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謹騫還是走了。
走的那一天恰逢是周六,時值長假期,機場人來人往,異常喧囂。
他身邊只有一個江衡來送,走的無聲無息,不被外人知曉。
「王總,您……還回來嗎?」江衡去給王謹騫辦托運行李,站在閘口,踟躕問道。
與王謹騫共事一場,江衡很多的行事手段很大一部分都是從王謹騫那裡學來的,對於這個雖然比自己只年長兩歲的老板,小伙子頭一回露出了些公事公辦以外的情緒。
頭頂一架又一架的飛機呼嘯而過,王謹騫拍了拍江衡的肩,不置可否。「美國那邊會派新的代理執行人過來,你們務必配合。」
江衡追問,「是代理執行人,不是執行人?」
王謹騫笑了,拎過江衡手裡的隨身小箱子把人趕走。
「滾回去吧,交代給你的事情別忘了。」
江衡心裡有數了,朝著王謹騫打保證。「您放心,一定辦好。」
王謹騫是臨時決定要走的,日期比他機票上訂好的整整提前了五天,他什麼事都喜歡不拖泥帶水,就是走,也走的輕裝簡行。除了帶走和他當時一同赴京的美國團隊之外,他什麼也沒拿。
連很多美國那邊能用到的生活必需品,都是給了門禁授權讓江衡去他自己公寓整理好空運回去的,這是其一。
其二是王謹騫的一件私事,還是他今早來機場的路上讓江衡去辦的。
王謹騫告訴了江衡一個地址,「車停在那個小區的樓下,你找人記得拖回來返場去修。」
江衡詫異,「對方的車也要修?」
「直接給她換一輛新的吧。」
江衡一愣,雖然不知道王謹騫是和誰的車肇事,還是覺得王謹騫太過大度了些。「那要通告保險公司追究對方責任嗎?」
王謹騫沉默半晌,「不用,所有費用走我私人帳戶。」
車廂中有很長一段時間的寂靜,王謹騫坐在後排,無意識的將手機屏幕滑開,然後再鎖上。
一說起賬戶的事江衡想起來了,「王總,上個月公司幫您還信用卡,您有一張visa卡好像不在您本人手裡,是否要掛失?」
「不要,讓財務每月按時還款,卡沒丟。」
王謹騫不是一個小氣的男人,就是分開了,他也不想讓周嘉魚失去這些生活最基本的保障,哪怕她並不需要。
說是他自欺欺人也好,說是他尚有余情未了也好,總之,王謹騫從來就沒想過,在財產上和她分的太清。或者說,他巴不得,永遠都不要分清。
機場有甜美的空姐提示飛往美國紐約的乘客登機,王謹騫隨著頭等艙幾位客人在地勤的引導下上機,江衡站在安檢外目送他走,這位年輕的執行官先生一人一箱,穿著黑色大衣的背影在眾多來往的閘口中,孤獨而挺拔。
從北京到紐約,航程將近十七個小時,跨越了東八區到西五區的距離。
巨大的引擎聲拔地而起,王謹騫空洞的看著離自己越來越近的天空,記憶開始變的無限遙遠。
他不知道和周嘉魚的這段戀情裡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竟然會讓兩個人走到現在這番地步。
一幕一幕回溯眼前,王謹騫遲疑,究竟,到底是從什麼時候,他開始對周嘉魚這個人,動了心呢?
