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沒有試圖去瞭解過顧家在T城所處的地位與聲望。這樣一個樹大根深的家族,一貫的作風都是低調行事,不動聲色。即使無所不知如葉尋尋,也只是同我講過我以顧衍之為監護人,比杜程琛要好上百倍。然而究竟好在哪裡,她卻也講不出來。
現在想來那時的我們對富有和很富有並沒有什麼太大區分的概念。直到後來已是高考之後,一次我跟著顧衍之去一場宴會,碰巧杜程琛也在那裡,本來一堆人圍著他在說笑交談,回頭見到顧衍之踏入門中,立刻轉了風向紛紛圍上來。那時我被顧衍之牽住手擋在身後,才避免了被潮水般連綿不絕湧上來的人悶到窒息而死的噩運。後來我看了一眼站在那裡的杜程琛,顯然他的表情有一些難看。再到後來我們即將離開,顧衍之去取大衣的空當,我被主辦方莫名塞了只盒子在手中。想推辭掉又被告知是送給顧衍之的,於是進退兩難中只有收下。等顧衍之取了衣服回來,主辦方的人影已經不見。顧衍之將大衣給我穿戴好,低頭看見我手裡的盒子,拿過去打開看了一眼,微微一挑眉,又隨手合上,笑著問我道:「主辦方那個有些胖的王叔叔給的?」
我在他開了又合的動作中間分明看到那裡面綠光搖曳,似乎是一隻手鐲。我抬起頭察看他的臉色,顧衍之的笑容紋絲不動,我卻總直覺他並不是真的很愉悅。於是啊了一聲,小聲問:「我是不是做錯了事情?」
他說:「沒有。」想了想,又將盒子打開,問我:「喜歡嗎?」
那鐲子綠意幽幽,看起來油光而沁涼。我其實心中很喜歡,然而總隱約覺得不對勁,於是最後還是搖了搖頭,認真說:「不是很喜歡。」
他揉了揉我的發頂,嘴角有點笑容:「明天給你一隻更漂亮的。」然後叫來一個侍應,低聲說了兩句。那個侍應很快帶著盒子應聲而去,顧衍之則牽著我的手轉身離開。我在回去的路上終於有些察覺出個中意味,轉頭看了看他,問出來:「你在外面很受人尊敬愛戴嗎?」
外面正是紅燈,車子緩緩停下。顧衍之伸手過來,把我的幾根手指握在手心裡一根根揉捏。然後他在無名指上輕輕咬了一口,笑著問我:「我看起來已經那麼老了嗎?」
他沒有正面回答,我卻在那晚被勾起了好奇心。於是第二天上網,花了一天的時間查找顧氏資料,最終覺察,顧衍之比我想像中更要強大一些。他手下掌握的顧氏,其資產與員工,技術和戰略,超出我曾經認知的範疇。而他自身的背景深厚,身家數字龐大的程度,也超出我曾經以為的他的樣子。
然後他在前年時候,幾乎將這樣的全副身家都給了我一個人。
我還記得他在突然告知我這個決定時,雲淡風輕的態度。而除了那句「增加安全感」之外,他其實還有另外一句話跟在後面:「況且,聽說結婚之後,丈夫總要給妻子上交工資卡。」
他一向不吝於講這些話,也不覺得做這些事哪裡不妥當。相反每每都做得稀鬆平常,就像是一件與就餐聊天無異的小事一樣。我的反應倒是比他還要強烈,睜大眼睛看他良久,才喃喃說出口:「可是,太貴重了。」
他那時給我的回答是:「綰綰,你會說出這樣的話,就還是說明,你覺得我喜歡你不如你喜歡我得多。如果你有我信任你,或者是你信任我一樣信任你自己,就會覺得,這種事並沒有什麼所謂貴不貴重,值不值得。」
他曾經花了很久的時間,一點點耐心地告訴我,他是真的很喜歡我的。
如果能夠自私一些,直接告訴顧衍之我得了癌症的事實,我想,接下來我的痛苦一定比現在少許多。他一定將最壞的一面留給自己,在我面前時,甚至還會有笑容安慰。可是我想,顧衍之應當也同我想的一樣,喜歡上一個人,不過就是想讓他盡可能過得好一些罷了。
我還記得他的父母去世時他的樣子,我也沒有忘記他抱著我說過的那句「我只剩下你一個」的那句話。我想像著顧衍之在知道事實之後,即使在我的強烈反對下不會陪我一起長眠,可是他眼睜睜看著我死去之後,一定會難過很久。
