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鐺見它一臉大悟,差點悶氣。因為她還是不懂!她晃晃它的手:「這是怎麼一回事?」
風錦聲音頗緩,語氣略沉:「得道的烏龜,壽與天齊,它們還有一種別的神或者鬼怪都沒有的本領,那就是可以把壽命續給一個人,而且在閻王那裡,不算逆改天命。」
鈴鐺隱隱明白過來:「那要怎麼續?」
「心甘情願讓那人殺了自己,命就會續給殺它的人。」
鈴鐺立刻在驚愕中明白過來,愣神看著眼前的龜孫。
難怪它讓儒生殺它,儒生不動手,它就追殺他。其實那並不是真的追殺,只是想讓他在忍無可忍,退無可退的時候向它動手。
只是誰都沒有想到的是,儒生最後還是沒動手,反而找到八字村。
它知道自己不能死在別人手上,所以一直在躲避追蹤,今日趁著八字村沒有防禦,才找上門來。
如果不是龍四和紅葛恰巧將它捉住,只怕它也不會說出真相。
「你真是只笨烏龜。」鈴鐺皺眉說道,「你一心要給自己的命那儒生,可儒生也打定主意不要你的命,你願意救他,不也是因為他是個大善人,既然如此,你就該知道他不會拿你的命來續他的命,你強行給他,他就算能活千年萬年,也不會開心吧。」
海龜重歎:「我知道,只是不忍心看他死去。」
「他也不會忍心讓你死的。」鈴鐺看看那昏迷的儒生,「你強加給他的東西,他收下了,真能安心活下去麼?」
海龜默然不答,心中已有答案,雖然儒生文弱得手無縛雞之力,但卻不是個懦弱人。可它如何忍心看著救命恩人死去。
風錦說道:「將他叫醒,跟他說明真相。」
「不可。」海龜木然的臉上隱現焦急,「不能讓他知道,否則一定不會接受。」
「可他也絕對不會殺你奪命。他救你一命,卻被你追殺,最後又因病離世,這只會讓他覺得好人沒好報,帶著執念而投胎,並非好事。倒不如讓他知道真相,或許這才是最好的辦法。」
話落,院子裡半天無人說話。夜深人靜,唯有蟲鳴,攪和得人心煩亂。
海龜最後還是搖頭:「可否拜託你們一件事,這件事不要再插手。你們不插手,他就有機會殺我了。」
「你將命給了別人,那爺爺怎麼辦?」
沉重焦急又氣惱的聲音從天穹傳來,三人齊齊往那看去,只見一隻蓋天烏龜從天游來,落足院子,化身人形。龜丞相不等步子站定,就抬手要打它:「不孝,不孝啊!」
一起歸來的鮫人兄弟輕落兩旁,見院內沒有危險氣息,化了青蛙跳回井裡休息,出去太久,鱗甲都要裂開了。
海龜見了祖父,眼神一震:「爺爺。」
龜丞相捶胸痛聲:「爺爺不許你這麼做,我們與天同壽,他一介凡人如何能承受得了仙體?凡人有凡人的宿命輪迴,他不死,他身邊的人也會陸續死去,百年之後,唯有他一人活於世上,這於他,當真是好事?」
海龜愣了愣神,低聲:「可畢竟還活著。」
龜丞相連連搖頭,重重歎氣:「為何我們有為人續命之能,卻甚少聽聞祖輩這麼做?不是我們沒有想救的人,只是一旦救了,往往是被續命的人更痛苦。你還小,不懂。」
它是不懂,正因為不懂,所以才難以接受。這麼好的人,不應該這麼早死去。既然讓它碰見了,那為他續命,不是好事麼?可為什麼所有人都攔著它?