應該是那次英國的偶遇吧?對,就是那次。
那是一年前一次飛往倫敦的航班,王謹騫在投行香港的分部需要趕過去參加一個很重要的峰會,飛機是從北京聯航過來的,助理趕在飛機起飛的一個小時前幫他訂到了機票,相對惡劣的是,做慣了頭等艙的王謹騫先生這次只能名額有限的擠在了經濟艙裡。
因為峰會事關投行下半年的商業洽談,也沒時間計較那麼多。
他上飛機的時候,已經有笑容可掬的空姐站在艙門旁等他為他引至座位上,飛機上很多乘客都在睡覺,機艙中的空氣和環境皆讓坐慣了商務艙的王謹騫輕微的皺起眉。
他的位置靠窗,三人排的位置上空蕩蕩的只有過道邊上睡了一個人。
准確的說,是一個女人。
從座位空隙中支出來的兩條腿能看出這人個子不矮,一張臉被長頭髮亂七八糟的蓋住了一半,眼睛上帶著個黑乎乎的眼罩好像睡的正香,耳朵裡一副耳機都已經歪歪扭扭的掉了一個。
出於禮貌或者是嫌棄,王謹騫小心翼翼讓過女人的兩條腿,無聲的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這場峰會對於投行來說是很重要的一個發展契機,待飛機起飛後王謹騫便拿出隨身帶的電腦認真查看起與會人員的資料來。
可是不知道怎麼,看著看著,目光卻總是心不在焉的往身旁睡著的女人身上搭,那人自他上飛機到現在始終沒醒過,連帶著幾次輕微的氣流顛簸她都沒半點反應,一顆腦袋隨著動作很不舒服的歪到了過道那一側,看得出來好像真的挺累。
王謹騫心裡尋思著這姑娘的心可真夠大的,就這睡相,這架勢,保不齊到了倫敦讓人給扛走了都不知道。
可是饒有興致的瞧了幾眼,王謹騫才恍然大悟,他之所以這麼一而再再而三的往這人身上看,是因為他覺得這姑娘像他認識的一個人。
目光漸漸下移,從她灰色帽衫中伸出來的那只素白纖瘦的手上赫然帶著一只鉑金圈子。
王謹騫眉頭劇烈一跳,這人,可不正是周嘉魚麼。
如果說通過外貌身形可能認錯人,但是這只鉑金手圈絕對是證明周嘉魚最好的東西。
在王謹騫的印象裡裡,好像周嘉魚很小的時候手上就有這麼個圈子,那手環王謹騫聽大家私下裡說起過,是周嘉魚媽媽走的時候給她留下的唯一物件,她小時候帶著手腕細,圈子上總是纏著厚厚的紅線,這麼多年過去了,鉑金的顏色雖然不如當年一樣明亮,但是那一圈圈的紅線和上面的紋路總是不會錯的。
這是自兩年前王謹騫把斷了腿的周嘉魚從上海接回來之後,第一次見面。
盡管其中一個還是在熟睡的情況下。
不管是出於朋友的立場也好還是處於熟識多年的情分也好,王謹騫覺得,既然碰上了,就不能再裝作不認識讓周嘉魚睡的這麼……肆無忌憚了。
周嘉魚醒過來的時候,正是飛機上發放晚餐的時間。
這一覺睡的人神清氣爽,她戴著眼罩也不急著掀開,倒是舒舒服服的伸了個懶腰。
這一動,她身上蓋著的外套順勢從她的肩膀滑倒了膝蓋上。
周嘉魚歪著頭,想著這空姐真好,知道睡著了還給人蓋上毯子,她慢吞吞的拿了眼罩,瞇著眼,待適應了機艙的燈光後,嚇了一跳。
她的頭不知什麼時候枕在了旁邊人的肩上,頭髮順從的別在耳後,身上蓋著的根本就不是飛機上的薄毯,而是一件質地剪裁都上乘的黑色大衣。
周嘉魚第一反應是遇上揩油的了,她一驚一乍,王謹騫低頭專心的看著電腦,輕聲問她。
「睡醒了?」
周嘉魚大腦有幾秒鍾的遲鈍。
看著這個一身商務裝神色淡定的男人,她感覺自己舌頭都打結了。「王謹騫?!」
「你在這裡幹什麼?」
她問的理直氣壯莫名其妙。
王謹騫在鍵盤上辟裡啪啦的敲了一大串數據,半晌才把屏幕合上,扭頭好整以暇的看周嘉魚。
他眼裡有笑意,「這話說的多新鮮,在飛機上還能幹什麼?」
周嘉魚懵了,壓根就沒想到會在這樣的場合遇上他。等空姐推著餐車發好了餐食,周嘉魚才後知後覺的問他。「你也去英國?」
王謹騫言簡意賅,「去開會。」
「你去幹什麼?」
