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動作很輕柔,語調低軟,像是有絨羽刷過一般。這個樣子的對待彷彿我是嬌弱無力的初生嬰孩。我這樣想著,剛才活蹦亂跳的勁頭不由自主消失,跟著也有點虛弱無力的樣子,聲音很輕地跟他開口:「好啊。」
我沒有問他突然決定出院的原因。只是相信他總有緣由。就像是這些天他每天遞來大把藥片,或者帶我去抽血化驗,以及輸液或放射等等治療的時候,我都沒有問過他,這些所對於病症具體的作用。
到了現在這個時候,我甚至覺得,我已經不再很相信這些東西。我只是相信顧衍之而已。
我相信他做了最好的努力。我在前來會診的醫師裡見到過藍眼的白人,也見到過操著濃重粵語口音的南方人,我還從護士那裡聽說在那天清晨六點,我昏迷著被從西部送回T城的時候,這座全市最頂尖的醫院各大主任醫師匆匆齊聚,針對我的情況不吃不喝整整會診了十個小時。
這些顧衍之都沒有同我講過。在這些天裡,我們很少會談及病痛方面的事。大多都是一些笑話和趣事。顧衍之從未主動提起過這方面的話題,更不要講死亡這兩個字眼。只有偶爾去面見醫生的時候,我聽到顧衍之和醫生的交談,他的語速快而清晰,講的都是病症方面的專業術語或縮寫字母,我才能隱約知曉,他瞭解我的病症,甚至遠遠超過我自己。
一直以來,顧衍之做過許多的事。我都只可以看到冰山一角。就像如果沒有蘭時,我不會知道他捐助過慈善,更不可能知曉他捐助慈善的原因,也不會知曉他聯繫國外專家,延請來頂尖的醫師。以前他做那些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事,每次被問及,他都只輕描淡寫。如今外面有關顧衍之的報道連篇累牘,會診輪番馬不停蹄,可是在這個病房裡,仍然是雲淡風輕。
葉尋尋曾經批判顧衍之這是獨斷專行。我卻相信這都是處於顧衍之充分瞭解我性格的前提下。他知道對於我來說,最合適這樣做。
鑒於出院,我終於可以脫掉病號服,換上自己的衣服。鏡子裡的臉頰今天出奇紅潤,終於沒有了這些天來那種蒼白的感覺。進入車子後我想了想,嘗試著跟他說:「哎,突然很想吃城東那家的意大利面,可以嗎?」
一個小時後,我們從城西拐到城東,車子緩緩停在那家意式餐廳前。
其實這些天被放化療折騰下來,胃口已經基本被毀到聊勝於無。即使今天狀態很好,胃口卻仍然如故,只吃了幾口就放下餐具。大多數時間還是在跟顧衍之聊天。落地窗外的街道整潔安靜,沒有幾個行人。抬頭望時天青雲淡,陽光在空氣裡活潑翻滾。我和顧衍之並排挨著坐,說著沒什麼邏輯的話題。中間若無其事地抓他的手指,很快被他反手握住。然後撓了撓他的掌心,被他攥得更緊。我說:「哎,一直沒有問過你,你有時候會不會覺得我話很多呢?」
他說:「要聽實話還是假話?」
我說:「實話。」
他說得雲淡風輕:「實話說,是有點兒。」
「……」我盯著他望了一會兒,又說,「那你是不是有時候還會覺得我很幼稚呢?」
「這次要聽實話還是假話?」
我斬釘截鐵說:「假話。」
他單手撐著下巴,有點好笑意味地瞧著我,我說:「不管實話還是假話,你難道不知道其實別人問這種問題的時候,其實只是想聽一些好聽的話的嗎?」
他說:「綰綰,我遇到的最幸運的一件事,就是十一年前在山裡找到了你。這世上沒有人比你更合適我,就像你說話,不管是多是少,其實沒有關係,我都喜歡聽,這就很好。幼稚不幼稚,也是一樣。」
我說:「你這說的是假話嗎?」
他說:「是。」
我覺得此刻我一定滿臉的失望:「真的嗎?」
他漫不經心道:「假的。」
「……」
我們一直在餐廳流連到下午才回去。一路被顧衍之抱到二樓,看了一場電影,再往外望的時候天邊已經有霞光流轉。被他抱回臥室的時候聽見他隨口問:「晚上想吃些什麼?」
我摟住他的脖子,一本正經地看著他,說:「你。」
「……」
他低下眼來,看了看我。一邊將我放在床上,唇角露出一點笑容:「可以。我們先下樓吃點東西。」
我仍然摟住他的脖子不肯鬆手,兩條腿試著盤上他的腰身,這有一些耗費力氣,卻還是可以做到。一邊手臂勾著他用力,試圖讓他彎下腰。然後小聲開口:「可是,現在就想要了,怎麼辦?」
說這話的時候聲音有點發軟。不太敢去看他此刻的表情。聽見他低笑了一聲,話尾裡帶著一點鉤纏的意味,足以撩撥在心尖上。身體在慢慢往下倒,一直到後背挨上床單。面前是他深黑的眼睛,有很明顯的笑意。話音伴隨親吻落在唇角:「這樣的話,為夫就笑納了。」
他用手指挑開我睡袍繫帶的時候,我有些胡亂地去扯他上衣的領扣。被他抓住手指,在每根手指的縫隙裡親吻。這迅速地讓人發軟。我看見他眼底烏沉深邃,帶著分明的隱忍意味。兩手兩腳一起用力,緊緊貼住面前他的身體。雙手攀在他的後背上,然後屈起手指,輕輕勾撓了幾下。