鈴鐺見它始終不鬆口,擰了擰眉,又朝白老熊使了個眼色。
風錦明瞭,彎身伸掌晃晃昏迷的儒生。
「哎……」儒生脖子痛得不行,這一晃就將他疼醒了。緩緩睜眼看去,迷糊了好一會,才道,「熊大俠,你為什麼打我?」
風錦一把將他拎起,推到龜丞相面前,說道:「這位是龜丞相,是那只追殺你的烏龜的爺爺。」
儒生一聽,見他還算生得面善,撲通跪在他面前,抱了大腿哭號:「龜丞相救救我,把你家孫子領回去吧,不要再追殺我了。你告訴它,我身上一分錢都沒有,肉也不好吃。」
鈴鐺在旁說道:「龜孫兒不是要殺你,是要救你,你……」
海龜立刻打斷她:「不要說。」
「你真的想他抱憾投胎麼?」鈴鐺微微抬頭看著它,摸摸它的臉,「你是個好孩子,可是有些恩,不能這麼報。」
海龜輕呼一口氣,是歎息,是無奈。
鈴鐺繼續說道:「儒生,你知不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
儒生一怔。
「它知道你快死了,而它有救人的本事。如果你親手殺了它,就能得到烏龜的壽命。可它沒有想到你不動手,所以最後它只能追殺你,想迫使你最後忍無可忍殺了它。」
不過是簡短的兩句話,卻比一千句話更加讓人衝擊。儒生怔愣,半晌無話。緩緩將視線投落在那巨大海龜臉上,始終沉默無語。什麼誤會都在這一瞬消失,寒了的心又重新復燃。可這種誤會解開的暖流,卻更加讓人難以接受。
他輕輕歎息,慢慢走上前,輕撫它的額頭,淡然一笑:「原來你沒有變壞,太好了。」
海龜緩緩睜眼,沒有開口,只是靜默看他。
「你每天放我門口的魚蝦我都吃了,你將我池子裡的水蛇趕跑了我也知道。那天你說要殺我,我還很難過,本以為能做朋友的。還好,還好只是個誤會,我們能好好做朋友了。」
儒生笑道:「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今生我也的確沒活夠,可如果要用別人的命來續,我也活得不安心。人不是有輪迴一說麼,今生不足,後世彌補。你我還能再做朋友,只是我不會認得你了,所以你要好好努力才行。」
龜丞相沒想到他一個凡人能有這麼豁達的胸襟,也是連連感歎,不再勸孫兒丟下續命的想法。如果它到此時還不懂,那就辜負他了。
鈴鐺這才覺得儒生一點也不怯懦,莫名的震驚,莫名的不解。她有無數條命,應該很難理解這種生離死別,可這會,卻覺心底震動。
海龜半日無話,那撫在額頭的手又輕又慢,觸及手心,它能更加清楚地判斷他還有幾天的命可活。可哪怕如此,他都不肯接受。眼裡溢出淚來,不是含雜海水的眼淚,是從心底滾落的淚:「這幾天,我陪你。」
幾天?儒生明白自己所剩時日不多,要回去拜別父母,拜別親朋好友,時間好像很緊迫呀。不過總比突然暴斃得好,也是好事。而且它說了要陪,它行動的速度那麼快,不日就能回到家了,甚好甚好。
儒生和海龜的誤會化解,他也要回家一趟,沒有再多留,跟鈴鐺道謝之後,就和它一起走了。
鈴鐺送他到門外,心有感觸,說道:「來生見。」
儒生輕點了頭,灑脫道:「來生見。」隨後爬上龜背,抓得緊緊的,生怕掉了下來,抖聲,「走吧,好友。」
海龜低喚一聲,少了剛才的愁緒,多了幾分堅定。馱著儒生騰空游動,往天邊游去,隱沒夜色之中。
片刻,像是清風過境,八字村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鈴鐺看了許久,直到那白老熊喚她回屋,她才往回走。
八天後,龜丞相又來拜訪了,還拿了一袋銀子:「我那龜孫回家了,還說這是那儒生給鈴鐺姑娘的捉妖錢,托我送來。」
鈴鐺瞧著那袋銀子,知道儒生已經走了。送走龜丞相,她坐在井邊發呆。紅葛見她坐著半天不動,說道:「鈴鐺,凡人本來壽命就不太長,你也不是沒見過人離開,怎麼這次看著這麼難過?」
「嗯。」鈴鐺抱膝,下巴壓在膝頭上,低聲,「我在想,別人視若珍寶的命,我卻完全不在乎,命太多,太任性。可這種任性,有些明明是可以避免的。只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所以就少了珍惜。我曾想為什麼我會是不死之身,如今想想,老天給我那麼多條命,不是讓我隨便揮霍的。如果哪一天我真的死了,活不過來了,那我一定會後悔吧,還沒有跟村長和青城叔他們說再見,也沒有給你和小小找到住的地方,呆瓜兄弟不能離開水井太久,我也要幫他們找到新住處,對吧?」
紅葛溫聲:「鈴鐺,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鈴鐺並不覺得她做得很好,當她蔑視自己的性命開始,就已經做得不對了。盡力而活,不留遺憾,是那手無縛雞之力看著又很膽小的儒生教會她的事。
想到儒生,鈴鐺才想起她還有事可以做。
「我去一趟地府,找霍霍。」
紅葛說道:「我幫你去,你要勒死還是溺死?」
「我設法脫魂去吧。」
紅葛吃驚道:「魂魄離體,可是比一次痛快死去更難受的。你之前可從來不……」她忽然明白過來,點點頭,「嗯,路上小心。」
鈴鐺準備進屋去佈陣離魂,往裡走時見呆瓜小小他們都在井邊蹲坐,連那龍四也在竹屋前坐著,問道:「白老熊呢?」
龍四答道:「去玩了。」
等鈴鐺走了,龍四才想起來,剛好友說的是……去地府來著?
那鈴鐺姑娘去的好像也是……地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