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
她抿唇又笑了笑,神情間愈發有些天高雲淡的意思:「杜小姐以後再見著鄢醫生,請不要把我說的這話給他知道。」
我又說:「……」
病房的門被推開,露出顧衍之那張好看的臉龐來,揚了揚眉問:「在說什麼?今天中午吃清蒸桂魚好不好?」
我說:「隔壁有個跟我一樣病症的小孩子今天中午吃番茄炒蛋。」頓了頓,很誠懇地看向他,「我也吃這個好不好?」
「你什麼時候跟隔壁小孩子打過交道?」
「就今天早上啊,你出去的時候。」說著給他舉了舉手裡的手機,「我們還交換了聯繫方式來著。」
顧衍之看看我,笑了一下:「我要是沒記錯,隔壁那好像是個男生?」
「啊,是男生沒錯。剛上高一,名字叫瞿畫白。」我說,「跟那個革命烈士只差一個字。是不是很好記?」
「很難聽。」他走過來,「那個男生好像剛做完手術,你別打擾人家。你們今天早上聊什麼了?」
「哦,他說他之前有個女朋友,是個模特,長得比我好看。」
「他在胡說八道。」顧衍之在床沿坐下來,手指搭在被單上,漫不經心道,「這個瞿什麼白的眼光有些問題,也難怪他只有前女友,沒有現任女朋友。下次他再這麼講,你就說你有個丈夫,能力家世長相都超他成百上千倍。」
「我是這麼講的啊,可是他說他不信。」
「下午你把他叫過來,當面談。」
我們說著這樣不著調的對話,可以看得出顧衍之的秘書在強忍笑意,過了一會兒她悄無聲息地離開。茶几上擱著她留下的一堆文件,顧衍之沒有要去翻一翻的意思。我躺在顧衍之的腿上,就中午要吃什麼的問題展開討論,討論的結果就是叫人把番茄炒蛋和清蒸桂魚都送來。
以前我們相處的大多數時光,也都是這樣平緩而溫和地度過。沒有什麼大事情,只是一些瑣碎小事。葉尋尋有次問我跟顧衍之都能聊些什麼,她表示在她眼裡顧衍之就是枝高嶺之花,完全不能想像這種人每天三遍問別人想吃什麼的情形。我當時說顧衍之不是請你吃飯過,你應該見過他問過這種話的啊,葉尋尋一臉認真地反問我:「是這樣嗎?可我後來回想的時候,覺得我那應該就是個幻覺啊。」
我說:「……」
顧宅的廚師對粵菜很有一手,做的清蒸桂魚味道很好。顧衍之把魚刺挑到一邊,拿筷子一口一口餵我。我努力想嚥下去,隔了一會兒發現徒勞。今天早上瞿畫白跟我聊天時還說他早餐和昨天的晚餐都沒吃,我當時聽了其實很有同感。
癌症晚期的病人基本都脾胃虛弱,食不下嚥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骨腫瘤這個東西本來就是營養消耗,不吃只有越來越消瘦下去。鄢玉很早之前就跟我強調過這一點,然而理智是一回事,真正遵照醫囑做起來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心不在焉吃了兩口,覺得再難吞下去。轉而奮戰魚湯。過了一會兒魚湯也不想再喝,但還是咬牙將一碗全喝光。到最後覺得這一系列知難而上的動作簡直耗光積攢了這一天的力氣。閉上眼靠在床頭只想睡覺,隔了一會兒感覺床沿微微下沉,顧衍之掀開被單側躺在身邊,手掌輕輕撫順我後背。
自我們重逢,他將所有與難過相關聯的情緒都掩飾得很好。眼神平靜無波,表情不著痕跡,輕描淡寫的樣子像是我僅僅感冒發燒了而已。可我知道,他並不真的是這樣。昨天半夜我因骨痛轉醒的時候,只是稍微呼吸急促了幾分,就讓他一下子睜開眼睛,打開燈的時候我看見他的眼神很清明,像是根本沒有睡著。他靠近過來抱住我安撫的時候,我分明看到他眼底清晰可辨的血絲。
我曾經最不希望看到的情況就是這樣。
一點感冒發熱可以假裝得很痛苦,順便要求一點額外的任性,如果用葉尋尋的話講,女生這樣的造作是天經地義。這是情趣。可是真正痛苦來臨的時候就反過來,不想看到顧衍之跟著擔憂。自己既然已經無可避免地疼痛,然後死亡,就不想眼睜睜無能為力地看著另外的人跟著勞神下去。
今天中午顧衍之去和醫生談話的空當,我在床頭的抽屜裡翻到了新的病歷診斷書。裡面很清楚地寫著骨癌四期,惡性腫瘤已出現肺轉移。顧衍之的秘書說這世上未必不會有奇跡。但奇跡這個事情,就像是學術上那經常存在於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之外的那百分之零點零一。這樣的小概率僅僅是為了保證學術上的精確性,並且,奇跡這個詞能說出口其實也就意味著,我已經病入膏肓,除去那一點點的奇跡之外,只能等待死亡。
這樣的事實不能不說很殘忍。
房間中安靜了一會兒,我幾乎要睡著的時候,聽見顧衍之輕聲叫我的名字。我應了一聲,他停頓片刻,低聲開口:「後天上午,我們做個放射治療好不好?」
我很快清醒。睜開眼,看見他低垂下來的深長睫毛。他又補充道:「不會疼。只是放療後會覺得沒有力氣。」
「聽說放療的時候臉上會被畫一條條的紅槓……」
