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漸漸轉暖,熬過了倫敦最寒冷的兩個月,好像什麼都變得生機勃勃.起來,連著街上的行人都是帶著微笑的。
周嘉魚最近的狀態明顯有了改變,這是誰都能看出來的事情。
胡燁今天從伯明翰過來約周嘉魚吃晚餐,她最近一直在忙去墨爾本辦慈善展覽的事情,母女二人有一個多月未見。
她訂了一家很昂貴的私人餐廳。
周嘉魚在她對面熟練快速的拌著沙拉,嘴角是不自覺上翹的。胡燁不動聲色的打量著許久未見的女兒,給她添了些紅酒。
「最近心情不錯?」
周嘉魚點頭,「非常好。」
「學校呢?有沒有什麼麻煩事?學習還跟得上嗎?」
周嘉魚往嘴裡送了一大口甘藍,胃口大開,專心吃飯。「沒什麼麻煩,都挺好的。」
今天她意外的穿了一件嫩粉色的毛衣,淺藍色的牛仔褲配上一雙刷的乾乾淨淨的球鞋,倒是像極了剛剛走入校門的大學生,以往一直披在肩後的長髮被她稍稍剪短了些,在腦後利索梳起了馬尾。
那一把漆黑烏亮的頭髮隨著她的動作,在腦後一晃一晃的。
胡燁淡淡笑著,抽出一支煙來。「因為那個中國男孩?」
周嘉魚一愣,慢慢放下刀叉。「你怎麼知道?」
「我是你媽媽啊。」胡燁啪的一聲點燃了煙,招呼侍者遞來一支煙灰缸。「而且你現在的樣子,除了戀愛以外,我想不到任何理由。」
她拿起自己的煙,遞給周嘉魚。「喏。」
周嘉魚靠在椅背上,盯著胡燁,一字一頓。「謝謝,我戒了。」
胡燁毫不在意的收回手,「嘉魚,我……」
「我不喜歡你這麼做。」周嘉魚打斷她,笑意斂起一些。「你是我媽媽沒錯,但不代表你可以無限度干涉我的自由,而且,還是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
周嘉魚想了想,「房東福思太太是你的朋友對嗎?」
胡燁也沒有被戳穿的尷尬,她笑了笑,有點驕傲。「你很聰明,比我年輕的時候要聰明。」
「她是我在伯明翰的一個朋友,我實在不放心你一個人住在這邊,算是……一種並不太光明的監護吧,我沒有別的意思,也不想對你掌控什麼,就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安全。」
在水晶燈暖色燈光下照耀的胡燁妝容精致,穿著孔雀藍的套裝,從手表到皮包,無一不符合對上流社會女人的的定義。可是,在她的眼角,卻又幾道用什麼方法都無法掩飾的皺紋。
她也老了啊……
在周嘉魚的印象裡,胡燁永遠是那個在自己和父親面前驕傲美麗的女人,她不會哭,不會認輸,永遠昂著頭。
她收回盯著胡燁的目光,淡淡的抿了口酒。「不要再這麼做了,我很好,你真的不用擔心。」
胡燁傷神,語氣不無感慨。「你答應和我來英國的時候我還挺高興的,其實現在想想,你哪裡是真的想跟我生活在一起呢,就是給自己一個離開的理由而已。」
「那你怪我嗎?」周嘉魚抬眼,咬著叉子。「怪我利用你來英國。」
胡燁失笑,「怎麼會呢?」
「世界上沒有哪個父母不是掏心掏肺對自己的孩子的,我巴不得能給你的多一點,再多一點。同樣,媽媽也不希望你受到傷害。」
胡燁把手放到周嘉魚的手上,輕輕用手指摩挲著她的手背。「你和誰在一起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人是否值得依靠,值得在一起生活,這關乎你的未來。媽不希望你和我一樣,在經歷了一段失敗的婚姻之後,才能醒悟一些道理。」
周嘉魚沒收回自己的手,難得有這樣心平氣和的時候,她不想和胡燁再惡言相向。
「我們不會的。」
