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大娘還未回答,忽聽一人尖聲尖氣地道:「鄭大娘子,你老公已死在洪大總管手上啦,你怎地還不去奔喪?」另一人道:「快拿下她,贓物想必在這寡婦身上!」
瑞大娘一驚,回身望去,卻見面前站了兩人,都是東廠宦官打扮,各自揮著拂麈,直攻上來。瑞大娘反應極快,立時舉起匕首格架,但聽噹噹聲響,那兩柄拂麈竟都是鋼鐵所製。瑞大娘身手敏捷,匕首招招狠辣,向敵人的要害攻去。兩個宦官尖聲喝罵,舉拂麈抵擋,三人相持不下。
寶兒見母親與人動起手來,連忙拉了含兒閃到一旁。含兒心中掛念著那信,說道:「寶兒,你跟我一起回房去拿信,好麼?」寶兒搖頭道:「我得在這兒幫著媽媽。含兒小姐,你快回房間去,今夜莫再出來了。我們若能打退這些人,定會回來找你取信。快走,快走!」
含兒被她一推,又聽得兵刃相交之聲連綿不絕,心中驚恐,急忙摸黑往正屋奔去。她一邊跑,一邊回頭張望,所幸無人追來。她倉皇奔入自己房內,腳步粗重,早將丫頭吵醒了。丫頭爬起身,見含兒氣喘噓噓地倚在門口,奇道:「小姐,三更半夜的,你剛才去哪兒啦?」
含兒不去理她,趕緊跑進內房,從床上摸出那封信,塞進懷裏,心想:「我定要將這信交給她們。」當下又奔出房間,沿著原路回到剛才與瑞大娘母女對答的後院角落。這一去一回,不過一盞茶時分,但見黑夜沉沉,萬籟俱寂,不但已無打鬥之聲,更無半點人聲,瑞大娘等早已不在當地。含兒心中一陣惶惑,只想:「她們去了哪裏?我該上哪兒找她們?」又想:「寶兒說會來找我取信,我還是快回房間去罷。」
正想舉步回房,忽覺腰上一緊,已被一人攔腰抱起。含兒出聲驚呼,卻被人按住了嘴巴。她感到自己被人抱著快奔,時高時低,似乎已出了自家後門。她心中大驚,奮力掙扎,卻如何掙扎得開?如此跑了好一段路,那人才停下來,卻聽旁邊一人笑道:「逃了大的,抓了小的,這回功勞不小!」
抱著她的人呸了一聲,說道:「甚麼功勞不功勞?那姓鄭的傢伙死了,東西卻沒追回來,洪總管怒氣沖天,咱哥兒回去不得個死罪,也算命大。」另一人道:「事情也沒那麼糟。天一亮,咱們便將這女娃兒交去給總管,將功贖罪。」
含兒聽到此處,猜想到他們定是將自己錯認為寶兒,才將自己抓走。她心中大急,想辯白自己不是寶兒,但嘴巴立時被人塞進了一塊布,更說不出話來,跟著眼睛也被蒙起,又有人將自己雙手雙腳都給綁了起來,丟在一旁地上。含兒從未受過這般粗魯對待,心中又驚又怒,還有更多的恐懼,不禁哭了出來。
她哭了兩聲,便覺腰上一痛,被人踢了一腳。一人罵道:「臭娃子,哭個甚麼勁兒?再哭我踢死你!」含兒眼淚流得更兇了,只能強忍著不哭出聲來。卻聽那二人坐在自己身旁不遠處,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起來。她聽兩人對答,顯然都是宮中侍衛,一個姓尤,叫做尤駿,一個姓吳,叫做吳剛。兩人談的不外是鄭寒卿為何要從宮中偷取事物,究竟偷了甚麼要緊事物,洪總管又為何傳下密令,許下重金,抓到鄭寒卿追回失物者重重有賞,不然必有重罰,及有多少侍衛在這一役中死傷在鄭寒卿手中等等。兩人顯然對此事的前因後果全不知情,胡亂猜測臆度,談了半天也談不出個所以然來。
含兒只覺這一夜過得極為漫長,哭了一會,感到一陣疲累,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過了不知多久,含兒忽聽一人叫道:「尤老哥,不好了,這小娃子搞不好不是……不是姓鄭的女兒!」正是那吳剛的聲音。
含兒悠悠醒轉,覺得眼上仍蒙著布,但多了一些光明,似乎已經天亮了。又聽那姓尤的侍衛驚道:「他媽的,你說甚麼?」吳剛道:「我剛才出去探探,在街上聽說周家的大小姐昨夜失蹤了,京城裏公差正到處搜尋。還說那大小姐今年八歲,這……這豈不是跟這小女娃一樣?」
