些我確實沒在意過。生活不可能面面俱到,顧衍之給我的已經是他認為所有的最好。可是從鄢玉口中說出來,卻完全變了個模樣:「你拿什麼把握說明杜綰真就不是葉尋尋呢?你跟杜綰一起生活了這麼久,自以為很瞭解她,可是你如何能保證你心目中她的樣子真正是現在的她,而不是還停留在十年前呢?十年前杜綰的確單純乖巧,喜歡你喜歡得不行。這一點不可否認。但有時候時間久了會產生習慣,習慣久了會產生錯覺。錯覺讓你以為你是真的瞭解她。但其實根本不是這樣。這就像是一場夢,夢醒了錯覺也就會消失。錯覺消失之後,喜新厭舊很容易,分開也很容易。你並不能說你們之間沒有縫隙。年齡差距,共同話題,一成不變的相處模式,這些全都是。對了,你平時工作是不是還挺忙?每天能陪杜綰多少時間?你不擅長的正好是李相南擁有的。從這個方面看的話,杜綰喜歡上別人也不是沒有可能。」

顧衍之說:「你今天來找我,就是為了跟我說這個?」

鄢玉認真回答:「我只不過在陳述我自己的觀點。」

顧衍之沉默片刻,說出談話以來最長的一段話:「時間久了之後,喜歡一個人也就成了一種習慣。我喜歡一個女孩子,而這個女孩子給了我這種喜歡最好的回應。對她來說,也是一樣。這都是能記得很深的事,不是一句喜新厭舊就輕易瓦解得了。你所說的縫隙,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稱作是情趣。這就像是治理公司,你不能因為它有漏洞就放棄它,不停把漏洞彌補的過程,才是治理公司的樂趣。婚姻和愛情也是這麼個意思。圓滿肯定是好的,不圓滿,也不算什麼問題。鄢玉,你最近的觀念挺悲觀。」

「不是我悲觀,是你一直太樂觀。」鄢玉漫不經心回答,「你當年齡差距跟共同話題很好彌補麼。是迷戀就總會有清醒的一天。尤其是在遇到更合心意的人之後,這種變卦會很快,快到你不可想像。你要是不信,那就等著瞧。」

我一夜未睡,將錄音筆中的片段聽了大半。不管鄢玉說什麼,顧衍之的語氣始終平穩。他氣定神閒的時候,總是這個樣子。我甚至可以想像到他當時的姿態,很可能是兩腿^交疊,手指搭在扶手上,有些慵懶和閒適的意味在。

鄢玉告訴我,錄音筆中的片段大多是那三天裡前一天半內的交談。那時顧衍之還完全沒有出現被動搖心智的跡象。而在我聽來也的確如此。鄢玉提到的我移情別戀的事在他眼裡彷彿只是一個笑話,根本算不得事實。不論鄢玉如何翻來覆去地描述,顧衍之給出的評價始終都是輕描淡寫的四個字:「這不可能。」

直至我聽到倒數第二個片段,最後結尾的時候,仍然是顧衍之淡淡的肯定語氣:「鄢玉,是你想得錯了。」

錄音筆裡還剩下最後一條未讀,我盯著看了很久,終於還是打開。

沙沙的背景音裡,有兩聲低啞雀叫。隱約有不同於之前的壓抑感。鄢玉溫吞開口:「你看,之前我說什麼來著?杜綰長到現在這個年紀,早已經不是你想像中那麼單純乖巧。她並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喜歡你,只不過是迷戀。而迷戀這種事,要變心很容易。人都有趨利行為,一旦有了更好的出現在眼前,自然會往前看。所以,她不值得你付出,更不值得你拿任何東西交換。就這麼簡單。」

長久地沒有回答。我恍惚以為後面不會再有對答,聽到顧衍之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帶有疲憊:「你說得對。」

我明明知道鄢玉說這些話全都是因為我的請求。我也做好了鄢玉所說的會很難過的心理準備。可是真正聽顧衍之講出這句話,我還是覺得彷彿有尖錐紮在心口上。喉嚨乾疼,半晌發不出聲音。