「我很愛他,他對我也很好,至於以前,每個人戀愛的時候都有磨合,那只是我們之間一個小插曲,現在誤會說開了,我不覺得會對我們未來產生什麼影響。媽,我尊重你所以告訴你這些,但是我也希望你能尊重我,尊重我的選擇。」
「他真的很好。」
胡燁受寵若驚,這是周嘉魚第一次叫她媽。
她眼眶慢慢蓄起眼淚,強忍著鼻酸點點頭。「好,媽尊重你。」
其實王謹騫在之前一個月來看周嘉魚的時候,曾經偶遇過她的母親。那時候他送周嘉魚回學校,恰好遇見了等在門口來看她的媽媽。
王謹騫之前只聽說過胡燁,從來沒見過,但是一眼見到那張和周嘉魚相似的面孔,他就了然。為了不讓周嘉魚互相介紹的時候尷尬,他主動和胡燁握手問好。
對於這個從小就拋棄了周嘉魚的人,王謹騫實在很難說服自己平和看待她,但是該有的禮貌和尊重,他一分都沒少。
胡燁打量著王謹騫,不動聲色的講了幾句話便上車離開。
她怎麼會不知道他呢,一個在金融報紙上常常占據頭版的人,一個年輕的資本家,一個讓周嘉魚傷筋動骨一切喜怒哀樂皆為他變化的中國男孩,從那個時候起,胡燁就知道,周嘉魚這個決定,再更改幾乎不可能。
那個年輕的中國男人有能力,有手段,甚至很聰明的不去過問母女二人的關系。他懂得在什麼時候維護周嘉魚的周全,懂得在什麼時候該進行最大的讓步。
這樣一個心思深沉的人,讓胡燁很難反駁。
氣氛因為這樣一場對話讓母女二人之間的隔閡少了很多,胡燁也試著盡量用一個平和的母親心態來對待女兒。
「你還有幾個月進修期就結束了,有什麼打算嗎?」
「唔?還沒什麼打算。」
周嘉魚眨眨眼,她不知道王謹騫是怎麼考慮的,英國學習結束之後她可以留在這裡或者回國,但是這樣的話,勢必就會給兩個人造成分居異地的狀態,他現在工作很忙,繼上次他從澳洲回來之後,兩個人幾乎是一個月才見上一面,她學習緊張,王謹騫也不願意讓她折騰,從來都是他趁著周末從紐約過來,然後在乘夜航飛回去。
***
有一次他想她想得緊,在她公寓裡等了好長時間周嘉魚才回來,然後餓狼撲食似的就把人壓在床上,周嘉魚咯咯笑了一會兒,王謹騫才發現不對勁。
他黑著臉,不爽兩個字大大的寫在腦門上。
周嘉魚往他懷裡鑽了鑽,一雙小手往下不輕不重的摸,故意撩他。「誰讓你來的不是時候呀!」
當晚他把手放到她小腹上哄她睡覺,自己惆悵的躺了一會兒才幽幽感慨。「我現在竟然淪為和你大姨媽一個待遇。」
周嘉魚奇怪,「什麼?」
王謹騫痛苦的用被子蒙住頭,傲嬌打滾。「一個月來一回還不受待見唄……」
***
一想到前一陣他眼睛裡的血絲,周嘉魚就不想用這樣的事情再給他壓力,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再說。
胡燁點點頭,「那你希望媽媽為你做些什麼嗎?」
周嘉魚含著冰塊,認真考慮了一下,忽然笑出聲來。「這話你要是早一年前問我,可能我會說讓你回北京,然後讓周景平離婚,我們一家人永遠在一起。」
「但是現在……」周嘉魚收了笑容,低下頭。「現在我只想你們生活的都好,我不想成為你們任何人的負擔。」
胡燁動容,以前從來不能理解那些同齡人中見到孩子成長時的那份欣喜,因為作為一個女人,她已經失去了作為母親的資格,她缺失了周嘉魚成長的每一個階段,所以胡燁一度以為這是她看上去光輝璀璨的人生裡,一個無法彌補的遺憾。
但是她沒想到,上天終於可憐她,給了一個見證女兒成長的機會。
她欣慰,淚光晶瑩。「謝謝你,嘉魚。」
「媽媽不會讓你失望的。」
…………
最近什麼都好,周嘉魚也即將迎來畢業樂團首場對外演出,這場演出,不但有世界知名愛樂樂團指揮家親自操刀,而且受學校影響,還會有社會各界音樂人士前來觀看,最重要的是,她作為首位亞洲大提琴樂手,將有個人獨奏二十三分鍾的機會。
