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來還在想要不要說一句臨別祝福作為結束語,諸如「希望你以後都幸福安樂」此類,又覺得講出這種話很不甘心,還在琢磨,乍一聽到他說出這句話,禁不住愣了一下。
直覺認為這句話應當不是我所理解的那個意思。過了半晌,才真正接受這個事實。有些掩飾性質地低下眼,哦了一聲:「我知道了。」
他手中握著鑰匙,停頓一會兒,轉身。推開玻璃門走得很快。我看著他大步離開,一直到跨入車中,神情都始終冷峻平淡,沒有再往回來看一眼。
我早想到會有這一步。只是還沒有完全做好準備。總覺得應該沒有這麼容易。甚至恍惚覺得手背上還淡淡留有他的一絲體溫。這也許只是一場噩夢。我使勁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覺得很疼。終於意識到這就是現實。我一手導演到這個地步。
現在想來,我應當是低估了鄢玉的醫術。他從十歲開始研習醫學,十八歲研究心理學一直到現在,又是顧衍之的發小。講話又向來有三分保留。既然當時他告訴我他成功了一半,那就意味著他必定是成功了大半。只是我自己一直隱隱不肯相信罷了。
我低著頭邁下台階,慢慢往前走了不知多久,突然被人一把抓住胳膊往後一拖,面前一輛銀灰跑車幾乎貼身呼嘯而過。我被人轉過身,一個焦急緊張的面孔出現在眼前:「杜綰?杜綰?」
我聚焦了片刻,終於認出他來:「你怎麼在這兒?」
李相南揮舞著雙臂很憤怒:「我還想問你想幹什麼呢!這裡是路口!剛剛是紅燈!你究竟知不知道剛才再往前走一步你就直接給車子軋過……」
我打斷他的話,平靜說:「我剛離完婚。」
「……」李相南瞪著我,所有話憋在喉嚨裡。接著緩緩吐出一口氣,「你贏了。我送你回酒店。」
我總覺得,十一年前在山中,滿天落霞時候,我遇見顧衍之的那一瞬,已經花光我這一生所有的運氣。
這個眉眼英俊,帶著一點溫柔笑容的男子,他長我十歲。在我最孤單無望的時候帶我離開大山,來到T城。從此教我禮儀,教我驕傲,教我美麗,教我英語。他一點一點帶我認識這個世界。給我滴水不漏的縱容和愛護。在我十八歲之前他是我的法定監護人。在我十八歲之後他成為我的男朋友。在我二十歲之後他是我的合法配偶。
我想不出他曾錯過任何一絲一毫的遺漏。他已經給我嘗過這個世界上最甜美的味道。於我自己,甜美到假如我的生命真正就此戛然而止,也不覺得再有什麼遺憾可言。
我回到酒店,說了句「謝謝啊」把李相南關在門外,然後關掉手機,悶頭撲到床上開始睡覺。不知睡到了什麼歲月,直到被小腿傳來的一陣一陣骨痛感驚醒。慢慢坐起來小心揉搓了兩下,已經是滿滿一頭的冷汗。
這樣的疼痛這幾天一直都有。鄢玉曾經提過的失眠和食慾減退也有所體現。有兩回是半夜時候好不容易睡著,又很快給痛醒,然後輾轉反側。還有時候會覺得有一些低燒,但症狀時輕時重沒有定准。我在嚴肅考慮要不要給鄢玉打電話,又擔心他會幸災樂禍說早不聽他的話。但終究還是疼痛戰勝了一切。咬著牙摸索到一旁的手機,打開屏幕後,一條短信冒出來,來自葉尋尋:「你跟顧衍之離婚了?!」
最後的兩個標點符號充分表達了葉尋尋的震驚心情。我考慮了一下,還是跳過短信,先給鄢玉打了個電話。那邊聽完我的要求後語氣格外平靜:「很疼吧?是不是覺得恨不得把骨頭掏出來一把敲碎一樣的疼?早跟你說過你需要止疼片,不聽是吧?終於現在得意了是吧?」
「……」我咬著牙低聲下氣地說,「我錯了。」
「去找李相南。我把藥片提前給他了。」
等我去找李相南的時候才發現鄢玉留有的不僅僅是止疼片。還有各種骨癌晚期的相關藥物。李相南企圖把這些藥物都騙我說是止疼片然後哄我吃下去,被我面無表情地拆穿:「你當我文盲是不是?」
