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人在倒數時間迎接死亡的時候,會突然頓悟,會變得豁達。塵世間諸多留戀不捨,歡笑淚水,在那一刻都顯得無足輕重,甚至連死亡都不懼怕。我卻做不到這樣。也許是因為執念太深,又或者是其他原因,不管如何說服自己,終究還是不想放手。
父親曾經與我偶爾提起,他在選擇去深山支教之前,在寺廟裡修行的生活。晨起早課,誦經,敲鐘,一日繼一日的參佛。他說那時他物我兩忘,不曾覺得清苦。我問他既然這樣,為什麼會轉念來到山中,那時他摸著我的頭,笑著同我說,是因為他與塵世執念太深,緣分未盡。
假如這一生可以因為執念太深,而真的緣分未盡,也未嘗不是一件天大好事。然而命運總有不盡人意的地方。父親在我年幼時曾向我許諾,他會庇佑我,一直到我不需要為止。可是他在我十歲的時候便與世長辭。我十歲那年坐在山崗上他的墓碑前,曾經一度心灰意懶地想,也許是他對子女的執念無法敵得過死神的召喚。
可是從另一方面,這些年來,我又彷彿真的始終受到父親庇佑。雖然幼年失怙,卻得到鎮長和村民的額外照應,又在次年遇見顧衍之,被他帶引離開大山,來到t城。從此之後的十一年,一直順遂平安。
這其中每一個變化,都與父親有千絲萬縷的關聯。杜思成這三個字,像是一道強大的護身符,我所熟悉的每一個人,連同顧衍之,皆與父親有著關聯。這樣的感覺很安心,彷彿他一直無形中照拂著我。儘管離開,卻又無處不在。
我在清醒之後的不久,很快又被送去了醫院。所謂的苟延殘息,用在此刻我的身上,大約很合適。印象裡顧衍之從始至終都在攥著我的手,我卻連回應他的力氣都沒有,也再說不出話來。身上被連接了數個醫療器械,有滴滴儀器發出的聲音。我聽見隔著門板有醫生聚在一起激烈討論的聲音,每一句話都透著不確定的可能。絕望大於生機。從來沒有這樣清晰地感覺過死亡的臨近,幾乎可以聽見死神破風趕來的聲音。
蘭時也趕來醫院。同顧衍之安慰說:「杜綰現在還活著,這就是希望。什麼是奇跡,抓住哪怕零點一的希望,無論如何不鬆手,就可以發生奇跡。」
良久才聽見顧衍之的聲音。平淡得不同尋常:「要是能代替,我倒是挺願意這些事轉移到我身上。」
蘭時沉默了一會兒,說:「杜綰要求鄢玉對你心理控制,你沒覺得有什麼怨恨麼?」
「沒什麼值得怨恨的。」感覺一隻手輕輕撫在我的額頭上,顧衍之的聲音低沉回緩,「要是換做我,我也是會這樣做。」
這個世上有一個人,他這樣通透,我無需講話,他已經都懂。
遇見顧衍之,已經花光我這一生中最好的運氣。被顧衍之喜歡到這個地步,即使我的生命就此終結,於我自己,也不再有任何的遺憾可言。
我在恍惚昏迷中,想起以前的很多事情。
想起大學下課之後,他依我要求等在校門口。看見我後遠遠朝著我伸出手臂,笑著將我裹進懷裡。以及他曾經手把手教我玩桌球,卻在糾正我握桿姿勢的時候有些心不在焉,到後來突然被他一把掐腰抱起,擱在檯球桌上。還有很久之前,初次約會時的忐忑,雖然只是一次燭光晚餐,卻為此糾結了很久,在衣帽間發呆了一個小時也不知該穿哪件衣服。最後還是顧衍之敲門進來。我還記得那時他的模樣,眼神裡有點瞭然的好笑意味,穿著米灰色的上衣,襯得面如冠玉,手指瑩潤修長。隨手指點了一件連衣裙,等我換完,他突然從手心裡掉出一件項鏈,把我拉到鏡子前面,替我戴上。那時他的笑容很好看,只是唇角的一點微微上翹,就叫人覺得心裡發軟。感覺他親吻我的髮頂,聲線低低輕柔:「很漂亮。」
諸如此類等等。都是一些零星的小事,可是襯著他好看眉眼,彷彿連記憶裡的光線都是明亮耀眼,每一處都清晰得有如昨日。
我已經睜不開眼,隱隱約約聽到有顧衍之同我講話的聲音。也許他並沒有停歇,可聽在我這裡,就有些低微,並且時斷時續。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聽見完整的一句:「昨天忘了告訴你,前些天你不在家的時候,我在院子前面那棵銀杏樹旁邊種了一棵石榴樹。秘書說那是甜的石榴。聽說,依照山裡的傳統,它寓意著多子多福,對不對?」
