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覺得江燕南語帶嘲諷。卻反駁不出一句話,唯有一言不發地離開。站起身的同時又被江燕南叫住。他的語氣慢條斯理:「綰綰,你不應當是這樣的人。」
我推了推鏡框,說:「那只能說明你以前看錯了。」
他看我半晌。說:「你最近好像瘦得挺多。」
我啊了一聲,有些滄桑老成地開口:「誰離婚不都要扒下一層皮的呢。哥哥你四年前不也是這樣的嗎?」
這句話終於成功地讓江燕南跳了跳額角青筋。盯了我一會兒,然後他扭頭就走,口氣不是很好:「既然這樣,今天就算我多管閒事。」
我不是很能理解他這句話的意思。我也不能單純按照他的字面意思,認為顧衍之進來粥店的目的只是為了給我解圍,這樣的想法未免也太自作多情。幾天之前顧衍之還親口同我說他不想和我再見面。我不能把自己高估到這地步。然而除此之外,我又想不到其他可能。
接下來的一整天我無所事事,滿腦子盤旋的都是離開粥店時的最後一幕。我和顧衍之擦肩而過,隔著墨鏡互相看不清楚對方的眼神。但我可以感受到他的不悅。媒體人士見我和李相南要離開,想要追上來,又轉頭發現顧衍之正往包廂裡面走,分^身乏術之下他們顯然有些手足無措,手足無措的結果就是有一半記者跟著我這邊來,有一半追隨顧衍之而去。然而顧衍之在那邊不知說了句什麼,記者齊齊發出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跟在我身邊的記者終於按捺不住,嘩啦啦一下子走得乾乾淨淨,我終於得以脫身。
明知想了也沒有意義,我還是忍不住把這件事琢磨了很久。一直到第三天早上起床的時候還在回顧。總覺得江燕南那句多管閒事有些深意。下床時因此而心不在焉,接著驟然覺到腳踝一陣劇痛,沒能站穩,一下子趔趄跌到地上,然後便聽到一聲脆響,下一刻腳踝傳來鑽心的痛。
我一下子迸出眼淚。
嘗試動了動骨頭,發現完全用不上力。身上反倒刷地密佈一層冷汗。我在疼得呼吸不暢的狀態下,有點絕望地意識到這應該就是鄢玉所說的骨折。他曾切切叮囑我在骨癌晚期,病人發生病理性骨折的可能性很高,要我最好小心臥床,避免活動,然而事實證明這種事並不是我想避免就避免得了。我只不過是下床而已,就眨眼間變成這樣。
從小到大不曾遭遇過這種疼痛。就像是一把刀子紮在腳踝上,尖銳地在叫囂。要緊緊咬住手才能避免大哭出聲。眼淚卻越掉越急,這幾天堆積的壓抑難過在這一刻藉故全數噴湧而出。
一直都有這麼一個人,始終將你妥帖安穩地置於他的蔭蔽下。所有的難題都由他來破解,所有的苦痛都是他先嘗。一直這樣行過這麼多年的時光。每一寸記憶都被他溫和地緩緩撫平,像是綢緞水一般的光滑,不帶有一絲褶皺。這個人用一種耐心縱容的態度教給你如何享受恭維與奢侈,教給你如何思念和喜歡一個人,卻獨獨沒有教過你要怎樣忍耐挫折和痛苦。
我實在是覺得再也忍無可忍。
一臂遠的地方就是房間電話。我看過去一眼,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把熟悉的號碼撥出去的時候手指有微微顫抖。很快響起簡單的機械聲音。一直響了七聲,終於接通,傳過來的語氣有些冷淡和漫不經心:「顧衍之。請問哪位?」
我張張口,幾乎要說出求救的話。一直以來都把「怎麼辦」這幾個字同顧衍之說得極其輕易。這一次卻在哽咽溢出的同一刻下意識咬住手。連呼吸一起壓抑住,猛然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
我只聽到他在那邊淡淡的呼吸聲。一直沉穩,也一直沒有開口。我有些慌亂地想他這麼聰明,一定早就猜出這通電話的源頭。又想他如果猜了出來,一定會厭煩得當場掛斷。可見並沒有猜出。又有些自欺欺人地想指不定他即使已經猜了出來,也沒有打算掛斷。這樣自我對話了很久,意識終於漸漸回籠,真正發覺我正在做些什麼。倘若剛才撐不住說出口,那之前所有的行為無異於功虧一簣。