李相南插卡進入房間的時候,我還維持著大睜著眼仰頭望天花板的姿勢一動不動。這個樣子在他眼中大概有些驚悚,他先是靜止了一下,然後猛地撲過來床邊,一把攥住我手腕:「杜綰?杜綰!杜綰你不要嚇我!杜綰你說句話!」

「我說什麼?」我看他一眼,「我不會現在就死掉的,你不要這麼害怕。」

李相南的臉色還是煞白,顯然驚魂甫定尚未回神。過了半晌才說:「我來問問你早飯吃什麼,然後再看著你把藥吃下去。」

我說:「我還不餓。」

他說:「不餓也得吃。」

「我不吃你預備怎麼辦?」

李相南還未回答,沒有關嚴的房間門突然被重重推開,下一刻響起葉尋尋中氣十足的憤怒聲音:「杜綰你出來給我好好說清楚,為什麼會跟顧衍之離婚!」

我抬起頭,葉尋尋已經蹬蹬蹬踏至床前:「我找你找了這麼些天,我還以為你那天說離婚是鬧著玩的,敢情你根本就是當真的!你腦子犯抽了吧居然做出這樣的事,你知不知道你會遭……」話音戛然而止,看了看我打著石膏不能動彈的腳踝,緩緩抬起頭來,「腳怎麼了?」

我簡單回答:「骨折。如你所說,離婚會遭天譴,這就是我遭天譴的後果。」

葉尋尋啞然半晌。盯著我看了半晌,在床邊坐下來,完全無視一旁的李相南:「為什麼離婚。」

我說:「不是和你說過,感情不和,都覺得膩了。」

葉尋尋說:「你覺得我會信?」說著指頭一拐,直直戳向一旁的李相南,「你喜歡上這小子了?放著大好一個顧衍之不要你要他?杜綰你蒙我呢吧?你知不知道葉矜昨天晚上跟著顧衍之去了拍賣宴會,顧衍之幫她拍走的是壓軸那串鑽石項鏈?他們兩個這幾天簡直天天都是出雙入對,報紙媒體全是他倆,都已經晃花人的眼了你知不知道?」

我說:「所以蘭時沒幫你拍到那串項鏈你嫉妒了?」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你不要試圖轉移重點。一個月前你還跟顧衍之蜜裡調油讓人看著都討厭,現在你們兩個突然都移情別戀,還鬧離婚。」葉尋尋盯著我,「你老實告訴我,這其中原因究竟是什麼?你要是真喜歡這小子,你在我面前親他一個試試,我不信你親得下去。」

我說:「我想不想親跟你沒關係。還有,這個人叫李相南,不叫這小子。以後再這麼講話,葉尋尋我們就絕交。」

葉尋尋微微睜大眼,滿臉的不可置信:「你為了李相南要跟我絕交?」

我有些無所謂的語氣:「啊,絕交。我沒在開玩笑。」

葉尋尋的目光瞪在我臉上半晌。最終起身憤然而去。李相南在一邊張了張口,小聲說:「你剛才是不是說得有點過分了?」

我低頭閉了閉眼,抬起頭:「我不說得過分一點,葉尋尋怎麼可能會相信。難道還要真的親你不成?我才不做呢。」

「……杜綰。」隔了半晌,李相南有些艱難地開口,「我這麼勤勞地照顧你,你這話其實有點傷人你知道嗎……」

一周之後,畢業答辯。我在李相南的攙扶下踮腳去了答辯的研究室,一路受到眾人側目。答辯之後再過兩天,就是我徹底離開T城的時間。李相南訂了兩張機票,告訴我航班起飛的時間是在中午。他說這話的時候手裡還托著一小碗藥片,我朝著那碗藥片定定看了一會兒,垂死掙扎:「不行我有點想吐……」

李相南根本不為所動:「這次肯定不能再讓你玩衝下水道的戲碼。我看你吃完了扶你去吐。」

「你真的要跟我去大山?」

「我說了,就當去支教。」李相南幫我扶正背後的軟墊,說得輕描淡寫而又語氣堅定,「再者我們現在不是被輿論綁在一起麼。這種情況下你一個人回去大山算什麼事呢?」

我琢磨了一會兒,還是開口:「我想去找一趟顧衍之。」

「做什麼?」

我認真說:「告個別。」

李相南看了我一會兒:「有這個必要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