在皇家艾伯特演奏大廳,她將被更多喜愛音樂的人知曉和品評,這是作為大提琴演奏者的,最高榮譽。
周嘉魚告訴王謹騫這件事的時候,王謹騫正低頭簽著什麼東西。
「你能來嗎?」透過沙沙的話筒,周嘉魚不無期冀。
王謹騫把簽好字的文件遞給莫妮卡,「現在還不好說啊,」他安撫她,「老布魯士身體才剛剛恢復,不過我盡量。」
老布魯士威爾先生身體康復,投行很多事情需要交接給他過目,期間還要面試參與新的執行人方案,王謹騫應接不暇。
周嘉魚有點失望,但還是不忘讓他放心。「你忙你的事情,來不了也沒關系的,千萬別趕。」
「我知道。」王謹騫掛了電話,在日程表上刷刷翻到周嘉魚演出那一天,用手指輕輕在上面敲了敲。
晚上八點,艾伯特演奏大廳。
圓形大劇場的建築造型內,坐滿了前來看音樂會的觀眾,樂團一百一十二名演奏者,女性統一身著耀眼金色禮服,男士一律白色西裝,打著金色的領結。
周嘉魚坐在禮台左側十分顯眼的位置,除了她一身拖尾長裙以外,最讓人關注的,是她那張中國面孔。
一頭長髮被造型師梳成了上世紀英國名媛的造型,用別致的鑽石夾在腦後固定,額前還帶了一圈橄欖枝,以往從來都是淡妝示人的她也化上了精致濃妝,眼尾和衣裙同色的金粉點綴,讓她遠遠看上去,就像古老神聖的雅典娜。
大掛鍾敲了八聲,通場鴉雀無聲,坐席上方燈光放暗,指揮家上台,射燈放亮,照出舞台上龐大的演出陣容。
全體演奏者鞠躬,落座。
指揮官右手抬起,指揮棒微抬。
左側全部弓弦樂演奏者琴桿舉起,懸在提琴上方,右側管弦樂全部放置嘴邊。
全場寂靜無聲。
倒計時三秒,指揮棒驟然下落,演奏會正式開始。
音樂盛宴,從來都是讓人身心愉悅的,長達兩個小時的演奏中,除了《藍色多瑙河》《拉德斯基進行曲》這樣的經典曲目外,還有樂團排練過高難度的《門羅》《布魯赫》等,周嘉魚坐在十二位大提琴演奏者之首,全程專注投入。
最後二十分鍾,是個人獨奏。
給周嘉魚伴奏的,是知名鋼琴家她音樂學院的同校校友,洛夫帕德先生。她自幕布右方款款而出,笑容大方。
走到這一步,努力固然,幸運兼顧。
觀眾太多了,多到她沒時間一一去看,在另外的國度,她能有這樣的榮耀和機遇,其實是希望自己的親人和好友在身邊的。
沒人知道,這是周嘉魚第一次在如此規模的地方進行單獨演出,而且所有協奏者,皆是資歷名聲遠在自己之上的大家。
她一如剛才那樣,對所有觀眾和伴奏者鞠躬致謝。
一個人在台上的周嘉魚,是安靜的,不似集體演出時那般激烈,她眉眼低垂,音符從手中弦下流淌,自成一段故事。
現在經過了一些事情的她,不僅僅是合格的大提琴家,還是一位溫柔的,對待任何榮辱都會淡然處之的女性,她心中有無限溫情和愛意,對未來抱有最好的期待。
獨奏結束,全體觀眾掌聲雷動,經久不斷。
演奏的主持人上台,示意周嘉魚留步,同時音樂會所有參與演出人員上台,周嘉魚一時被推到了舞台中心。
她茫然回頭,心裡開始莫名慌了起來。
主持人拿著手稿,站在麥克旁,「受校方委托,音樂學院院長及英國藝術委員會(ace)授意,我本人很榮幸的宣布,倫敦大學皇家音樂學院留學生樂團自即日起,與美國布魯士威爾投行達成長久合作關系,並納入旗下全球納德音樂公司,相信在將來,我們的演奏者將會成為世界上最著名的演奏家,讓我們共同祝願——」
金頭髮的男人揚起手,情緒高昂。「這將是音樂界最偉大的一次盛會,我們完全相信,他們有實力被更多人所知曉!下面,請我們最親愛的合作方,布魯士投行代表人上台致辭。」
