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含兒抬眼望著他,眼中又蓄滿了淚水,說道:「我最大的心願?我哪裏還能有甚麼心願?」
趙觀輕輕替她擦去淚水,嘆道:「你不肯說,我又怎會知道?那你告訴我,你最常夢到甚麼?一個人心底最盼望的事情,往往出現在夢境裏。」
周含兒眼望湖水,悠悠地道:「夢麼?是了,我常常夢到一日下午,跟一個小姊姊在家裏玩新娘子的情景。也不知是不是真有這件事?我記不清啦。那時有個李家姊姊來家裏玩,她帶我偷偷跑進爹的轎子裏,玩新娘子的遊戲,我們倆假裝頭披蓋頭,身穿嫁衣,坐在花轎裏搖搖晃晃地給抬去新郎家,還拜天地,進洞房。你一定要笑我啦,風塵中人,還做這等夢,那不是自找苦吃麼?」說著不禁又流下淚來。
趙觀聽得心中難受,熱血上湧,說道:「周姑娘,我明白了,你想風風光光地做新娘子。你若不嫌棄我,便讓我娶你回家。你要坐花轎,蒙紅蓋頭,穿紅衣,一切都照大家小姐出閨閣的規矩辦。怎麼樣?」
周含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了許久,才緩緩搖頭,說道:「趙公子,你有這心,我便一輩子做你的奴婢,也無怨無悔。但……但我不能誤了你。石嬤嬤不會輕易放我走的,再說,許家的大公子想要娶我做妾,正跟石嬤嬤談價錢,怕是已談妥了八九成啦。許家在蘇州財大勢大,很不好對付的。我不要你捲入這糾紛。」
趙觀不讓她再說下去,湊過去吻上了她的眉心,緊緊握著她的雙手,微笑道:「含兒,天下沒有甚麼事能難得倒我。你若信得過我,我一定好好的將你迎娶回家。」
趙觀十七八歲在杭州做百花門主之時,便得了個護花使者的美號,對女子的溫柔體惜天下無人能及。周含兒聽他開口做此允諾,不禁深受感動,一顆芳心就此牢牢牽繫在他身上。
她那夜回去天香閣後,躺在床上思前想後,回憶著趙觀的每一句話語,心想:「他對我到底是真心的,還是虛情假意?」
她聽聞過許多風塵姊妹受騙上當的故事,哪家英俊瀟灑的公子少爺在追求姑娘時卯足了勁兒,甚麼山盟海誓、生死不渝的許諾都說得出口,然而一旦玩膩了,便將姑娘一腳踢開,將過往的許諾全數忘卻,讓姑娘失望心碎,痛不欲生。她將趙觀的棉布帕子緊緊攥在手中,心中只想:「他是這樣的人麼?他是真心的麼?他會對我好麼?」
不知如何,她內心深處對趙觀已有了十二分的信任;或許因為她仍牢牢記著幼年時趙觀冒險千里送她回家的那段往事;或許宿命之中早已注定,趙觀便是那個能夠再次將她帶離煙水小弄,脫出風塵,讓她回家的人。
此後二人繼續交往,日漸親密,趙觀對含兒萬分疼愛,無微不至,並在她身上花下大把銀子,三天兩頭送上各種精緻昂貴的首飾衣物,直將石嬤嬤樂得闔不攏嘴。
在此同時,趙觀讓一個青幫弟子假做信奉天主教,常去崇明會中聽神父佈道傳福音,接近會中眾人。趙觀不願打草驚蛇,一切行事極為隱秘,令其餘百花門和青幫眾人都留在蘇州城外駐紮,不得號令不可入城,以免引起崇明會的疑心。
他和周含兒的關係一日好過一日,周含兒對他親近依戀、感激敬重,直將一腔柔情都投注在他身上。趙觀對她也甚是信任,將自己的身世、母親的血仇、報仇的計畫都一一告訴了她。周含兒一心要幫他,每當崇明會的大管事奧可來見她時,她便用盡手段,從他口中套問崇明會的內情。
奧可原本對她神魂顛倒,一心想得到她的一夜,便無事不告。如此一個月過去,趙觀從含兒口中得知越來越多關於崇明會的事情;他知道會中大多是從荷蘭來的傳教士,還有不少從荷蘭逃亡出國的土匪要犯之類,在此避禍,也有如奧可這般在國內做不成生意的失敗商人,來到異地另謀生存。會中並有一群稱為「本信」的信徒,都是中國人,他們住在崇明會中已有十多年,平時很少露面,只專心祈禱靈修。趙觀猜想這些人多半便是修羅王隱藏在蘇州的手下,便請含兒去探問關於這些本信的事情。
這晚奧可來找周含兒,周含兒裝作心情不好,要奧可說些有趣的事情來逗她開心。奧可便說了一些荷蘭的風車、河道等風物,周含兒搖頭道:「風車麼,我們這兒也有的,我們還有水車呢。河道麼,蘇州到處都是,有甚麼稀奇?」
奧可急了,說道:「那我要說甚麼才好?」周含兒嘟起嘴道:「我怎麼知道?除非你跟我說些在這兒見到的新鮮事兒,說不定我會開心些。」
奧可搔著頭,忽然眼睛一亮,說道:「有了,有了!最近有一批新的本信教徒加入崇明會,每個都長得很古怪。」周含兒心中一凜,卻啐了一口,笑道:「甚麼長得很古怪?你對我們中國人總是心存偏見,我才覺得你長得古怪呢。」
奧可賠笑道:「是,是,不該說古怪。這批信徒聽說是北方來的,多半生得高大壯健,但有些的長相真是很特別。」
周含兒一邊沏茶,一邊閒閒問道:「你們天主教信徒可越來越多啦。原本會裏就有一百多人了,現在又來了多少?」奧可道:「總有七八十個吧。」
周含兒啊喲一聲,笑道:「我說,遲早有一日咱們整個中國都會成為神的國土,滿地都是你們的信徒了。」
奧可也笑了,說道:「信神才是正道。只有神才是真理。你們這兒就是太多雜七雜八的教了,又是拜佛,又是求菩薩天君,還有拜關公、拜生子娘娘的。在我們那兒,一切求神就好了。」
周含兒俏臉一板,說道:「我最初跟你說過甚麼來著?你要對我傳教,我就不睬你了。」奧可忙道:「我不敢,不敢。好姑娘,你可開心些了沒有?」
周含兒用手扶著下巴,嬌笑道:「我還是不開心。喂,你跟我說說看,那些人長得怎樣古怪?但我不許你蔑視我們中國人。」
奧可為她的媚態著迷不已,當即口沫橫飛地說起那些人的模樣,說有一個女人總是蒙著臉,皮膚白得像洋人;有個漢子一張臉是青色的,笑起來好像在哭;還有一個矮小漢子,一張臉像是蠟做的,一點表情也沒有。還有幾個傢伙,高大得像巨人一樣,肩膀上扛了一袋袋的重物,渾若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