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車在街角處停了下來,司機慇勤地打開車門,坐在後座的女人卻並沒有急著下車,她掏出包裡的小鏡子,非常仔細地審視了一下自己的妝容,這才對司機輕輕地點了點頭:「謝謝。」
然後她拎著自己的巴寶莉包,優雅地走下車。
直到她走出很遠,司機仍然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她實在比他這輩子見過的大多數女人都好看,不單單是長得漂亮,她身上有種……說不出的東西。
她的衣服鞋帽甚至一件簡單的髮飾,都和她的身材長相完美地搭配起來,聲音並不清脆,反而有種女聲不常見的輕微的沙啞,聽起來卻像是羽毛輕輕地撓著人的耳朵似的,從她身邊經過,會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香,非常淡,卻經久不散……
這幾乎就是個色香味俱全的女人。
一輛停下來休息的出租車師傅吹了聲口哨:「眼珠子都掉下來了嘿!擦擦您那哈喇子行不行?」
仍然站在外面的司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出租車師傅把車停好,從車裡走出來點了一根菸——他不能在車裡抽,不然會熏著乘客的:「說話就過年了,再拉一趟我也回家了,你這怎麼還加班呢?」
司機說:「我還不能走呢,等人回來了,我還得在這接。」
「喲,誰家的大小姐啊?」
「大小姐?」司機嗤笑了一聲,轉過頭來看著他這半個同行,用一個非常不尊重的手勢指了指女人走開的方向,「你說那女的?」
「啊,對啊。」
「哪門子大小姐?那是隻雞。」
出租車師傅愣了愣:「什、什麼?」
「那是隻雞,怎麼樣,沒見過吧?」司機也掏出根菸,攏在手裡點著,慢吞吞地說,「跟那幫站街的不一樣,這是個高檔貨。她身上的首飾,包,你看清楚了麼?」
「還真沒有。」
「那可都是真貨,一件就夠你全家吃一陣子的。」司機嗤笑一聲,搖了搖頭,「你知道她一晚上多少錢麼?」
「多少?」
司機伸出五根手指。
師傅咂舌:「五……五千?」
「別介啊,您這也太窮酸了。」司機不屑地擺擺手,「您啊,一看就跟我是一樣的,小老百姓一個,一天到晚玩命似的賺這點錢,勉強夠個養家餬口的。」
「是。」師傅自嘲地一笑,「我是招不起雞,一個老婆就夠要我小命的了。」
他們倆站在寒風裡,苦中作樂地一起猥瑣地笑了,一根菸抽完,出租車師傅轉身上了自己的車子,對司機擺擺手:「那我先回家了,你辛苦。」
他腳踩油門,平穩地讓出租車滑到了路上,打開了電台,聽著裡面鬧哄哄的音樂,大街上節日的氣息很濃,人卻不像平時那麼多,即使是在商業區出行的人們,也大多是一家子一起行動。
「大過年的不好好在家過,跑出來花這麼多錢買。」出租車師傅哼著小調搖了搖頭,不知道怎麼點評這些「上等人」一擲千金的消費觀,最後終於哼哼唧唧地來了一句,「怪可憐的。」
幾個小時以後,女人從旅館裡走了出來,徑直上了等在那裡的車,與此同時,一個衣冠楚楚的男人與她擦肩而過。
如果有當地媒體人在此的話,就會認出這個大冬天跑出一身汗的男人,正是本地的風雲人物——朝陽大陸的董事長陸朝陽。
陸朝陽徑直上了樓,出示了身份之後,由旅館工作人員慇勤地帶著他上了樓。
而徐暨正在泡澡。
他的套房裡有一個巨大的浴室,活像小型游泳池一樣的池子,徐暨趴在池邊,屋裡一股熏香和精油的氣味,一個年輕的姑娘正在給他按著肩膀。
他閉著眼,卻皺著眉,好像享受對他來說也是一種莫大的負擔似的,他無論是臉還是皮膚,都顯露出保護得當的養尊處優,可是卻有種洗不去的疲態。
倒還真是應了那句老話——要想人前顯貴,您必得人後受罪。
陸朝陽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掃了那個按摩小妹一眼,擠出一個笑臉:「徐總,頭天我和您通過了電話,今天冒昧來訪,實在不應該了,給嫂子和侄子帶了禮物,別嫌寒酸。」
徐暨睜開眼,懨懨地掃了他一眼,只見陸朝陽手裡拿著一個薄薄的信封,也不知道里面是卡還是支票,當著他的面,給塞到了桌子上的菸灰缸底下。
徐暨清了清嗓子,對按摩妹揮揮手:「你先去休息吧,大過節的不容易,去找你們領班拿你的小費,別讓他剋扣你,就說我說的。」
按摩妹懂事,小聲說了一句:「謝謝徐先生。」然後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合上了門。
徐暨也不避諱陸朝陽,大大方方地披上浴袍從浴缸裡爬了出來,心裡其實挺懶得看見他,陸朝陽這事辦得實在不漂亮,有求於人,好歹也得有點誠意,都是生意人,拿個破紅包上門,想幹什麼?
打發叫花子啊?
再說那邊楊玄不是聖母,不想因為霍小薇得罪他,他呢,其實更犯不上因為王洪生,給楊玄找彆扭,畢竟一來那是同門師妹,好歹算有點情分,本身又沒什麼利益糾葛,是自己留的一條退路。
雖說有「唇亡齒寒」的說法,不過徐暨到如今,也依然覺得,哪怕康金凱翅膀硬了,變成了個人物,他也犯不上和王洪生這路,能讓個小丫頭弄到局子裡的人有什麼硬邦邦的戰友關係。
徐暨轉過身的時候露出一個牙疼的表情——說出去多跌份啊?
