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什麼都記得,如何走下去。(一)

我摀住嘴,要拚命忍住才沒有哭出聲音來。

是我把他逼成這樣。我以前還跟葉尋尋認真講,如果你和鄢玉真心喜歡,就不要互揣摩,揣摩到身心俱疲還什麼都不說。這簡直就是相互折磨。我才不會忍心看到我喜歡的那個人因為我的蓄意而受到傷害。

我那時說得信誓旦旦。可現在我所說的話做的事要比葉尋尋曾經做的殘忍百倍。我讓顧衍之說出這樣的話。他一直都是不動聲色,驕傲矜貴的樣子,沒有什麼人奈何過他半分顏色。現今我卻讓他說出這樣的話。

我自己都開始討厭自己。

我貼近門邊,從貓眼往外看。顧衍之站在外面,手裡提著一隻小小的紙盒。我看清楚紙盒外圍的花體標記,那是新街路口一家餐廳做的甜點。小時候有段時間我基本是一天一塊,直到因為蛀牙而作罷。後來仍然時不時被顧衍之帶回家裡一兩塊,問他時他只輕描淡寫說是順路。後來我才從葉尋尋那裡知道那家餐廳其實不准外帶,只是因為顧衍之才得到額外特權。

被顧衍之喜歡的人可以得到太多好處。這樣的好處只不過是其中的一點點罷了。

我漸漸覺得站不住。沿著門板慢慢滑下去。覺得心臟尖銳發疼,緊緊摀住。外面沉默了片刻,一時間靜寂得沒有聲音,我恍惚還以為是顧衍之走了,卻聽到他喚了一聲我的名字。

「鄢玉告訴我,你喜歡上了別人。半年前你去A城實習,這一次又去,他說他兩次都見到你跟李相南在一起。他沒有說過謊話,可是這一次我不能相信。我看著你在我身邊一點點長大,我更相信我自己的眼睛跟直覺。你一直善良專心,不可能輕易為了所謂的新鮮感輕易跟我離婚。你在十五歲的時候跟我說你喜歡我,你說過一生都會對我很好。我知道你當時不僅僅是隨口一說。去A城之前商定過要回來試婚紗,還有蜜月選擇在哪座小島上度假,這些你統統都答應得很好。我沒有辦法告訴自己,你在這短短幾天裡突然就能變了心。我不能相信。」

我咬住自己的袖子,眼淚撲簌簌落下,不敢發出一絲聲音。

「縱向的歲月我沒有辦法填補,可是李相南不會比我更瞭解你。他不可能知道你的手指分寸和腳掌寬度,他也不可能知道你身上的胎記在哪裡。他和你在一起的時間遠遠比不上我們的時間。他也不可能比我更明白你習慣息事寧人的心理,還有嘴硬其實是在撒嬌的目的。你什麼時候想獨處,什麼時候想人陪,什麼時候會害怕,什麼時候會惱怒,他統統不會比我更清楚。我寧願相信你是有秘密不肯告訴我。可是有任何的困難你來找我,都不會是一件丟臉的事。綰綰,你可以對我哭,對我吵,以及任何程度的肆意胡鬧,我都有足夠的把握和耐心陪著你一起變老。只唯獨不可以像現在這麼對待我。我們和好,好不好?」

我終於忍不住,站起來一把打開門。

眼前淚水模糊,顧衍之等在那裡,還是一貫的優雅從容。可是往日他的眼睛裡沒有隱忍成這樣,讓人只看一眼就覺得再難受不過。我想現在我的模樣必定是一塌糊塗。完全不知道該講些什麼,他的話滴水不漏,我那些理由脆弱的根本無從反駁。我還沒有想完,已經被他一把抓住手臂拖過去,抵在牆上。

紙盒掉落在地上。他撈住我的腰身,一手抬起我的下巴,重重吻上來。我的齒關被撬開,口腔中被從未有過地掠奪掃蕩。漸漸有鹹腥的味道。顧衍之向來注重舉止與場合,他手把手教過我完美的禮儀,他一直將這些禮儀執行得很好。可是現在他將我壓在走廊牆壁上,身體密密貼合,他吻過來的力道長久而兇猛。我的嘴唇漸漸麻木,像是被一寸一寸吞吃入腹他才罷休,可是又分明感到瀰漫而來的濃郁的悲痛意味。

