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僕婦開上晚飯來,五樣小菜,分別是松鼠鱖魚、葫蘆八寶鴨、五彩荷花酥、百花爭艷、雨後春筍,都是蘇州當地出名的菜餚,簡單而精緻。二人在燈下把酒閒談,甚是歡洽。胡吟乃是蘇州當紅名妓,約期早排得滿滿的,當晚另有數個約會。石阿姨進來添茶倒酒時,暗示了她兩次,提醒她早去準備。趙觀心中有數,吃完了點心,便說晚上還與朋友有約,起身告辭。
胡吟送他出門,說道:「今日和月卿談心,真正開懷,唯憾時間太短,不能盡興。請月卿一定要再來看我。」
趙觀笑道:「就怕胡姑娘太忙,沒空見我呢。」胡吟忙道:「月卿快別這麼說。」伸手握住他的手,低聲道:「只要你有心,我一定想法子抽出空閒來陪你。」
趙觀知道這是一般妓女留客的伎倆,但這胡姑娘的神態卻顯得甚是誠懇,似乎語出真心,沒有半點虛情假意之色,便笑著點頭,心中卻不免疑惑:「我在杭州見她時,她並未見過我的真面目,顯然無法認出我來。她對我這般殷勤,以乎另有原因。怎地這女子這般眼熟,好似我已認識她很久了。不只是在杭州見過一面而已。難道我還在別處見過她?」一時想不起來,但見石阿姨等在一旁送客,便告辭出去了。
這胡吟姑娘果然便是當年曾在杭州劉四少家躲藏避禍的方柔卿,也就是趙觀年幼時曾仗義解救的京城官家小姐周含兒。在杭州時,趙觀曾扮成上官千卉見過她,她卻沒有見過趙觀。當年京城家門外一別之後,這是周含兒第一次再見趙觀,暗暗覺得這沈月卿十分眼熟,心中滿是懷疑。
她那夜應酬歸來,回到房中,梳洗卸妝之後,便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等到丫鬟婆子都睡熟了,她心中一動,悄悄下床,翻箱倒櫃,從舊時衣物中翻找一陣,找出了一方棉布手帕。她望著那帕子,眼前隱約浮起一張俊俏的孩童臉龐,心中怦怦亂跳:「難道是他?不,情風館早燒燬了,他怎麼可能還活著?但算算年紀,他也該是這麼大了。唉,我在胡思亂想些甚麼?一定不是他。」
她多年來招呼客人,對男子的俊醜雅俗、高矮肥瘦早已不放在心上,只要是客人都得殷勤相待,哪由得她選擇?今夜與那沈月卿飲酒暢談,他面容俊秀,談吐詼諧,神態親和,在在都令她不由得傾心,只盼能夠再次見到他。但身為青樓女子,又怎能挑選客人?你想見他,他卻不想見你,也是莫可奈何。胡吟想到此處,不禁滿腔煩惱愁苦,撫摸著那方棉巾,舊恨新憂湧上心頭,多年未流的淚水又滾滾而下,濕了一片枕頭。
幸而次日早上,沈大爺又下帖子請胡吟晚間侍宴。石阿姨喜上眉梢,立時替她推掉了原已排上的約會,說道:「阿吟,我已跟人打聽了,這位沈公子可是杭州大富商,出名的浪蕩子。你若能釣上這條大金龜,可是你的造化。此後三年,包你金源大開!」
胡吟不去答理,傍晚時細心上了妝,在鏡中前後端詳良久,才坐小轎來到太湖邊上的觀月亭。她只道沈大爺請客,豈知亭中只有他一人,微覺驚訝,又不由得暗暗歡喜。
趙觀見胡吟淡掃蛾眉,一身粉色紗衣,手中羅扇輕搖,仿若天人,忙起身相迎,請她坐下,微笑道:「胡姑娘今夜美若天仙,我一介凡夫俗子,不多喝一點酒,可不敢和仙女攀談了。」說著親自在兩隻杯中斟了酒,端過一杯請她喝。
