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什麼都記得,如何走下去。(三)

他將這句話說出口時,眼睛裡溫涼深靜。就像是大雨過後的初秋,將所有的情緒都衝進地下,然後若無其事地掩住。

他的無名指上還戴著戒指,在微弱的光線下盈盈一閃。我不知道顧衍之這幾天都是怎樣考慮過,然後說出這句話。事情到最後,他還是將選擇權擱在我手裡。可是他這樣,又分明已經是同意了離婚。若是按照鄢玉之前科普過的理論,現在的顧衍之大概到了所謂「過敏反應」消除的階段,正在慢慢接受鄢玉灌輸的概念。接受葉矜的靠近,同意我的離婚,再下一步,也許就是對我真正的厭煩。

我勉強笑了一下。再開口時聲音有點沙啞:「好。我們離婚。」

他攏住我的手掌有微微鬆動。有兩分愣怔地看著我,沒有講話。我稍稍一個用力,手便脫離了他的包裹。立刻感受到一陣涼意。

我沒有比這一刻更清晰地意識到,這種溫暖以後再也不會有。

被顧衍之喜歡上會有很多的好處。可是一旦不被他喜歡了,這些好處被收走時,會倍加痛苦。經濟學中的前景理論曾經說,人在損失時遭受的痛苦,遠遠比獲得同等事物時的愉悅程度強烈得多。這句話用在感情方面同樣適用。

「你和葉矜,我和李相南,這樣很好。」我一面說,一面從包袋裡拿出已經準備好的離婚協議,沒有勇氣再去看他,低聲說,「我今天來找你,就是想簽這份離婚協議的。財產我分文不要,其他的我想也沒有什麼了。上面我的名字已經簽好。你如果覺得同意,可以在上面簽字。明天是星期六,等到大後天週一,我們去民政局。」

我面前的人半晌沒有回應。他半蹲在我面前,只穿了件淺色的襯衫,暮春的晚風吹拂過來,還很有些涼意,讓我很想把衣服還給他。總歸我也沒有幾個月活頭,其實披不披衣服,凍不凍感冒,也沒有什麼分別了。在癌症面前,感冒這樣的小病小災連提都不值得一提。

隔了一會兒,他終於開口:「我如果簽了字,你會比現在要開心?」

我張了張口,一時回答不上來。他這個問題太難為人。我當然不會覺得開心。我恨不得讓葉矜離他遠遠的,恨不得讓她一輩子都不准靠近顧衍之的一百米範圍內。我恨不得自己可以陪他活到七十歲。即使不是七十歲,年齡減半都可以。可這樣的事我統統做不到。這世上根本不容許假設。我咬了咬牙。啊了一聲,若無其事的語氣:「我會比現在開心。」

顧衍之沒有再說一個字。他的眼睛漆黑冷靜,我卻分明覺得他有濃郁到化不開的失望在裡面。片刻之後,他將我手上的文件和水筆接過去,協議上的文字一眼沒有瀏覽,直接在最下面一頁頁地簽過去。他握筆的姿勢向來規整,字跡也很好看,真正的字如其人,是端正楷體,今天他卻簽得再潦草不過,眨眼間匆匆三份全部簽完。接著將文件合起,放回我手中。

我站起身,很有自知之明地將風衣遞還給他。覺得下一步應該就是目送他跟葉矜一起遠去。然而顧衍之沒有接手,只同我平靜開口:「我送你回去。」

我張了張口,說了句「不必」,下一刻有個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杜綰,事情說完了?可以走了麼?」

我循著聲音望過去,李相南站在花壇後面,眉目平靜,手裡拎著件紅色風衣。然後他慢慢走過來,一直到我面前站定,把那件風衣披在我肩膀上。

我不記得我有這種顏色的風衣,抬頭看向李相南,他渾然無事地「哎」了一聲:「你現在餓不餓了?我們一會兒去吃日式料理好不好?你昨天不是說你想吃了麼。」

我發愣過後很快哦了一聲:「那行。」已經不敢再看顧衍之的臉色,將他的風衣塞回給他,和李相南一起匆匆離開了事發現場。一直到車子開出很久,仍然不敢往後視鏡中看一眼。

旁邊李相南悠悠開口:「想吃什麼?快說。難不成我們真要去吃日式料理啊?」

「我不餓。」

「你不餓我都餓了。你一天不吃東西只喝杯咖啡就行,我可不行。我等你等了這麼久,現在前胸貼後背。要不我們去吃火鍋吧?」

我扭過頭看他一眼:「你怎麼會出現在那裡?」

「我這兩天都住你酒店房間對面,你不知道吧?你今天早上一出門我就知道了,我是跟著你過去的。你在咖啡店坐了一天,我也在咖啡店角落等你等了一天好不好?看在我這麼情誼深厚的份上,你能忍心不陪我去吃一次火鍋嗎?」

