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長遇第一次見到周嘉魚的時候,她剛上大一。
八月盛夏,她跟著一同入學的新生穿著綠油油的迷彩服站在人群中,高挑的個子和白皙的膚色格外顯眼。
杜長遇再此之前是沒見過她的,也只是憑著在周景平那裡模糊的印象對周嘉魚有個輪廓,他遠遠的站在b大足球場上,看著那個烈日下軍姿筆直的女孩子,還是小小的驚訝了一把。
在杜長遇的概念裡,大一新生,十*歲的年紀,頂多也就是個趕潮流追明星的小女孩,可是見了周嘉魚,就把杜長遇之前對她的設想全都打破了。
她站在方隊第一排的排首,是所有女孩兒中最高的,當然,也是最漂亮的。
訓了三天,又是上海悶熱的天氣,其他同學的皮膚多多少少都曬得變了顏色,可是周嘉魚呢,端端正正的帶著迷彩帽,上午太陽照下來,她兩邊臉頰微粉,皮膚白的還是能和其他人形成一種強烈的反差。
軍姿站了該有半個小時,玩兒了一個假期的孩子心性哪裡是這幾天訓練就能收回來的,站了一會兒就不耐煩了,周嘉魚面無表情的看著前方,還是那副端正的樣子,眼睛不知道盯在哪裡,半天不眨一下。
看上去像在發呆,但是杜長遇卻能感覺到,那是她目空一切,旁若無人的狀態。
那種狀態,是她對周圍一切的漠視和封閉性自我保護的孤獨冷淡。
杜長遇是標準的寒窗苦讀的書生出身,國內知名院校本碩連攻,畢業前夕運氣好,碰上直管單位來提前招收畢業生順利入職工作了不到一年,恰逢年末周景平帶人下來做調研,單位他被臨時從處裡抽調做他的隨從解說。
小夥子有才華懂分寸,短短一上午就讓周景平留了好印象,那時候周景平的秘書正面臨著考博進修,看著領導這麼中意這個年輕人,便趁著午休私下裡在周景平面前討了個巧兒,推薦了杜長遇一回。
周景平身居高位,選擇秘書格外慎重,不僅要身家清白不會給自己招來什麼麻煩,日日和周景平一起出行工作,自然性格情商也是不能低的。
杜長遇是北方小城市裡闖出來的,一個人在北京肯吃苦耐勞這些年,一是說明這個人足夠踏實,二是說明在這個人人都浮於表面自視甚高的環境下,他足夠忍辱負重。
周景平考慮了兩天,就吩咐秘書通知下面把人送了過來。
杜長遇惶恐,雖說得了如此難得的機會他非但沒有張狂,做事越發勤懇認真,短短一年,就得了周景平很大的信任。
得了領導信任,是對自己工作最大的肯定,周景平跟杜長遇說的第一件私事,就是關於周嘉魚。
那天下午開會結束的早,他跟著周景平往辦公室走,按理說沒什麼要緊的事,交代一下明天行程就該讓司機等在樓下送他回家的,周景平沒著急,示意他關上辦公室的門,直接開門見山。
「我有個女兒叫周嘉魚,你知道吧。」
杜長遇面上雖無波瀾,心裡卻是一震。
跟著周景平一年多,要是說完全不接觸他的生活是不可能的,家裡也跟著去過兩次,周景平的現妻和女兒杜長遇是見過的,對於周嘉魚當然也是有耳聞。
可是……
領導年輕的事情,他們幾個秘書辦的小夥子閒下來也會關上門兒小聲聊聊,也就僅限於聊聊,外傳議論是怎麼都不敢的。這個時候,在周景平面前,杜長遇不管說知道與否,都是不合適的。
在上司面前,最忌諱裝傻賣乖。
杜長遇淡淡一笑,並不隱瞞。「聽說過。」
周景平並不生氣,會心道。「你們這幫小子私底下可沒少說吧?」
杜長遇為難,不敢再言。周景平沉默了一會兒,到窗邊拿出支菸來抽,嘆了口氣。「家裡的事兒多少你是知道一些的,你不是外人我也不瞞你,我這個女兒是和前妻的孩子,打小我對她就有虧欠,那丫頭脾氣又跟她媽一樣倔。」
「她不常回來,高中最後一年住宿在學校,考完試又讓她姥姥給接到那邊去了。所以你從來沒見過。」
沒見過周嘉魚,但是她的大名杜長遇卻是已經聽過多次了。
外人誰都知道周書記的兩個女兒,續絃帶回來的這個聽話懂事,聰明肯學,學歷高的一直讓人提起來就忍不住豎起大拇指,而嫡親的那個呢,人長的漂亮性格叛逆,母家勢力本身不小,因為在家裡和後來的這娘倆過不到一起去,常常隔著大門就跟周景平吵架,吵過了痛快了摔門就走,威風凜凜,誰也不放在眼裡。
兩個閨女,一個是數九寒天及時送暖的小棉襖,溫柔窩心,一個是炎炎烈日再添火的大干柴,一點就著。
周致涵杜長遇見過,談不上感覺好壞,反正院裡嬌生慣養的孩子,再懂事兒也還是針對自己的親爹,對別人……總無故帶著那麼股虛偽。
周景平把煙掐了,咳嗽一聲。「這丫頭今年上大學了,報志願的時候跟我置氣去了上海,在b大,眼看著都開學了,她媽在國外,身邊兒那些朋友也不是都能靠得住的,我現在身不由己,所以以後你就辛苦多跑兩趟替我去看看她,一個姑娘,在外頭總歸讓人不放心。」
