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間,含兒魂不守舍地吃了晚飯,坐在閨房中發怔。她爹媽出門應酬去了,她便想告訴爹媽下午見到的景況也不可得,何況那怪客曾叮囑她絕不可對任何人述說?她思前想後,六神無主。她一個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自幼嬌生慣養,大小事情總有媽媽、奶媽、丫頭們替她安排周全,半點不須自己操心,此時遇上這驚心動魄的大事,直將她攪得心頭慌成一團,不知如何是好。
到了戌時,小丫頭一如往常,進房來替她解下髮髻,服侍她上床睡好。含兒躺在床上,卻哪裏睡得著?她翻來覆去,心中只是想著:「我今夜該不該去井邊?我今夜該不該去井邊?」
她將那怪客託付的事情從頭至尾又想了一遍,想著想著,恐懼之意漸漸退去,終於忍不住好奇心,從繡花被褥下取出怪客交給她的那個包裹。月光下但見那包裹用塊藍印花粗布包著,上面還沾著幾塊深褐色的血跡。含兒將藍布打開,裏面是一油紙包裹,上面放著一封信,信上寫著「敬啟醫俠」四字,封口處用火漆封住。她將信放在一邊,輕輕打開油紙,見裏面是本薄薄的書冊,封面色做深藍,卻無一字。她翻開首頁,見裏面也無文字,她繼續翻去,三十多張書頁,張張都是空白的。含兒心中大奇,這本書若如此緊要,裏面怎地連一個字也沒有?她想點起燈來細看,卻怕房外的丫頭見了燈光會進來探問,又打消了念頭。她抬頭見窗外一輪彎月掛在枝頭之上,心中感到一陣彷徨:「現在是甚麼時刻了?我子時真要去後院的井旁麼?」
她越想越怕,快手將書冊包好,藏回被裏,躺在床上聽著滴漏的聲響,一會兒想:「我便留在屋裏不去,也沒人會知道的。我還是別去罷!」一會兒又想:「不,我答應那人要將東西送去,怎能失信於他?他好似快要死啦,我若不替他做到這事,替他捎去那些話,他一定會很傷心的。」想起那人可能就將死去,耳中似乎聽到他的聲音:「你若不照我所說去做,我死後變了厲鬼,也要來找你!」想到此處,不禁打了個寒戰。她閉上眼睛想睡一忽兒,但眼前不斷出現那場血腥廝殺,和那怪客滿是血污的臉孔。她心頭又交戰起來:「去,還是不去?去,還是不去?」
將近子時,含兒終於披衣下床,躡手躡腳地打開房門,往後院走去。周家大宅共有七進,最後一進的後門之內是個下人住的小院落,院落旁便是廚房,家中唯一的一口井便在小院落靠近廚房的東北角上。含兒輕輕地穿過迴廊、內花園和幾座天井,才來到廚房之外。但聽四下寂靜無聲,下人們早都睡了。她伸手推開廚房的板門,月光下但見灶上仍留著火種,在黑暗中發出微弱的紅光。她緊緊抓著懷中包裹,一步步穿過廚房,來到通往小院落的門旁。門沒關嚴,她從門縫往外張望,但見小院中一片寂靜,月光正灑落在那口井上,發出幽幽暗暗的光芒。
便在此時,含兒心頭忽然一跳:那信!那信!她竟將那信忘了!
她連忙低頭查看包裹,果然,自己將那藍印花布包上時,竟忘了將信放進去!