他說:「那是以前。現在沒有了。」說完靠過來,在額頭上親了一下,「我會陪著你。」
房間裡的掛鐘一下一下搖動。過了片刻,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和顧衍之一樣的平靜:「好啊。」
他一下下撫摸我後背,接下來講了一些睡前故事,內容大致和我認識的人有關,皆是內幕秘辛,其中包含新聞媒體掘地三尺也想不到的那些真正緣故。所有種種都這麼被他若無其事地講了出來。聲線微微低沉,彷彿能滴出水來的輕柔。我起初想著放療的事,並沒有什麼睡意,隔了不知多久,眼皮卻真的慢慢變沉,聽著他的嗓音彷彿越來越遙遠,只有規律輕拍在後背的手很近。
我又恍惚夢到了父親。
這一次夢境前所未有的清晰。可以看清楚周圍的佈景,他穿的衣服,他的每一寸面容,乃至他眼角的細碎紋路。我彷彿還是十多年前的那個身量,圍在他身邊時夠不到他肩膀。我甚至在夢中可以很清楚地觸摸到他的手指,有些涼意。我在夢裡喊他:「爸爸,你和我講一講話好嗎?」
我喊了兩遍,他的嘴唇動了動,卻終究沒有說話。
這些年每次去山中掃墓,皆是給父親母親一起。然而我夢到父親的次數要遠遠多於母親。也許和幼年與父親更親近有關,也許是別的原因。然而我還能記得,幼時被他馱在肩膀上四處跑走,我幼稚地張開雙臂,企圖攏住風的樣子。這一幕也曾出現在夢中。可是每次與記憶無關的時候我夢到他,他總是不會開口講話,這次也是一樣。不同的是以往我可以看到他模糊的笑容,這一次他眼神清晰,沒有笑意,只是沉默地看著我,隱隱帶著擔憂的意味。
我將他的手越抓越緊。有些賭氣的意味。隔了一會兒開口:「你不講話,我就不放你走。」
他彷彿歎了口氣,伸出手,像是小時候那樣,摸了摸我的發頂。眼神溫柔,帶著鼓勵,卻仍然不講話。這樣做的時候他的身影開始在夢裡變得模糊,我心裡越來越急,眼淚都快掉下來:「你不要走好不好?爸爸,我很害怕。你可不可以和我講,這次我還能不能活下去呢?我真的把我的福氣都提前用光了嗎?我不想離開這裡,爸爸,我不想走,可不可以?」
我攥住他手指的力道越來越用力,卻還是不能阻止他的身影從模糊到消失。終於只剩下我一個。四處轉圈尋找,怎樣都找不到。心裡難過到極點,渾身一震,終於醒來。
房間裡只有我一個人。隔壁套間的門沒有關嚴,有壓低的對話窸窣傳來。我分辨了片刻,聽出那是顧衍之和蘭時。凝神聽了一會兒,蘭時開口:「聽說這兩天你在聯繫西部捐款的事?顧衍之突然廣散家財,就為給愛人挽回一條活路。這種帶點兒迷信的消息要是曝光,你就又給整個T城新聞業提供了半月的口糧。」
「你的消息總是挺靈通。」
蘭時淡淡笑了一聲:「我聽說國外最近研製出某個抑制腫瘤的新方法,有可能的話不妨嘗試一下。」
片刻的對話空白後,顧衍之才開口,聲音微微低啞:「我在想這些是不是都由我自己造成。算命的那些不是說過,八字特殊的人會克制周圍的人。對於我來說,雙親早逝,杜綰還這麼小,呆在我身邊只有十多年,就突然遇上這種病。這都是不應該發生的事。」
蘭時說:「不要多想。有要我幫忙的地方儘管提就是。」
又過了一會兒,他們的交談結束。我在顧衍之回來病房之前閉上眼,裝作仍在睡著。感覺到他半彎下腰,視線在我的臉上逡巡一圈,隔了一會兒,突然笑了一聲,幾根手指勾在我的下巴上:「睡了一下午,還要再裝睡。」
我睜開一半眼皮,先看到的是他唇角的一點笑容,眉眼間輕描淡寫,仍然是那種若無其事的態度。視線往下動了動,便看見他半挽起袖管,淺色襯衫上解開兩顆領扣,這樣半彎下^身的樣子,便可以瞅見他下頜的模樣美好,以及延伸至脖頸以下的隱隱行雲流水般的線條。
我看得有點目不轉睛,片刻後掩飾性地一聲咳嗽:「哎,剛才是有人來了嗎?」
顧衍之隨口嗯了一聲,一邊將我托起後背扶在床頭:「蘭時。」說這話的時候離我很近,然後直起身,動作有些緩慢。我不由自主地上半身靠過去,一邊說:「你們都講什麼了?」
他不以為意說:「葉尋尋最近出門散心,蘭時一個人閨中寂寞而已。」
「……」
我眼睜睜看他直起身後,離我有一條手臂的距離。不死心靠得更近一點,上半身幾乎探出床沿,然後微微用力合身一撲,眼看就可以完美撲到他身上,卻乍然被他後退小半步,一邊說:「想找什麼?」
我完全沒料到會出現這種情況。啊了一聲,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向地上沉去。感覺自己像是個沙包,就要重重摔到床下,忍不住緊緊閉上眼。卻在同一時間感覺到速度的停止,上半身被人嚴絲合縫地摟住,緊密並且牢固。
耳邊有顧衍之有點笑容的聲音:「色^誘的效果挺好。」
我呆滯了一下,醒悟過來後很快有點惱羞成怒:「你是故意的!」
他慢吞吞嗯了一聲:「很久沒逗弄你了,突然有些懷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