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時的到訪拉動了病房裡來往腳步的頻率。次日上午來探望我的人走馬觀花一樣一波又一波,有些我以前根本沒有見過,也沒有印象,這些都被顧衍之攔在了病房外。還有一些,諸如江燕南這種人,踏進病房時的表情跟往日沒有什麼不同,神態泰然自若,語氣輕鬆無波:「哎,我聽說A城王醫生都讓你給弄來了。顧家本事越來越大了啊。」
顧衍之正在餵我吃蘋果,眼皮不抬道:「你連個果籃都不帶,還好意思進來?」
「那東西有損我英俊偉岸的風度跟儀態。」江燕南輕飄飄說完,轉頭看向我,笑著說,「今天杜綰看著心情挺好。」
我說:「我天天心情都挺好的。」
「那就好。得什麼病心情都要保持好,這一點比吃多少藥都管用。你看尤其你身邊還有個姓顧的。雖然他只是你的前夫,你倆現在並沒有什麼關係,但要是你在難過的時候往他肩膀上咬兩口,我覺得他心裡也挺樂意的,你說呢?」
顧衍之平靜說:「說得跟你沒離過婚一樣。」
江燕南說:「可我現在又復婚了。你覺著高興嗎?」
顧衍之說:「我真替尊夫人感到默哀啊。」
我說:「……」
十一點左右李相南過來的時候,我正在和顧衍之下跳棋。在旁人眼裡,大概我倆此刻的姿勢很有些奇特:我在桌子前正襟危坐,兩隻眼睛全神貫注盯在那些棋子上面,顧衍之右手捏了本書在手裡,一邊翻書一邊漫不經心等我下棋,往往都是翻三頁書再回來,正好趕上他走棋。我已經對他居高不下的智商已經習慣,猛然聽見李相南的聲音反倒給嚇了一跳:「喂,你怎麼能這樣藐視別人的智商啊?」
他手裡拎著左右兩隻果籃,橫向的長度加起來差不多和縱向一樣寬。顧衍之回頭看了一眼,顯然也注意到這個現象,淡淡道:「你把江燕南的那份也給拎來了?」
我沒忍住笑出來一聲。顧衍之把書放到一邊,轉身離開房間。李相南把果籃放下,回頭看了一眼,又轉回來,欲言又止道:「他今天怎麼這麼好講話?」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實話實說:「他的潛台詞應該是,這是看在我麻煩了你這麼久的份上,勉強讓你見最後一面。」
「……」李相南看了我一會兒,開口,「你沒給我添麻煩。我只是想讓你過得好。不管有沒有我參與,你只要能過得平安幸福,就是最好的結果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很平靜。我本來想著他要是說出什麼煽情的話來,我就給他全拿冷笑話擋回去。可他這樣一來,讓我準備的托辭就全都說不出口,張了張嘴,半晌講不出話。聽到他又說:「前兩天你還昏迷沒醒的時候,顧衍之叫人跟李家簽了一筆單子,合同的數額不小,對我們家來說很有利。我知道他這是什麼意思。所以從此以後你也不用覺得虧欠之類。」
我說:「你不用說得這麼刻意疏離。我知道你本身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半邊唇角翹起,笑了一下。隔了一會兒,慢慢開口:「我這次來,其實是想跟你說,這也許確實就是近期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啊,杜綰。下個星期我就要被公派去英國了,要在五年後讀完博士再回來。也或者不會再回來。這個事情是早就說好了的,本來是覺著不想去了,現在想想,反正除了學習,好像也沒有其他別的事可以做了。那就還是去好了。」
過了片刻,我說:「挺好的。你應該這樣。」
他嗯了一聲,搭著眉毛不再講話。自己交握雙手沉默了半晌,站起來告辭。李相南走了幾步,又停下來,轉過身,跟我說得認真:「杜綰,外面人都說你很堅強,你在我面前的時候也的確很堅強,可我覺得事實並不應該是這樣。你遇到癌症這種事,不可能不會害怕,只不過你是覺得除了顧衍之可以分享你的悲喜情緒之外,其他人都沒有資格擔當,是不是?你其實是個挺驕傲利落的姑娘。」