倘若我沒有自作多情,他當真留戀我到這個地步,我如果未來地下有知,必定不會想看到他餘下的生命過成這樣;倘若是我自作多情,在我死去之後總有一天他會愛上別人,那麼還不如現在就開始。所謂的長痛不如短痛,至少還可以讓他省去一個看著我死去的痛苦。總歸有那麼多的女子喜歡他,他隨便找一個,都會很容易地一起慢慢變老。也許他會忘了我,也許他會永遠地討厭我。可是於他來說,這都已經算是不好之中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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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第三天和第四天,我花了兩天的時間,將本科畢業答辯的論文從內容到格式都修改完畢。其實其中大半部分都是之前我做了初稿之後再由顧衍之捉刀修改而成,包括文章摘要和後面論文正文裡最重要的實驗數據部分。只有寥寥一頁英文翻譯是我添加的東西。顧衍之一直都很聰明,我曾看他翻閱公司文件,複雜的文字和數字被他一頁頁翻過去時,甚至沒有停頓。將我的論文資料整理編寫的時候更是小菜一碟。人家半年做一篇答辯論文,兩個月前他從查看我的論文資料到從頭到尾編輯完只花了一天半的時間。
我在第五天去找導師,將論文交給他看,他翻閱很久,一遍遍從前往後,我還以為是有什麼不對,突然他指著論文轉過頭來,認真問我道:「這都是你自己做的?」
我脖子一梗,面不改色地點了點頭:「是啊。」
我清楚地看到他登時兩眼放光,搓了搓手,誠心誠意問我說:「我要是沒記錯,你在大學三年級的時候保研了?為什麼後來又放棄保研名額了呢?以後還有想考研的打算嗎?你要是有的話,只要過了初試,複試你來找我,我一定保你沒有問題!」
「不好意思啊老師,我沒這個意向。」停了停,又問,「您看我這篇論文還行嗎?如果行的話,我能不能提前一些時間答辯呢?您看這個月底可行嗎?」
我前後算了算,離答辯還有一個半月的時間。而我最終的壽命終點是在三個多月之後。按照鄢玉骨癌晚期病人從腫脹疼痛到形銷骨立的步驟,我想,我大概不能保持現今這種狀態到真正答辯的六月中旬時候。
我跟導師磨了一個上午,並且拒絕告訴他將時間提前的原因,但最終還是成功地將答辯時間定在了半個月後。剛剛走出教學樓,就接到章律師打來的電話,告知我顧衍之已經簽完了財產轉贈協議。我哦了一聲,停頓一會兒,問:「他簽訂協議的時候,表情是什麼樣子的?」
他在那邊彷彿猶豫了一下,同我說:「顧先生的表情有些冷淡。」
「那,他有沒有說一些什麼話呢?」
「顧先生今天似乎比較忙,一言不發地簽完了協議,就趕去開了某個會議。」章一明頓了頓,說,「杜小姐和顧先生鬧矛盾了?我看今天顧先生情緒不是很好,是不是……」
我在他喋喋不休之中對著天空「喂喂」了兩聲,用疑惑的口吻自言自語「怎麼聽不見了」,然後將電話一把掛斷。
接下來我在酒店等了兩個整天,也不見顧衍之有任何消息傳來。
他沒有短信,沒有電話,也不見人,這個反應像是他根本就對那份協議的簽署沒有在意。我一個人在酒店房間團團轉了兩天,倒是李相南來過兩次,全都被我趕了回去。我想著顧衍之可能是出差去了外地,或者是被其他的事所纏住,所以沒有時間來找我。又很明白這其實只是我的自欺欺人。直到第七天晚上十一點半,鄢玉打過來電話,這個時間他的聲音依然一把清朗,並且依然的直截了當:「聽說你跟顧衍之已經離婚了?」
我停了一下:「你聽誰說的?」
「你這語氣聽著還沒有離啊。」他啊了一聲,「其實我也沒有聽說,我就是在網上看到顧衍之和葉矜這幾天老是成雙入對,還都是登在新聞頭條的位置,我就以為你們已經離婚了呢。」
我說:「……」
我的大腦在那一瞬間有些懵。立刻撲到桌邊打開電腦,按照鄢玉的指點打開新聞,頭一條果然便是顧衍之和葉矜相攜進入某高級會所。上面的照片略微模糊,卻還是可以分辨出那張熟悉到極致的面容。戴著一副寬大墨鏡,唇邊情緒沉靜,同時舉手投足間有一點漫不經心的意味在。
他身邊的葉矜臉上笑容微微燦爛。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她。這樣一看,才發覺她和顧衍之的年齡相仿,美麗卻仍然有如多年之前。他們連身高和氣質都般配。不像我站在顧衍之身邊時,總會有人打趣,說我是顧衍之連哄帶蒙騙到手的小孩子。
鄢玉在電話那邊慢條斯理地開口:「你看,杜綰,你跟在顧衍之身邊十幾年,一次也沒有出現在任何新聞媒體上過。現在葉矜只跟在顧衍之身邊兩三天,就迅速佔領各大報紙媒體的頭條。你有什麼話想講一講嗎?」
我說:「……」
我無話可講。
這本來就是我想達到的意思。只不過在真正看到的時候,我比我想像中還要更加難過一點點。我只唯一有些慶幸這張照片上顧衍之沒有牽住葉矜的手,她也沒有挽住他的手臂,他們僅僅是衣袂挨得很近而已,甚至也許根本沒有挨得這麼近,只是巧合的錯位而已。我只能這麼安慰自己。
我在次日清晨去了顧氏大樓。