我想給他糾正,種石榴樹是以前母親那邊羌族出嫁時候才有的傳統。並不是山裡所有的人都這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聽他繼續緩慢地說下去,聲音沙啞,有些費力的意味在:「管家給你熬了魚湯,晚上的時候會送過來。綰綰,你要在那個時候之前醒來。」頓了頓,又緩緩低沉重複了一遍,「綰綰,我請求你,你要像今天早晨那樣,朝著我張開眼,醒過來。」
我希望能睜開眼,看一看他此刻的模樣。或者伸手抱住他,小聲告訴他我其實很好。然而我什麼都做不到,只能眼睜睜聽著他說下去:「你可以醒過來的,對不對?昨天在你睡著的時候,我跟上天打過商量,同他說,這世上有個叫杜綰的孩子,她的母親是中國西部的羌族人,一生勤勉勞作,美麗善良。她的父親是杜思成,在t城是個傳奇人物,卻在二十多歲的時候去了深山的村鎮,在那裡一呆十幾年,做過許多好事,最後因為救別人的孩子而長眠地下。這個叫杜綰的女孩子她故去的父母愛她很深,不忍她這麼早離開世間。而她自己平時又乖巧懂事,漂亮可愛,假如上天還有憐憫之下,就請這一次放過她。讓她再盡量看一眼這個世間。我那時跟他說,如果他答應,就讓你的手動一動。然後我看見你在睡夢裡,下一刻你抓了抓我的衣袖。」
他低緩說下去,嗓音早已沙啞得不像話:「所以,綰綰,你總是可以醒過來。」
我很想哭,感覺他親吻我的額頭,鼻尖,和臉頰,每一寸都輕得彷彿蝴蝶振翅一樣。聽到他說:「等你病好,我們回去山裡,給父母掃墓。感謝他們的庇佑,這一次要好好的感謝。你說好不好?」
他說到後面,聲音有微微不穩,已經不能壓抑住。我覺得心臟像是被豁了一道深口一樣的苦痛,不能自已。
我有多希望這只是一場夢。什麼都沒有發生,包括癌症。我喜歡的這個人,他的眉眼間還是鎮定從容,不緊不緩的模樣。舉手投足間漫不經心。他的手心有溫暖正好的溫度,唇邊的笑容依然好看得一塌糊塗。
我不想看他費盡心神到這地步。
後面的意識漸漸變得不清晰。恍惚中被轉移,被搶救,有忙碌的腳步聲,有對話,身體有將近麻木的疼痛。我有一點隱約知曉這是最後的一滴性命。或者死去,或者發生那祈望已久的奇跡。
很努力地想要活著,我給自己發出這樣的命令。覺得整個身體都被束縛著,幾近窒息的難受,夾雜著隱隱被抽離的疼痛。很努力地在掙扎。協調所有可以聽從的器官。我不想現在死去。眼前卻漸漸有白光,迷濛蒙的一片,籠著一層霧紗一樣。我以為會再次看到父親。心情不知如何形容的複雜。張了張嘴,低聲喊了一句:「爸爸。」
他卻沒有出現在視線裡。我提高聲調,又喊一遍,仍然沒有看到身影。這個地方並不熟悉,雖然有光線,卻很冷。試著往前走了一步,終於聽見回應,溫和地阻止我繼續前行:「小綰,別再走,停下來。」
我循聲回頭。沒有身影。「我看不見你。」
父親的聲音又響起,卻只是空蕩蕩地浮在四周,尋不到源頭,和任何蹤跡:「小綰,以後要努力活下去。要過得好,知足跟快樂。」
我張了張口,只這麼幾個字,卻莫名覺得這些話像是再也見不到時的囑托。莫名的恐慌,喊了一聲「爸爸」。卻沒有再被回應。又連著喊了好幾聲,卻都只是周圍靜寂,再也翻不出一絲的聲音。
像是過了地老天荒那樣久的時間。眼前的白光一點點消失,身體漸漸有些疲憊的感覺。帶著清晰可辨的疼痛。最後是意識的緩慢回籠。聲音漸漸從遙遠到鄰近,聽見儀器滴滴的規律聲音。以及窗外清脆歡快的鳥鳴聲。
被單下的手被攥得很緊,緊到有些發疼。卻同時可以讓人確認,這不是夢。
又過了很久,終於積攢出一些力氣,緩緩睜開眼睛。
入目一雙熟悉的眉眼。有深長的睫毛。明亮的眼睛。眼神沉靜溫柔,唇角帶著一點笑容。
我動了動唇,說:「聽說醒過來會有魚湯喝的,是麼?」
《獨家/春風不若你微笑》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