含兒原本已是鼓足了勇氣,才敢在半夜來到此處,此時發覺漏帶了那信,不禁全慌了手腳,想回去拿,又怕來不及趕回,心中不斷自責:「含兒,含兒,你怎地如此糊塗粗心?」又想:「是了,等我見到那大娘,便跟她說明,請她在這裏等我一會,我即刻回去將信拿來給她。」
便在此時,井邊黑影一動,果真有個人來到了井邊。含兒心中一喜,便想走上前去招呼。還未踏出廚房,那人卻已注意到了她,倏然欺上前來,推門衝入廚房,抓住了她的手腕,低喝道:「誰?」
含兒只覺手腕如被鐵箍箍住,痛得大叫一聲。那人卻已伸手捂住她的嘴巴,悶住了她的叫聲。那人又道:「嘿,我知道了!你便是鄭寒卿的女兒罷?你娘呢?」他聲音尖細,卻不像女子,聽來甚是古怪。含兒此時已看清,那人面目醜陋,下巴無鬚,卻不是女子。
她正彷徨不知所措,忽聽那醜臉人低呼一聲,拉著她向後連退數步。含兒回過頭去,卻見一個灰衣人不知從何冒出,搶上前來,寒光閃處,揮出一柄匕首直向那醜臉人攻去。醜臉人抽出一柄短刀,噹噹連響,架開數刀,喝道:「不要你女兒的命了麼?」忽地悶哼一聲,似乎受了傷,鬆開含兒的手,滾倒在地。那灰衣人追上數步,匕首直落,插入醜臉人的胸膛。醜臉人哼也沒哼,便已斃命。
灰衣人回過頭來,望向含兒,在月光下看清了含兒的臉,驚道:「小姐,是你!你怎會來這兒?」
含兒這時也已看清那人的臉面,竟是在家中做了一年多的廚子瑞大娘!這瑞大娘燒得一手好京菜,是爹爹的好友楊提督介紹來的,含兒最愛吃她做的紙包雞和蛋皮餃子。她一個大廚出現在廚房自是不奇,奇的是她竟在這三更半夜出現,並且還出手殺了一個人。含兒也自呆了,說道:「瑞大娘,我……你……」
瑞大娘向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上前拉住了她的手,領著她快步出了廚房,來到後院的一處角落,四處張望,見都無人,才低下頭,望著含兒道:「小姐,誰讓你來這兒的?」
含兒遲疑不決,不知該如何回答,忽聽一個女孩兒的聲音低聲道:「娘!爹爹到了麼?」卻見假山後面轉出一個女孩兒來,年紀與自己相若,背上背著一個包裹,短打裝束,似乎準備遠行,卻是瑞大娘的女兒寶兒。寶兒一年多前跟著母親一同住進周家,平時便在廚房幫忙。含兒見過她幾次,知道她乖巧伶俐,在下人中人緣極好。含兒望向她們母女,心中一動:「是了,那怪客說一個大娘和一個小女孩兒,不就是她們了麼!」當下試探地問道:「大娘,你剛才可是要去井邊等人?」瑞大娘臉色微變,說道:「正是。你怎麼知道?」含兒道:「因為有人要我去井邊找一個大娘和一個女孩兒,將一件事物交給她們。」
瑞大娘神色凝重,說道:「託付你的,可是一個瘦瘦高高的男子,姓鄭的?」含兒點頭道:「是的。我聽他們叫他鄭寒卿。」瑞大娘喜道:「是了。那是我相公。」又皺眉道:「他們?他們是誰?」
含兒當下述說了午後在鞦韆架旁見到的廝殺,說完便拿出懷中包裹,交給瑞大娘,說道:「他要我將這包裹交給你,還要我跟你說,趕快逃去虎山,求一個甚麼人……是了,求醫俠夫婦,請他們保護你們。還說東西一定要交到醫俠手中,非常要緊。」
瑞大娘神色越來越沉重,問道:「他還交代了甚麼沒有?」含兒想起他臨走時回頭說的幾句話,便道:「他要我跟小女孩說,這包裹裏的東西,她二十歲前不能看,還說……嗯,說爹爹去了,要她記著,她永遠都是爹爹最心愛的寶貝兒。」這幾句話由她童稚的口音說出,瑞大娘和寶兒聽在耳中,對望一眼,都不禁淒然落淚。含兒望著她們母女,心中隱隱知道那個怪客,也就是寶兒的爹爹,是不會回來的了,心下也甚是為她們難過。
瑞大娘吸了一口氣,抹淚說道:「含兒小姐,多謝你替我相公送物傳言,我母女感激不盡。寶兒,含兒小姐替你帶來爹爹的傳話,你快向含兒小姐磕頭道謝。」寶兒便即跪下,向含兒磕下頭去。
含兒想起自己還忘了那信,心中極為慚愧,連忙說道:「不,不!你快起來。其實我……我還忘了一封信在房間,他要我跟包裹一起交給你們的,那信想必很要緊。我真糊塗,竟然將信留在房間裏。我這就去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