我再一次被他說得啞口無言。李相南頭也不回走到門口,突然又停下,轉過身來,有點咬著牙根地開口:「哎,我不得不說,顧衍之除了那張臉長得過去之外,其他地方真是可惡得一無是處啊。」
「……」
我在第二天上午做了放療。從此以後開始了接受各種馬不停蹄治療的生活。化療,放療,以及新興的生物免疫療法。不停地被專家討論病情,抽血,局部照射,以及吞嚥大把藥片,這樣的光景有些難熬,但仍然還是挨過去半個多月。半月後病情沒有出現太大好轉,但幸而的是,同時也沒有出現什麼加重跡象。
到了這個地步,就不能貪求更多,我已經對這樣的結果覺得滿意。顧衍之一如既往的平靜,我不知道他在我注意不到的地方耗費了多少心力,他不會主動告訴我這些背後的事。我只知道這些天他的睡眠遠遠少於我的,並且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清減下去。
我終於在一天晚上的時候,跟顧衍之明確提到了死亡的話題。
這是我們這些天一直在試圖迴避的事。小心翼翼地假裝骨癌四期只是個小病症,只不過是中間過程稍微折騰了一下,到頭來必定會好起來一樣。像是奇跡比死亡更容易發生。可誰都知道,事實沒這麼容易。
我琢磨了很久,連放療的時候都在想,要怎麼把這個問題說出口,才能顯得沒那麼觸目驚心。然而這個問題本身就如尖刃,再怎樣掩飾,也不能擋住它直戳進人心窩裡:「顧衍之,假如,我只是說假如,我真的在一個多月後死掉了,你要怎麼辦呢?」
他輕輕揉捏我手腕的動作僵了一下,片刻後,才低聲開口:「沒有假如這回事。」
「可是你明知道,我說的並不是假如。奇跡跟死亡,這麼簡單的概率大小問題,你不會不清楚。我們總要面對事實。」我停了停,努力讓語氣變得輕鬆,「其實,時間是可以癒合一切的啊。你可能現在覺得很傷痛,可是就這樣慢慢走下去,到了許多年之後,你就會覺得,這些舊事也沒有什麼的啊。你可以過得很好。我希望你可以是這樣。」
腰際驀地一緊,他的力道很大,聲音低沉:「可我辦不到這樣,綰綰。我跟你說過,假如發生葬禮,我會陪著你。我也跟你說過,不管到什麼時候,我總不可以讓你吃虧。我不可能讓你一個人。」
「可我希望你能活下去。我之前做了那麼多事,都只是為了讓你不要這樣做啊。我可以自己一個人,沒有問題。」我的聲音有些不穩,努力掩飾的情緒越來越堵不住,「我一直的願望就是希望你可以在這個世上活得盡可能久一點,你可不可以想一想,我怎麼可能想讓你陪著我一起呢?」
他有片刻沒有講話。我仰起臉望著他,眼神裡滿滿帶著懇求。迫切想聽到他一句承諾。又過了片刻,聽到他低聲說:「既然不能這樣,那就好好陪著我一起活下去。」
他這話講得實在霸道。我急得有些想哭:「可是我怎麼可以管得了死神的事,你這樣真的……」
話沒有說完嘴唇已經被封住。溫軟的觸感,在齒關輕輕輾轉,綿遠長久的感覺。不知隔了多長時間才被稍稍放開。我聽見顧衍之淡淡的聲音,再篤定不過的口吻:「沒有可是。綰綰,你不屬於死神,你只能屬於我。就這麼簡單。」
那天之後,我們沒有再提起過這個話題。我開始努力嘗試像江燕南說的那樣,讓心情真正變得好一些。以及配合各種治療手段和醫囑,即使過程往往繁雜並且不可避免的痛苦。我誠心希望我可以活得更久一點。哪怕只有半年,或者是半個月,甚至是十天。
天氣慢慢轉過七月,進入八月,這是一年裡生命最旺盛的時節。醫院裡的美人蕉次第盛放,火紅艷麗,每一瓣都開得很好。我在一次免疫細胞回輸人體後,明明身體各項指標沒有太大變化,骨痛卻突然在一夜之間消失掉,精神困乏的現象也不見,甚至連食慾都變得很好。這種久違的身體輕鬆的感覺讓人無暇想到其他的事,我在骨折尚未痊癒的情況下就想跳下床,結果被顧衍之攔腰撈起塞回被單裡。我仰起臉,很認真地試圖掙扎:「我覺得身體好很多了,今天很想看一看外面院子裡的花,不可以嗎?」
他居高臨下地看了我一會兒,俯身下來,在額頭上一個輕吻,緩緩說:「綰綰,我們今天出院回家,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