周嘉魚指了指行李艙裡放著的大提琴,老老實實的回答。「去倫敦音樂學院考演奏級的資格證。」
雖然是在飛機上,好歹也算是他鄉遇故知,周嘉魚心情很好,她把身上蓋著的大衣拿起來,有點不好意思。
「上次你送我回來都沒來得及謝你你就走了,後來問願願他們都說你很忙,就沒敢打擾你。你開完會還回來嗎?」
王謹騫搖頭,「不,直接回紐約了。」
周嘉魚眼中的期待有一瞬間的熄滅,王謹騫察覺到她的沉默,故意找話題逗她開口。「腿好利索了嗎?用不著拄拐了?」
他還記得給她接回來的時候,她一個人夾著拐杖,單只腿纏滿了紗布一蹦一蹦的樣子。
周嘉魚挑釁似的把腿伸直,彎了兩下。「好著呢,早沒事兒了!」
睡了幾個小時,肚子裡空空的。周嘉魚餓壞了,她小心的打開餐盒想吃點東西,看到錫紙裡包著鰻魚飯的時候很輕很輕的蹙了下眉。
那個時候的周嘉魚在面對王謹騫的時候,是大方不拘小節的,她大快朵頤解決掉半盒白飯又吃了沙拉,然後把目光盯到了王謹騫的晚餐上。
王謹騫是航空公司奉為座上賓一樣的金卡客戶,這次沒有預留頭等艙的位置已經讓這位大主顧受了委屈,於是在餐食上更不得怠慢。
進口的鵝肝和牛排,上了年份的紅酒,連水果都是和其他乘客不一樣的。
周嘉魚盯著那塊牛排炯炯有神,好似自言自語。「為什麼你可以吃的那麼多?」
王謹騫向來對飛機餐不感興趣,見著周嘉魚的好胃口只覺得這姑娘倒是好養活,一碗白飯都能吃的那麼歡快,當下就把自己的東西全都推過去給她。
「我可吃了?」她揚眉跟他確認。
王謹騫點頭,「吃吧。」
牛排的醬汁是周嘉魚最喜歡的黑胡椒,她極為熟門熟路的腓力切成六小塊,把中間肉質最柔軟鮮嫩的地方留了出來。
兩個人離得近,晚餐時間大家都在輕聲聊天交談,機艙中氣氛倒也不沉悶。周嘉魚的身後是一對英國夫婦,正在飛快的用倫敦腔說著什麼。
周嘉魚睡飽了吃飽了,話也變的多了起來,兩人開始一問一答的模式。
「我是第一次來英國,出了機場轉一輛大巴能直接坐地鐵去考試中心,你呢?」
「來過兩三次,都是開會,沒逛過。」
「你知道大本鍾在哪兒嗎?走得急我都還沒來得及做攻略。」
「泰晤士北岸,威斯敏斯特教堂。」
「你知道今天兌英鎊的匯率是多少嗎?」
「10.357」
周嘉魚忽然叫了一聲他的名字。「王謹騫!」
「嗯?」他茫然轉頭,還沒等反應,嘴裡就被周嘉魚用叉子塞了一塊牛排進去。
周嘉魚咯咯笑,大大咧咧用手指給他擦掉嘴邊的醬汁。「最好的一塊留給你啦,吃不了別浪費嘛!」
被這麼生猛的塞了一塊連看都沒看清的東西進去,要換了別人王謹騫早發飆了,可是看著周嘉魚笑的一臉沒心沒肺和她彎起來的眼睛,王謹騫僵硬的,慢慢的,就這麼把嘴裡的牛排給咽下去了。
兩個人維持了這種平靜友好的交流模式大概能有一個小時,大多數時間都是周嘉魚問王謹騫回答,偶爾王謹騫也跟她打聽一些自己不在的時候家裡發生的事情。
飛機落在倫敦希思羅機場的時候,是當地晚七點。
這是一個多雨多霧的城市,王謹騫沒有行李,但是他還是陪著周嘉魚等箱子,兩人一起走出航站樓。
投行一早就有人派了司機來接王謹騫,同行的還有他的首席助理莫妮卡。
周嘉魚自知不能在打擾王謹騫了,揮手跟他告別。「你快走吧,我也要回酒店了。」
周嘉魚肩上背著大琴盒,還帶著一個二十九寸的箱子,王謹騫不同意,堅持要送她去酒店。
王謹騫身後的助理和司機都在等,似乎有什麼著急的事情。周嘉魚不喜歡給別人添麻煩,從王謹騫手裡搶過行李箱往出租車候車站跑了好幾步。
待走遠了,她才笑著越過人群跳起來跟王謹騫招了招手,比著口型。
「我走啦!!」
王謹騫站在原地,望著周嘉魚費力將行李扛到出租車後備箱的樣子,想起她在飛機上剛睡醒時雙眼明顯哭過的紅腫,心裡忽然覺得有絲,悵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