我聽見他很快變得不穩的氣息。下巴被不輕不重咬了一口,聽見他克制的聲音:「綰綰,你不用挑逗,我就已經很受不了了。」
我嚥了咽有些緊張的喉嚨,小聲說:「就是希望你能更受不了一點啊。」
親吻鋪天蓋地一樣地落下來,帶著吮吸吻咬。彷彿要一口一口嚥下去的錯覺。我覺得有些喘不過氣,除此之外更多的是想迎合上去,卻不知道除了更緊地抱住他之外,還能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他親吻得霸道,後面的動作卻足夠溫柔。我被他抱在懷裡,一邊低聲哄慰,一邊有輕柔逗弄。可以察覺到他的仔細和小心。窗外有夕陽漸漸落下去,猛然亮了一下,很快整張天空都陷進沉暗裡。又是一天的光景即將結束。今天明明什麼氣氛都很好,連此刻也是一樣。我卻還是忍不住有些想哭。一抬眼看見不遠處櫃子上的相框上映射出現在我的表情,眉心微微皺起,有些茫然無措的模樣。
我雖然開始沒有意識到,經過一天的沉澱,也好歹能後知後覺地察覺出,這世上不會有毫無理由的痊癒,我現在這樣,並不是真的發生了奇跡。
迴光返照四個字,用在這一刻才是恰到好處。
最後停歇下來的時候,我已經迷迷糊糊有些發困。連被他抱去洗澡也不記得。朦朧裡聽見顧衍之柔聲開口:「綰綰,張嘴。」
我下意識聽從他的話,感覺他把溫熱正好的白粥餵進來。勉強吞下去幾口,只覺得喉嚨哽住,再也嚥不下去。以往他總是會耐心勸我再吃幾口,這一次卻沒有強求,片刻離開後,又很快回來。一如既往將我從床裡面撈過來,面對面地摟在懷裡。我勉強睜開半隻眼皮,還未看清楚他的臉龐,就很快又合上。過了片刻覺得他攬住腰身的力道比往日大了許多,忍不住動了動,他稍微鬆開一些,然而下巴抵在我頭頂,整個懷抱還是攏得滴水不漏的效果,比往日都要緊密,幾乎要嵌進去。我隱隱覺得他有些不同尋常,可他的聲音還是很平靜:「乖,睡吧。」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在夢裡獨自一人走了一段長長的路,前方隱約有亮光,卻無論如何到不了那盡頭。也並不知道為什麼要走這一段路,周圍很冷,又空無一人。漸漸感覺身體變冷,腳步也越來越沉重,終於看到那束光線越來越近,隱隱有父親的面容在後面。他的臉上有些微笑,朝著我遙遙伸出雙臂。
我喊了一聲「爸爸」,這一次他竟然緩緩開了口,嗯了一聲。
恍惚有許多小時候的記憶湧過來。潮水一樣要把人淹沒。我聽到他又開口,帶著空蕩蕩的迴響:「小綰,來。」
我小跑過去,想要去拉他的手。眼看就要夠到,卻聽見恍惚耳邊響起顧衍之的聲音。我從未聽過他這樣喚我的名字,有些微微顫抖,每一個音調裡都飽含濃郁到滿溢出來的悲痛。
我硬生生止住腳步,抬起頭來望向父親。他的面容在耀眼的光線後面,隱約還是十多年前的模樣,黑髮黑眸,眼神溫和。靜靜立在那裡,耐心地等著我走過去。
隔了良久,我說:「爸爸,我就要死了,對不對?」
他看看我,仍是有些微笑的樣子:「想和我走嗎?」
我下意識往前邁了一步,忽然覺得臉上有些濕漉漉。伸手一摸,是滿臉的水澤。可我分明沒有掉眼淚。再抬起頭的時候,父親的身影正慢慢變得模糊,我立即去抓,卻差了一步。正要往前再踏一步,忽然整個人被緊緊抱住。渾身一震,終於醒來。
入目是顧衍之微微閉起的眼睛。唇色幾乎與臉龐一樣蒼白。我整個人都被他緊緊抱住,十指亦交纏,一分不得動彈,還是前一晚入睡時的姿態。終於知曉臉上的水澤是從哪裡來。顧衍之的面色平靜,可是他眼角分明有淚水滲下來。
胸中突然像窒息一樣痛。張了張口,嘗試著喚他:「顧衍之?」
腰上的手臂驀地一緊,他緩緩睜眼,目光定在我臉上很久,才低聲開口:「綰綰。」
他的聲音帶著沙啞。深長的睫毛低了低,再抬起來的時候已經將所有情緒又重新掩住。古井無波。可是我分明感到他的手在微微顫抖。更加緊地握住他,才發覺他比我更冰冷。
我有些輕鬆地補充道:「你看,我還好好的,對不對?」
將這幾個字說完,只覺得極度疲憊。可還是努力湊出一個笑容給他看。停頓了一下,又緩慢靠近過去,在他的唇上親了一下。發覺他的嘴唇也是冰冷。
我不知道剛才在睡夢裡,於他而言發生了什麼。他一直都那麼鎮定從容,從未有過半分失態的模樣。可方纔他的眼角分明有濕意。
他在落淚。
我真不想看到他這個模樣。卻又不知說些什麼才能安慰到他。房間裡半晌的靜寂沉默。接著聽見他若無其事地開口:「剛才做了夢?」
我嗯了一聲:「而且是夢見了你呢。」
「夢見我什麼?」
我頓了頓,說:「夢見你叫我的名字啊,讓我回來,一遍遍地。」
他沒有講話。我又說:「你看,你真的是無所不能的。我真的回來了,對不對?」
隔了片刻,他終於笑了笑。我們十指交纏,聽見他低聲說:「是啊,我是無所不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