胡吟謝過喝了,紅暈上頰,更增嬌艷。趙觀與她閒閒攀談起來,鼻中聞著她身上的體香,飄飄欲仙,但見她一縷秀髮被湖風吹散,便伸出手去替她整理鬢角,輕撫她柔嫩如脂的臉頰。胡吟只覺全身都要溶化也似,低下頭來,輕輕靠在他懷中。
趙觀微微一笑,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心道:「天下第一名妓,果然名不虛傳!姿色絕俗,柔媚萬狀,不失其雅,直讓人未飲先醉。我百花門下有這許多院子,其中姑娘能跟她相比的卻實在數不出幾個。」
胡吟趁著微醉,從懷中取出昨夜找到的那張棉布帕子,輕抹額上汗水。她見趙觀似乎並未注意,微感失望:「我在胡思亂想甚麼?怎麼會是他?就算是他,也早該把我忘懷了,又怎會記得這方帕子?」便要將棉帕收回懷中。
趙觀卻早已留神,微笑道:「胡姑娘,恕我直言,這帕子跟你的一身裝扮可不大配稱啊。」胡吟臉上一紅,說道:「我臨時給帶錯了的,月卿不要見怪。」
趙觀伸手接過手帕,翻來覆去地觀看,認出是自己舊物,心中大奇:「她怎麼會有我的手帕?我離開情風館時倉皇匆忙,絕對沒帶上什麼帕子,情風館也給我一把火燒燬了。定是在我離家前的什麼時候,將手帕給了別人,那卻是什麼時候?」想了半天,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她!我在杭州時卻沒有認出她來!是了,胡吟胡吟,不就是周含二字!京城大官之女周含兒,被兩個御前侍衛捉來煙水小弄兜售,逃進我情風館,我一路偷乘青幫糧船,送她回到京城家中。大官之後,怎會墮入風塵?」說道:「你知道這帕子讓我想起甚麼?」
胡吟道:「月卿請說。」趙觀道:「這帕子跟你之不配,便如金枝玉葉充做掃帚,千金小姐操持賤役。」
胡吟聽了,心中猛然一酸,淚水不由自主地噗噗而下。她為妓多年,從未在客人面前失態,趙觀這兩句話卻令她無法自制,淚流滿面,自己也甚覺吃驚,忙轉過頭去,想要掩飾,卻說不出話來。
趙觀心中雪亮,輕輕握住了她的雙手,低聲道:「我知道你是誰了!周姑娘,我是趙觀。」
胡吟顧不及擦乾眼淚,睜大美目向他瞪視,猶自不敢相信,顫聲道:「真是你?我……我只道你已死於火災了,原來你竟仍活在世上!」
趙觀微笑道:「乖乖含兒妹子,你的好哥哥福大命大,怎會那麼容易便死了?那兩個無錫泥娃娃,你還留著麼?」
周含兒心中再無懷疑,忍不住投入他懷中失聲痛哭,彷彿要將十年來的委曲痛苦都在這一哭中傾訴罄盡。趙觀柔聲安慰,聽她斷斷續續地說出父親下獄、母親病死、賣身風塵的經過,心中也不由得為之酸楚。
周含兒哭了一陣,心頭才舒服了些,抹淚抬頭,望見趙觀體惜慰藉的眼神,心中又是溫暖,又是感激,倚在他的懷中低低抽噎,耳中隱隱聽到他的心跳夾雜在湖畔的風聲之中,臉上發熱,身上不自禁打了個寒顫。趙觀脫下外袍替她披上,讓她坐在自己膝頭,一手摟著她,一手輕撫她的頭髮,說道:「周姑娘,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
周含兒搖頭道:「我天生命薄,還有甚麼可說的?留下一條命,苟延殘喘,了此餘生也就是啦。」趙觀道:「快別這樣說。你年紀輕輕,怎能對人生如此絕望?來,你告訴我,你最大的心願是什麼?我一定盡力替你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