我來過這裡許多次。熟悉到可以說出這裡方圓百米之內的植株數目。然而這一次我沒有進去。只是坐在大樓對面的咖啡店中,從上午七點一直呆到下午五點。顧衍之每天來公司的時間不確定,從早上七點到下午都有。而今天他在九點半整的時刻抵達樓下,依舊是風衣襯衫的模樣,進去大樓之後,沒有再出來。顧衍之的樓層在頂層,我需要抬頭很高才能看到。
對於如今的我來說,時間是一件十足奢侈的消耗,然而同時又很廉價。我坐在店裡,看外面的人。這裡是T城的中心街區,街道上的每一個人都步履匆忙眉心微鎖,可能是在為一些小事或工作而煩心,也可能是在為將來的自己做籌謀劃策。
人活著是一件很美好的事。這樣的想法很多人都有。然而只有在特別感受到生命像為數不多的沙漏,一點點在倒數的時候,它才會格外鮮明。鮮明到感覺得到心臟的每一下跳動。像是迎接死神的沉悶節拍。
我托著腮一直到中午十一點。大樓底下緩緩駛近一輛紅色車子,停下後,葉矜走了下來。
她穿著一件淡紅色的裙子,手裡拎著一隻保溫盒。笑著向前台的接待小姐問好。舉止謙遜有禮,微笑恰到好處。
葉尋尋曾經提到她的這位堂姐除了死心眼之外,沒有其他什麼太壞的毛病。甚至愛好比葉尋尋還要廣泛。這一點讓葉尋尋很憤怒。葉矜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放在古代便是名門的大家閨秀。並且除此之外,葉矜連針織和廚藝都很精通,而且最後一樣尤其精通。葉矜不輕易下廚,然而每一次下廚,必會得到百分之百稱讚。連葉尋尋這種幾乎沒稱讚過人的人都不得不承認葉矜做的那道猴頭菇簡直是人間美味之一絕。
然而我還是覺得憤怒。
我和顧衍之還沒有離婚,葉矜已經堂而皇之地進了大樓。下一步自然可以想見是進入了顧衍之的辦公室。她拎著那麼大一隻食盒,明顯是想和顧衍之一起共進午餐。然後兩個人再聊聊天,笑一笑,聊到興致起,互相挨的距離便會越來越近……我基本可以聯想到後面的場景。並且越想越覺得討厭,瞪著頂層幾扇玻璃窗很想發射激光射線。
我等了很久,一直沒有等到顧衍之邁出大樓。時間過得十足緩慢。等到後面幾乎想衝進大樓裡面去,又忍住。耐著性子等太陽劃過中天,到了西邊。臨近下班時候,有人開始從大樓中離開。我衝出咖啡店,跑到大樓底下,等著顧衍之出來。卻一直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夜幕降臨,已經是晚上八點,我蹲坐在側邊的台階上,幾乎要懷疑顧衍之是不是已經走了而我一時錯眼沒能發現,突然聽到有女子輕盈的笑音。
我心中一跳。立刻扭頭。果然看見那道挺拔身影,身邊還有葉矜。正相攜一起走出大樓。有些涼風,葉矜的裙子衣料輕薄,裙擺很快劃出一道花瓣一樣的曲線。我看見她瑟縮了一下,然後向著顧衍之有些撒嬌的口吻:「哎,有點冷。把你的風衣借我行不行?」
我僵硬在那裡,忘了此刻下一步的動作應當是站起來走過去。
所幸我的大腦還可以活動。快速考慮了一下,覺得今天這樣的局面不適合見面。正思索怎樣才能不被他們發現地離開,忽然晚風裹著一陣涼意襲來,我哆嗦了兩下,接下來沒有忍住,又很快打了一個噴嚏。
顧衍之的視線轉過來的時候,我低下頭,避免去看他的眼睛。一時間變得有些靜。然後我聽到顧衍之朝著這邊走來的腳步聲音。一件衣服披在我身上。一道身影在我面前蹲下來。我的雙手被人握住,冰涼地觸摸到一陣綿遠暖意。
我忽然之間又有些鼻酸。卻終究忍住。聽到他低緩問:「在這裡坐了多久了?手很冷。」
「……」我低著頭,還是不敢看他,說,「我有些事想找你。」
他沉默了一下,說:「為什麼不進去?」
「我覺得,」我看著面前他的一雙手,修長有力。我總是覺得他每一個地方都完美好看。覺得後面的話越來越小聲,很艱難,「我覺得,你現在應該很討厭我。不會希望我進去的。我還是在這裡等你。」
這一次他沉默了很久。才低沉開口:「既然知道我可能會討厭,為什麼不肯把話收回去?」
我抬頭看他。大樓前燈光淺暗,惹得他眉眼氤氳。卻仍然五官線條優美,每一筆濃淡都恰到好處。眼裡不見笑容,卻也沒有任何一絲厭煩。甚至,彷彿有一點溫柔。
我沒有辦法再讓自己把之前的話重複一遍。也再說不出其他的重話。只好就這樣看著他,希望他能讀懂我的意思。又希望他不要懂。
這樣過了良久。他輕聲開口:「如果離婚仍然是你的意思,那麼如你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