這個世界上,沒有不惦記子女的老子,哪怕官位高重,千人萬人尊敬著的周景平。父親是要面子的,周景平雖然嘴上說忙,其實就是拉不下臉兒去看,杜長遇懸著的一顆心放下,說白了,不過是要他當個傳話筒幫著看著女兒罷了,多跑兩趟而已。
他還以為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這邊得了周景平的安排,第二天週末,杜長遇就訂了去上海的機票,當天往返。
所以在杜長遇的眼裡,周嘉魚,不過是個處於叛逆期的小姑娘,跟自己的父親關係再僵硬,也不是沒有緩和機會的。小姑娘嘛,拿點喜歡的東西送一送,哄一哄就好了。
可是見了周嘉魚的頭一回,杜長遇就長了見識。
他沒有在軍訓的時候去主動打擾她,而是在不遠處靜靜的站了一個多小時,等教官解散她們的隊伍。
杜長遇帶著眼鏡,文質彬彬,一身儒雅清淡氣息,站在百年歷史的b大中,倒是像極了哪一位年輕的老師。
身邊有學生走過,忍不住都回頭偷偷看上他一眼。
一聲哨響,腰疼背疼的學生們一哄而坐,伴隨著喧鬧聲,杜長遇站在足球場邊,極為禮貌溫和的叫了周嘉魚一聲。
帽子被她摘了下來,她鬢邊尚有未擦乾的汗,周嘉魚聞聲轉頭,眼中茫然。「你叫我?」
杜長遇笑著點頭,周圍已經有奇怪探究的目光在兩人身邊逡巡,周嘉魚自覺尷尬,快步朝著杜長遇走過去。
周嘉魚走了短短幾米,心裡砰砰跳著,她以為是早上自己被子沒疊成豆腐塊,這會兒被教務老師抓出來當典型,她一副認命神情,低頭在杜長遇面前站著。
見周嘉魚沒什麼反應,杜長遇倒覺得有點奇怪,他等了一會兒,自報家門。
「我叫杜長遇,是你爸爸的秘書。」
周嘉魚唰的一下抬起頭,眼神明亮,跟變臉似的。那眼神,有半分雀躍,半分驚訝,半分疏離。
她梳著馬尾,身上的作訓半袖穿在身上鬆垮,下襬被她用武裝帶死死的紮在褲子裡,又瘦又高。
杜長遇一驚,心想著這丫頭還真是不好打交道,那臉色,那傲慢勁兒,夠要了命的。他鎮定的等了幾秒,見周嘉魚不說話,自覺情況不妙。
第一次見面,大老遠從北京來一趟,要是人家壓根不瞧自己,杜長遇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是……」
「我怎麼叫你?」
杜長遇話剛出口,就被周嘉魚打斷了。「什麼?」他沒聽清,又溫聲的問了她一遍。「你說什麼?」
周嘉魚移開眼睛,不再和鏡片後那雙狹長隱隱有笑意的目光繼續對視。她生硬的,禮貌的,朝他說道。「我是說,我該怎麼稱呼你?」
她換了更禮貌一點的語氣,「之前我一直是叫沈家平沈叔叔。」
杜長遇懂了,沈家平是周景平之前的秘書,他笑意漸濃,原來也沒那麼不好打交道啊。
「我大你七歲。」
大七歲,叫叔……不對。叫哥?關係沒那麼熟,也不對。
周嘉魚正為難,他及時解圍。「叫杜長遇就行。」
周嘉魚張了張嘴,覺得還是叫不出口,她乾脆不糾結這個了。「那你找我有事嗎?」
周景平再三交代,不能說刻意的。
杜長遇推了推眼鏡,開始編瞎話。「我出差路過,你爸爸說你剛開學,就讓我過來看看有沒有什麼能幫上忙的。」
他眼神落到不遠處大片曬得怨聲載道的新生隊伍上,自己也是從學生時代過來的,十分瞭解。「軍訓得半個多月,挺不住就……」
「能挺住!」周嘉魚攔住他話,急急的。「我能挺住。」
女孩面頰曬的發紅,見到陌生人時的拘謹還是有幾分的,但是語氣裡又有著不容置疑的痛快。「這邊什麼都弄得很好,我的事情也不用他插.手。」
身後有急促集合哨聲傳來,周嘉魚一邊戴帽子一邊往回跑,猶豫半晌。「那個,杜……」
「杜長遇。」
「…………我實在叫不出來你也別難為我了,謝謝你來這一趟,我真的什麼都不用,再見啊!」
她把手臂舉高了,朝杜長遇揮了揮。
周嘉魚就這麼走了,自己這任務就算沒完成,杜長遇心急,一時聲音提高了些。「我等你中午一起吃飯吧。」
周嘉魚跑遠了,手臂依然在空中搖著,烏黑的發梢在她背後一動一動的。
幹這一行,杜長遇見過太多太多這樣的子女在父母庇護下享受特權的樣子,他見怪不怪,但是,像周嘉魚這樣拒絕親爹拒絕的這麼利索的,還真是少見。
杜長遇能感覺到,周嘉魚是真的在抗拒周景平給她的一些東西,這姑娘有她自己的堅持和驕傲,可是……受人之託,他也得忠人之事不是?
上午十點,他看了眼腕錶,嘆了口氣,一個人尋了足球場上的看台坐著等周嘉魚訓練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