王謹騫一身黑色西裝,自觀眾席底層第二排起身,單手系著衣服上第二顆紐扣,朝台上緩步而來。
眼神明亮,身體挺拔,從容不迫。
周嘉魚目光追隨著他從台下至台上,腳下如生根般一動不動。
台下閃光燈不停,美國投資巨鱷出現在英國的音樂演奏大廳,明天又是一樁好新聞。
主持人讓出麥克的位置,王謹騫與樂團團長勞倫教授微笑擁抱後,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台下已經有年輕的女觀眾在控制不住的竊竊私語。
王謹騫並沒有看向周嘉魚,他打開委員會授意的文書,像宣布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短短幾行收購合作證書,被他低沉嗓音從擴音器傳遍立體混響的音樂大廳,硬是驚起了片片歡呼慶賀。
王謹騫清俊微笑,禮貌雙手下壓,示意大家安靜,一串流暢標準的英文緩緩響起。
「。」
我很榮幸能代表布魯士威爾投行出席此次活動,但是現在,是我的一點私事。
觀眾慢慢安靜下來,彼此小聲興奮交談,就連樂團同行,皆是一臉茫然之色。
王謹騫轉身看向舞台中央那個一身金色長裙,神情懵懂驚訝的女孩。
短短幾步遠,他走的信誓旦旦,穩重有力。
周嘉魚看著他,忘記眨眼,忘了呼吸,心臟在胸腔裡狂跳。
台下有人醒悟般驚呼,樂團的同行驚愕捂嘴,在大家期待緊張的目光裡,王謹騫望著周嘉魚,緩緩單膝跪地。
在他的掌心,放著一只四四方方的深藍色禮盒,在舞台燈光的照耀下,那顆份量驚人的鑽石熠熠生輝,指圈內側,清清楚楚的刻著王謹騫的名字。
台下徹底炸開,連主持人都在激動的拿著話筒尖叫。
單膝跪地的時候,王謹騫對著周嘉魚,難得有了語塞的時候。
「一個沒什麼新意的禮物,一個很老套的方式。」他把她的手執起,放在自己胸膛左側,「但是我想不到更好的。」
王謹騫漆黑的瞳孔裡能映出周嘉魚的身影,好像他得視線範圍內,只有她。
「你說你要等到自己變成更好的人,嘉魚,一個人只要活著,那他永遠都在變化,可是最合適結婚的時機也只有一次,我不想錯過這次機會,我想我也等到了你最好的時候,現在我想問問你——」
他提高了嗓音,在近千平米的演奏大廳內擲地有聲,嚴肅而鄭重。
「周小姐,你願意嫁給我,同我組建一個家庭嗎?」
他穿著最正式黑色西裝,在向最心愛的女孩求婚。
周圍,台上,台下,全都是一撥高過一撥的歡呼聲,每一個人都在聲嘶力竭的喊著「marry him」。
周嘉魚熱淚盈眶,在眾人的注視中,她點頭,心中百感叢生,幾乎沒有任何猶豫。
「我願意。」
我願意和你組建一個家庭,然後永不分離。
在同學老師和陌生人的祝賀下,在自己得到最大的榮耀矚目的時刻,周嘉魚除了大提琴以外,終於在這個平常而又讓人難忘的夜裡,迎來了人生中的婚姻。
和她最愛的人。
自此以後,王謹騫三個字融入她的生命,生生世世再難忘。
後記:
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裡,王謹騫問周嘉魚,如果當初我沒有更主動一點,沒有去英國找你,是不是我們倆,也就這樣了?
周嘉魚看著遠方山脈綿延起伏,平靜道,一個等字罷了,等不到你來,那就等到我更勇敢一點去找你。
王謹騫惡劣問她,對自己那麼有自信?就不怕我變心?
周嘉魚笑,歪頭看他,那我就在你婚禮上給你拉二泉映月當賀禮啊。
王謹騫牽著周嘉魚的手,車子漸漸在公路上越開越遠,天邊夕陽漸下,皆是一片溫暖之色。
《南有嘉魚》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