良久他才放開我。被他掐住腰身才沒有掉下去。他在親吻我的眼睛,被眼淚浸得冰涼的臉上有溫軟的意味。他的話一字一字響起:「綰綰,收回你之前的話。我們重新來過。」

我抬起頭看向他。他一貫強大沉穩。他不曾這樣放□段,用這樣的語氣請求過任何一個人。我緊緊掐住手心。

我說:「可是難道你就沒有討厭我嗎?」

他說:「為什麼我要討厭你呢?」

「你既然是說重新來過,就說明你也知道鄢玉告訴你的話是真的。」我迎著他的目光,「我確實很早之前就和李相南暗度陳倉,鄢玉這次也沒有說謊。都是我在騙你。我一直都在腳踏兩隻船,我人很壞,利用你的信任,又辜負你。我把你騙成這樣,你應該討厭我的。你其實很討厭我的對不對?從來沒有人這樣對待過你。我其實罪無可恕。你怎樣想我都可以。你其實很討厭我的,只是沒有說出口而已,對不對?」

他認真地看著我,良久,低聲說:「你這段話才是在騙我的,對不對?」

「我沒有在騙你。我說的都是真的。」我說,「你去找葉矜好不好?她等你等了這麼多年,她那麼漂亮,又懂事,比我更值得你喜歡。我確實不喜歡你了,你接受這個事實好不好?」

我從沒有一口氣說過這麼多的謊言。死死掐住手心。他垂著眼睛看著我。我想,哪怕現在他再多說一個字我就會功虧一簣。哪怕他只叫我一聲綰綰,或者再說一次你在騙我,我會立刻撲進他懷裡放聲大哭,抱住他的腰身告訴他一切。我忍了這麼久,自制力已經到了撐不住的邊緣。可是他一句話沒有再說,他慢慢放開我。片刻之後,轉身離開。沒有任何停頓。

我很少看到他的背影。顧衍之以前說過,背影會帶給人一種悲傷的意味。如果可以,他會盡可能讓我走在前面。從那之後的每次出差,他也總會盡量避免我看著他離開。可是今天我一連兩次見到他的背影。

顧衍之消失在走廊拐角。從那以後的一周時間裡,沒有再見過他一面。

在這一周,我花了一天的時間收拾情緒。在第二天找到律師,約在露天咖啡館,講明相關財產轉讓事宜。我簡明扼要說完來意,他看了看我,怔忡了一會兒,遲疑著說:「杜小姐,你是,顧氏董事長顧衍之的,妻子?」

我扶了扶鼻樑上的太陽眼鏡,說:「不是。」

他笑著說:「杜小姐在開玩笑。就算你戴著眼鏡別人認不出,可是這麼龐大的一筆數字擺在我面前,除了是顧衍之的妻子身份,還能是誰。全市的人都知道顧氏的董事長呵護自己的配偶呵護到了獨家私有的地步。我內人還常把顧董為愛人做過的那些事念叨給我聽呢。再說兩年前你們結婚登記時,顧杜氏的故事可是一直給人津津樂道。怎麼可能不是呢?」

我說:「你說是那就是吧。」

「杜小姐心情不好?」他突然變得有些過分的熱情和興奮,同我說,「杜小姐為什麼會突然想把這些財產轉回顧先生的名下呢?其實杜小姐和顧先生既然這麼伉儷情深,誰的名下也沒有什麼區別。女方一般不都是希望男方的房產等等歸在自己名下,用來增加安全感的嗎?杜小姐為什麼會想著要反著來呢?」

我瞇眼看了看他,深深有一種遇到江湖騙子的感覺。明明今天上午預約的時候負責人特別講明這個姓章的律師是本市在這方面最專業最著名的律師之一。其專業和著名程度可以用其每小時的美金咨詢價格來證明。現在看來,分明是發貨實物與商品不符。

我看了他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問出口:「你真的是姓章麼?真的是立早章?而不是弓長張?」

他說:「啊。章一明。立早章,一二一,日月明。」說完殷切地看著我,「我聽說,杜小姐的父親是杜思成先生是嗎?我還聽說,杜小姐是在十幾年前被顧董從西部山區帶回T城的是嗎?是這樣嗎?那時好像顧董也才二十歲左右吧?這麼多年過來了,杜小姐和顧董的感情還是這麼好。簡直就是上天注定的緣分。真是讓人艷羨啊。」

我沒有說話。

這幾年間,這種類似的感情很好的話,我已經從不同的人嘴中聽過無數遍。收穫過無數或歆羨或嫉妒的眼神。始終覺得驕傲而理所當然。從未想過會變成今天這個地步。

十幾年前的那個暮春時候,山中時光好得一塌糊塗。我將一個人緊緊抱住,不肯鬆手。鼻間嗅到一股不同往常的清爽味道。一把將蒙著的布料從眼上拽下。那一天的黃昏殘陽如血,而我面前的陌生人睫毛深長,眉眼間有淡淡促狹,卻同時還有一點溫柔笑容。

從開始,到現在,一切真的仿若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