尤駿道:「你可問仔細了?」吳剛道:「我還去了東廠詢問,那兒的幾位公公被姓鄭的婆娘打傷了,全躺在床上養傷呢。他們異口同聲地說,姓鄭的婆娘帶著女兒出城逃走了。」尤駿一拍大腿,罵道:「他奶奶的,真抓錯了人!你怎地如此糊塗,卻捉了周家的大小姐回來?」吳剛回嘴道:「我糊塗?你還不是一樣,也以為她定是姓鄭的女娃?好了,現在該怎麼辦?」尤駿哼了一聲,說道:「我怎知道該怎麼辦?周大學士和京城楊提督交好,不見了寶貝女兒,怎會善罷甘休?你我二人都脫不了干係。」
吳剛似乎甚是害怕,說道:「依我說,還是趕快放了人去,裝做不知此事,也就是了。」尤駿道:「放不得,放不得!我們昨夜說話都給她聽去了,你我的尊姓大名都她都知道了,怎會不指出我二人來?」吳剛沒了主意,連聲道:「那該如何是好?」
尤駿壓低了聲音,說道:「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殺人滅口,一了百了。這事終究不會查到我們頭上來。」吳剛遲疑道:「抓錯人還不是大罪,若殺了她,被查到可是死罪一條。」尤駿罵道:「你豬腦一個!這事怎能查到我們頭上?依我說,盡快殺了,就埋在這小廟後面,咱倆即刻回宮報到,誰也不會知曉。」吳剛道:「好罷!就聽你的。」
含兒聽說二人要殺人滅口,只嚇得全身發抖。忽覺眼前一亮,一人取下了自己眼罩,一個滿臉鬍鬚的侍衛手拿尖刀,惡狠狠地望著自己。含兒驚呼一聲,卻聽那鬍鬚侍衛低喝道:「周大小姐,這可是你命不好,陰錯陽差,撞到我們手上來。去到陰間,只怪自己命苦,莫怪我等手下無情。」說著尖刀伸前,便要向含兒頸中割去。
另一個禿頭的侍衛,聽聲音便是那姓尤的,忽然踏上一步,揮手阻止,說道:「且慢!這小女娃子長得倒標緻,我倒有另一主意。」吳剛道:「長得標緻又如何?八歲的女娃兒,我可沒興趣。」尤駿搖頭道:「吳老弟,咱們這回沒捉到鄭寒卿的婆娘,回去定會受洪總管重罰,是麼?」吳剛道:「受罰和殺這女娃兒滅口,那是兩回事。怎麼?」
尤駿道:「老子幹皇宮侍衛已有十個年頭,也幹得夠了。這回事情沒辦好,洪總管若來個殺人滅口,哼,輕一點的,給充軍邊疆,或是給派去做那些服侍公公們的賤役,我寧可死了乾淨。依我說,咱兄弟不如就此逃離京城,去往江南。我有個拜把兄弟,叫做陸老六,在蘇州專幹買賣人口的生意。憑這小女娃兒的貨色,咱兄弟帶去了蘇州青樓兜售,賣個幾百兩銀子都不止。咱兄弟拿了銀子,便在那出名的煙水小弄裏盡興玩樂一番,混上幾年,你說美不美?」
吳剛聽到這裏,也不禁怦然心動,說道:「虧你想得到!嘿嘿,蘇州妓院的風光,想必是美得很的。」兩人當下興致勃勃地計議如何帶著含兒逃離京城。當日下午,吳尤二人取齊了盤纏,將含兒裝在一個大麻袋裏,連同幾袋其他什物,僱了一輛馬車,裝扮成商人,出京南下。
二人卻不知道,這一走卻恰好保住了他兩條性命。那洪總管得知鄭寒卿的妻子帶著盜去的事物遠走高飛,驚怒交集,為懲罰手下及保守秘密,當日便將前一夜所有參與追拿鄭寒卿的宮中侍衛和東廠太監盡數處死。他見吳尤二人失蹤數日,派出親信四處探訪,都無消息,只道二人在混戰中被鄭寒卿殺死,棄屍郊野,便沒有再繼續追究。
這一路上,吳尤二人將含兒這棵搖錢樹看得緊緊地,晚上總將她鎖在房中,白天趕路時便將她關在馬車裏。兩人想著要將她賣個好價錢,不好餓著了她,或損傷了她手腳臉容,因此雖不耐煩看她哭個沒完沒了,最多口裏罵罵,倒也不敢拳腳相加。含兒一路上有吃有住,沒吃到太多苦頭,但離家越遠,心中越是驚怖絕望,知道即使能逃出這二人的魔掌,她一個小小女孩,身上沒有半文錢,又不識得路,絕對無法自行覓路回到京城。眼見前路茫茫,到了蘇州是如何光景,又怎能預料?她每想起爹爹媽媽,想起家中的種種,便悲從中來,淚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