「大半夜的,找我什麼事?」徐暨靠在沙發上,眼睛半睜不閉的,架起一根菸,放在桌上的紅包連看也沒看一眼,十足的敷衍不耐煩。
陸朝陽在他對面坐下,臉上的表情有些訕訕:「兄弟我實在是……有急事,才找著你的。」
總共就這麼屁大的一點地方,哪裡有個什麼風吹草動,同行各人都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心裡門兒清。
徐暨當然知道他吞吞吐吐是為了什麼,朝陽大陸本來是陸家一手建立的產業,誰知道被請來的職業經理人吃裡扒外。
按那些沒事幹就喜歡大放厥詞的經濟學家的見解,股東和經理人之間存在「委託代理問題」,通俗地說,就是只要是請個人幫你打理公司,他必然會吃裡扒外。
對於這個問題,行內的普遍做法之一就是給職業經理人一定比例的控股,一般給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二十,不太多不太少,把他綁在一條船上。
關於這一點,徐暨總有點不同的看法,要知道無論是現代經濟學還是與之有密切聯繫的管理學,中國起步都比較晚,大多數已知的理論都是外國人提出來的。
徐暨認為,經濟也就算了,算算模型啦、擺弄點數理統計之類的東西,他們還玩得轉,可是管理是和人有關的。把那些傻大憨粗、一糊弄一個准的洋鬼子們說的屁話奉為金科玉律,這不是扯淡麼?
於是這百分之二十的股份,馬上就要要了陸朝陽的小命了。
他那吃裡扒外的經理人正在和他公司裡最大的股東之一,路達私募勾結,目前在和陸家爭奪決定性的百分之二的股權,如果陸家輸了——非常不幸,朝陽大陸要改名換姓了。
這就是股份有限公司,甭管江山是誰打的,也甭管這麼多年經營的人是誰——什麼?什麼叫家族企業?做夢的吧您,那玩意已經是上個世紀的產物了,一旦打了圈錢的主意,這就不是你個體私營的小作坊了,它從此屬於股東。
風水輪流轉,決定公司姓什麼的,不過就是一個百分數。
一旦讓對方控股百分之五十以上,從今往後,朝陽大陸的報表就算合進了對方報表裡頭,叫你陸朝陽完蛋去。
被自己養的狗咬一口,正常——狗和人一樣,也有性情不同,碰上個不馴化的也可能,可是被自己養的狗一口咬死……
徐暨吐出一口煙,把後背從靠墊上挪下來,一臉恍然大悟:「哦……我想起來了,前一段時間我確實聽說你那遇上點事,怎麼著,碰上坎了?」
陸朝陽一看他不裝傻了,立刻來神兒:「對對……是,家門不幸,說來慚愧。」
嘖嘖嘖……家門不幸——徐暨心想,自己已經抓住了陸朝陽這人的弱點了,小農意識太重。
他想了想,直言不諱地說:「想從我這找點投資是吧?」
陸朝陽雙手合十,在額頭上撐了一下,閉了下眼,壓低了聲音:「兄弟我是真沒辦法了,朝陽大陸從來沒遇到過這種事,幫我這一把,只要度過了這個難關,我們以後的盈利能力還是很有前景的,不是我誇口,本公司絕對值得投資,我把這些年我們的報表都給您帶來了,您看看……」
徐暨按住他的手。
陸朝陽驚異不定地抬起頭。
徐暨似笑非笑地把他拿出來的東西又塞了回去:「不巧啊兄弟,房地產那邊的現錢還沒周轉過來,前一陣子,一個朋友又拉我去玩風投,現在手上是真的沒有閒錢。」
陸朝陽臉上近乎露出哀求的神色。
徐暨想了想,擺擺手,從桌子底下掏出一根鋼筆和便簽紙來:「你別著急,我跟你岳父也是老交情了,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我現在手裡確實沒有閒錢,不過一個朋友那邊剛平倉減持了幾支股票,你找他,就說我說的,他多少也會給點面子。」
他飛快地在紙上寫下了張志宏的聯繫方式,大大方方地交給陸朝陽,嘴裡說的是一千個一萬個抱歉。
陸朝陽苦笑,也不好糾纏,畢竟不算白來一趟,兩個人又閒話了一陣子,他這才起身告辭。
才一走到門口,徐暨把他叫住了,穿著浴袍的男人不慌不忙地追上來,把陸朝陽放在桌子上的紅包重新塞進他懷裡,嘆了口氣:「你也不容易,跟我不用計較這些虛禮,帶回去吧,過節給老婆添件新衣服,喜慶。」
至於……張志宏?
關上門以後,徐暨笑了,那老小子聽見風聲一定溜得比兔子還快。
職業玩投資的人,心裡都有桿秤,今天的付出,必然要明天最大化的回報,他們都是天生的吝嗇鬼,別看他手下跑著千萬乃至幾億十幾億的資金,如果沒有好處撈,他們一個子也不會付出。
他們從來只負責兩件事:錦上添花,雪上加霜。
徐暨覺得,陸朝陽要是腦子清楚,應該馬上去找慈善家,而不是在他們這些資本家之間晃來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