理智告訴我應該掛斷電話,可是又捨不得。私心覺得假如就這樣聽下去,一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刻,這中間不管再如何疼痛,我想我也都可以忍受。卻知道根本不可能會這樣。我在這邊等了很久,想等到顧衍之先掛斷。那邊卻始終有淡淡的呼吸,以及時而翻閱紙張的沙沙聲音,一切都這樣熟悉。
時間走得那麼安靜,分針慢慢劃過鐘錶的半個圓圈。我聽著那邊的清淺呼吸,可以順著想到他此刻神情平靜的樣子。我緊緊咬住牙關,疼到滿身冷汗,又覺得彷彿根本不怎麼痛。直到電話那頭傳來篤篤敲門聲,很快葉矜的聲音遙遙傳進來:「衍之,已經十一點了,是不是可以暫時停下工作了?我們不是說好今天和王伯伯一起吃中飯的嗎?」
我重重吸了一口氣,終於掛斷電話。
四十分鐘後我被李相南搬進鄢玉在T城的診所。做完X光等一系列的檢查後,鄢玉在我的腳踝上打了石膏和固定繃帶,開口道:「暫時就這樣吧。接下來做任何事都小心一些。最好還是臥床休養。病理性骨折的問題其實不大,之後可能引起的一系列併發症才讓人最難忍受。杜綰,我知道癌症病人很多都在等死,也知道你現在已經心無牽掛,實質上跟等死也沒什麼區別。但我還是建議你考慮考慮,至少也要吃些藥,或者直接就手術。你要是還維持這個樣子不肯治療,估計接下來連三個月活頭都剩不下。我很少勸病人,這次可真正是在拿一個醫生的良心建議你。」
李相南朝著我射過來的目光已經接近哀求。他眼底下兩個黑眼圈濃重,襯得人眼窩愈發深邃。我直覺就是再次拒絕,在李相南的眼神底下,話溜到嘴邊又改口:「開藥吧。」
鄢玉居高臨下地哼了一聲。返身離開,不久後拿了一堆藥回來。等開完收費單打發李相南去交錢,病房裡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他突然從口袋裡摸出一隻錄音筆,遞了過來。
我低頭看了看,又抬頭看了看。鄢玉的口吻平淡:「顧衍之是我嘗試心理催眠控制的第一個人。我錄了其中的談話做醫學記錄。中間有幾個片段被我放進了這裡面。你如果想聽,可以拿走。」
我抬頭望向他。鄢玉沉吟片刻,又說:「我在給顧衍之做催眠的時候,過程很艱難。他的意志堅硬,很難動搖,潛意識裡一直拒絕接受。不管我怎麼引導,都像是往石頭裡面滲水,根本就是白費。」
「可是你最後還是成功了,不是嗎?」
鄢玉瞥了我一眼,雙手抱臂,有些遺憾地說:「要是你把成功單純定義為顧衍之相信你是出軌了的,那我的確可以說是成功了。雖然顧衍之口口聲聲說他不信,那也只不過是他口頭上不肯承認而已,心裡面是早就接受的了。但是,反過來說,要是讓我對你杜綰進行催眠,我能做到的可遠不止這些。我不但能讓你相信顧衍之是出軌了的,我還能讓你相信這世上所有的男人都是出軌了的。所以你看,成功這個東西也分級別,要是從這個級別來看,我對顧衍之的催眠就顯然還遠遠不到位啊。」
「……」
回到酒店後,因為骨折而被李相南勒令躺在床上不得動彈。手裡始終緊緊抓著那只錄音筆,想打開聽,又莫名沒有勇氣。耳邊一遍遍在回放剛才鄢玉說過的話:「我是覺得你剩下的這幾個月會過得挺可憐,又知道你想念顧衍之應該想念得很厲害,才拿他的聲音給你做做慰藉。不過這裡面其他的聽一聽可以,最後一段錄音你最好還是忽略。」
「為什麼?」
鄢玉的回答輕描淡寫:「你聽了之後會很難過。」
到了晚上,李相南給我喂完藥片終於回了他自己的房間。我盯著那只錄音筆良久,終於撥開開關。
有一點沙沙的背景。鄢玉和顧衍之的談話過程很平靜。開始的話題很廣泛,天南海北,包括時政,金融,運動,美食,和其他人的八卦,還有鄢玉自己的私人感情。很久之後鄢玉才不動聲色提到我的名字:「愛情這東西有很多種。當然,你跟杜綰之間的這一種很好。你喜歡她,她也喜歡你。但你有沒有想過,就跟你除了杜綰還有顧氏一樣,杜綰平日裡關注的重點也未必只有你一個?」
很快聽見顧衍之懶散裡有些好笑的口氣:「鄢玉,你的前半段是對的,後半段基本不成立。對我來說,杜綰比顧氏重要。相等同地,我相信杜綰心裡應該也沒有什麼比我更重要。」
「你確定?」
顧衍之的語氣輕鬆:「我自然很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