我摸到手臂上的一點布料:「風衣從哪裡來的?」

「我昨天在商場看到,覺得應該適合你,就順手買了。你今天早上走的時候穿太少了,我就給你帶過去了。」

「……別的都不說,可我是個很快就會掛掉的病人。馬上就要到夏天了,你就算買了,我也穿不了幾天了,你知道嗎?」

「可是也沒有人規定病人就不能穿新衣服啊。」李相南說,「你穿新衣服難道沒有覺得開心一點嗎?」

我說:「實話講,不是覺得很開心。覺得是在暴殄天物才對。」

李相南停了一會兒。幽幽說:「可是我真的很想讓你開心一下啊。杜綰,顧衍之不在你面前的時候,你根本不在意你的生死,對不對?可我很在意。你能理解我的這種感受嗎?」

我沒有回答。

李相南沒有評價我一句任性自私,已經可以看出他終其一生都基本應當是個厚道人了。我向顧衍之隱瞞病情,我擅自做了這樣大的決定。我還把李相南拖進這趟渾水中。全都是因為我自己的一個主意而已。這樣想一想,每一個人都很無辜被動,唯獨我在利用病人的特殊權利,無事生非罷了。

週一上午九點半,我坐在民政局的休息椅上,等著顧衍之來。天色微沉,太陽就像是被煎花了的蛋白,掩在雲層裡混混沌沌。

我還記得上一次來這裡的光景。顧衍之穿著淺灰色毛衣和淺白襯衫,眉眼英俊,甫一踏進來,就像磁鐵一樣刷刷吸引了一眾目光。我努力淡定,其實心裡緊張到不行。緊緊握住顧衍之的手,寸步不敢離開。那一天的天氣很好,罕見的有兩隻喜鵲輕悄立於窗外的樹梢上。我和顧衍之從大樓裡出來時,我手裡多了兩個小紅本。我那時其實還不是很理解婚姻的意義,總覺得跟以前沒什麼區別。顧衍之也沒有和我說過我以後的生活會有什麼變化。想了半天,還是有些茫茫然地抬頭問他:「我們這就算結婚了嗎?」

他眼角含笑著看我:「否則你以為是什麼呢?」

「可是,」我小聲說,「我也沒覺得有什麼變化啊。結婚的意義和任務都是什麼呢?你都沒跟我講過啊。」

「對於你來說,意義基本就是,從今以後你開始擁有了我的合法專屬所有權。」他俯身過來,將我的安全帶繫好,有幾分漫不經心意味地同我說,「對於我來說,任務大概就是,對你進行長期合法精心的餵養,直到養刁了胃口,除了我誰都沒辦法,那就可以了。」

「……」

我在這個週末,以及今天的這段時間,一直在食髓知味地想著過去的事。葉尋尋曾經說過,人在幸福巔峰的時候,美好的過往基本不見天日。等到心酸抑鬱時,才會不由自主想起這些甜美的舊事。就像是給慘淡痛苦的正文加一個備註,告訴自己曾經還有一些是美好的。然而越是這樣,其實就越是心酸。記得越多,越難以忍受。若是什麼都記得,那就基本會停在原地,根本走不下去。

葉尋尋語錄如今再一次證明了它的哲理性和閃光點。

我魂遊天外不知多久,兀自傷感了一遍遍,才發覺眼前不知什麼時候多出一雙深色褲腳。站在我面前的人丰度如玉,下頜線條美好。鼻管挺直,睫毛深長。

顧衍之看了我一會兒。他的面孔上有幾分清晰的疲憊,眉心微微蹙起,始終不見舒展。我屏住呼吸望著他,隔了片刻他別過眼,語氣平淡:「走吧。」

我默默跟著走在他身後。剛才想了那麼多,現在一路跟他走進離婚室,卻一點想法都沒有。機械地在工作人員面前一問一答,隱約覺得桌子對面射過來的視線在我和顧衍之身上逡巡遊弋了很久,幾度欲言又止,最終都是止住。一直到紅色的結婚證書被收走,遞過來一張離婚證書。看整個過程的時候,我覺得自己該是麻木。一直到這個時候,才覺得心臟抖了一下。

不過十分鐘,已經出來。中間忍不住偷偷看向顧衍之兩眼,他面沉如水看著工作人員的動作,不曾偏過一分眼尾來。等到走出離婚室,我還是默默跟在顧衍之身後。一直到他停下腳步,我遲鈍地剎車,險些撞在他的身上。

我抬起頭,他正垂下眼睛看我。他總是將所有的情緒都妥帖收藏好,這一次我卻真正讀出他平靜之下的冷淡意味。我被他看了很久。然後,聽到他輕聲開口:「杜綰,我希望我們以後不要再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