他跟我對峙半晌,最終屈服在我手下。老老實實把止疼片給我。一面說:「鄢玉跟我說你要補充一些高營養高蛋白的東西。還有,這些天能不出門你就不要出門了,鄢玉說你現在骨頭脆弱,很容易弄成骨折之類。而且走路走多了還會讓病症加重。所以我覺得你還是臥床休息幾天……」
他的話在我的眼神底下越來越小,最後消失。我說:「謝謝你的叮囑啊可我不想臥床休息。十天以後我畢業論文答辯。答辯完了我就回去西部山區。」
李相南仔細觀察我的表情,然後斬釘截鐵說:「那我跟你一起去。」
「我去陪我父親。你去做什麼?」
「我去西部支教啊。順便照顧你。」李相南不假思索,然後又補充,「我告訴你啊接下來我跟定你了,你不讓我去我也會去。」
我看了看他,抓著止疼片轉身就走。李相南在身後亦步亦趨:「哎剛才你在房間裡做些什麼呢?」
「你想說什麼?」
他沉默了一下,若無其事地說:「也沒什麼。就是這幾天你先不要上網了啊。有些新聞在胡說八道,省得你無意間看到覺得糟心。」
我剎住腳步,琢磨了一下他這話裡的意思。回過頭來:「媒體曝光了我跟顧衍之離婚的事?」
李相南頓了頓,看著地上慢吞吞地說:「啊。」
我差點脫口而出要問一問都說了些什麼,又在最後當口忍住。一言不發把止疼片和水吞下去,轉頭問:「鄢玉有沒有給你安眠片?有的話給我兩粒。」
李相南認真說:「安眠片吃多了對人體不好的。有可能會引起抑鬱,焦慮,注意力不集中,以及短期內記憶力丟失……」然後在我的眼神底下停住,說,「沒有。」
我點了點頭:「好的。你可以回你自己的房間去了。」
然而事實證明,即使李相南給了我事先的心理準備,我也的確在當天晚上和第二天忍住沒有瀏覽新聞,卻還是沒能躲過第三天現實中媒體記者的窮追猛打。事情的源頭在於李相南說我需要吃一些雞魚鮮蝦之類的東西補充營養,我說與其這樣我寧願喝粥,鑒於這是我多日來第一次表達想吃東西的意向,李相南立刻違背氣節跟我附和說喝粥就喝粥,然後我們就去了T市最好的一家粥店。然而到了那裡沒有多久,就不巧被一個電視台的記者認出,很快便莫名有更多的記者蜂擁而來,把我和李相南圍得水洩不通,問題一個接一個地丟出來,猶如連珠炮彈。
他們的連篇發問總結起來也不過是幾個問題。我淨身出戶的原因,我為了什麼而出軌,我的新歡究竟是不是李相南,以及顧衍之身邊很快出現的葉矜又是怎麼回事。只不過措辭五花八門,從同床異夢琵琶別抱到水性楊花移情別戀各有不同。以前聽說過一個女人等於五百隻鴨子這句話,現在看來一個記者簡直等於五百個女人。匆匆趕來的保安完全不起作用,李相南開始忍無可忍打電話報警。我從包袋裡摸出太陽鏡戴在臉上。忽然在嘈雜之中聽見有人大聲喊了一聲「顧衍之」,接著整個店都彷彿靜止了五秒鐘。五秒鐘之後圍在我和李相南身邊的所有記者都朝著門口方向轉過身,然後嘩啦啦地湧了過去。
我抬起頭,看見門口被一下子團團圍住的修長身影。
顧衍之也戴著一副寬大墨鏡,墨鏡下的面孔沒有表情。在那裡站定不動聽記者聒噪不休。身後跟上來許久不見的江燕南。後者的眼神朝著這邊瞟過來,落在李相南和我的身上,唇角有些似笑非笑的意味。
我被他瞧得頭皮發麻,低頭翻看自己的手背。聽到那邊記者高聲問:「聽說杜綰杜女士是淨身出戶離婚的是嗎?據知情人透露,財產轉贈書是杜女士先擬定的是嗎?這其中有什麼難言之隱嗎?而且據說顧董在民政局出來後似乎發生了一場小車禍?車禍是當時情緒波動造成的嗎?顧董能一一回答一下嗎?」
顧衍之一言不發許久,終於冷淡開口:「無可奉告。」
他的語氣像是浮了一層霜,讓所有的人都靜了一瞬。我突然覺得眼前有淡淡陰影罩下,一抬頭,江燕南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了桌前。看著我的眼神裡有點調侃意味:「不趁著這時候走開,還愣在這裡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