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護車上,三四個急救部醫生神色嚴峻。
「准備輸血!」
「是!」
「很奇怪,出血休克早期的話脈搏應該很快,她的脈搏卻很慢……」
「現在她的身體狀況是?!」
「血壓40,脈搏62,血氧急速下降!」
「輸液瓶!加快速度!這樣下去不行!再不趕緊到醫院拖下去的話脈搏會更微弱,血壓也會測不出來,到那個時候恐怕就……」
救護車一路疾馳至醫院,擔架被推至手術室門口的時候,兩個護士急忙拉住了一直緊握住她手的席向晴。
「小姐,你不能進去。」
「……」
她像是恍然過來,松手,擔架立刻被推進手術室,沉重的大門被緩緩合上,三個鮮紅色的字體亮起:手術中。
抱過她身體的手此時終於不可抑制地顫抖了起來。
席向晴沒有等在手術室門口,像是無法忍受這種束手無策的長時間的等待,她受不了。轉身下了樓,不斷走在人來人往的病房區,人聲和氣息讓她覺得希望尚存。期間不斷有人看到她身上的血跡斑斑,關心地跑過去問她『小姐你沒事吧?』,她一點聲音也沒有,只是走。
行至一間病房前,忽聽得裡面,病人家屬嚶嚶哭泣聲不止,聲音逐漸放大,直至最後崩潰痛哭。
她停下來,把視線投過去,看到看護已在為病床上的死者穿衣,她聽得看護對家屬低聲說:「……這不能等的,再久一些,身體發硬,就不好穿戴了。」
生離死別,實在是這個地方最慣常的場景,不足為奇的。
席向晴看見看護解釋替死者穿衣的時機這樣客觀冷靜,一切都無比篤定,讓她忽然想起曾有明敏的婦人講過這樣的真理:生時應當快樂,因死時要死很久。
席向晴轟然頓住,呆呆退立一側。
她想起這輩子第一次見到席向晚的樣子,當真是陌上誰家年少,青蔥碧綠。
當時真是人間四月天,日光也文靜,席向晚那淺易的清水樣貌即使十多年過去了再看,也絲毫未變。仿佛對這個人而言,生命沒有真假,亦沒有美丑,它就是只是存在,過好它,就行了。
然後現在,只是在眨眼的時間裡,已經,是了物非了人。
低頭,席向晴看見自己手上的血污,全是席向晚的。她想起自己帶人趕回去,從地上抱她起來的時候,席向晚滿身血的樣子,染得衣裳盡濕,全是從她體內湧出來的。在救護車上一路行至醫院,她根本不敢去碰她,手指顫抖得貼在她手背上,甚至不敢去擦她額角上濺上的點滴紅色液體,怕擦掉血跡就會看到血肉模糊的傷口,看到破開的靈與肉。
看著她在救護車上急速呼吸腹部起伏的樣子,席向晴頭一次明白,眼前這個人,果然是老師的孩子,他們一家人都是一樣的,做事從不會為自己想太多,只覺得是對的,就會去做了,也不管危險或辛苦。
席向晴忽然站不住腳,靠著牆壁轟然滑了下去。
……
邵醫生飆車趕到醫院的時候,手術已經開始兩個小時了。這一天邵其軒不在醫院,在另一座城市休假,接到醫院電話的時候,電話那頭的邵醫生一開始對『席向晚』這個名字還有點陌生,過了三秒之後忽然猛然間想起唐辰睿的未婚妻似乎就叫這個名字。一瞬間邵醫生心裡一緊,想起在唐辰睿的訂婚宴上見過的那個清澈中帶著點傻勁的女孩子,邵其軒拿了車鑰匙就飆車返程。
到達醫院的時候,先前在救護車上為席向晚急救的急救部醫生早已等在醫院門口,見邵醫生回來連忙迎上去告訴他情況。
「席向晚的主要重傷部位是什麼情況?」
「腹部刀刺傷,恐怕已經損傷到了腹腔科髒器,急救的時候已經出現了失血性休克,現在在進行腹部手術……」
「知道了,」邵其軒點點頭,解開西服外套紐扣走進手術准備區,「我進去,換主刀。」
急救部醫生點頭,同時不忘擔心和鼓勵,「邵醫生你自己開車回來的吧?」剛開了兩個多小時的車呢,疲勞狀態進手術室主刀做手術真的沒問題麼……
「沒事,」邵其軒脫下衣服換手術服,准備術前消毒,聲音沉沉的,「席向晚在我這裡出事的話,估計唐辰睿也不會放過我了。」
席間剛趕來的簡捷沖了進來,不是沒見過鮮血淋淋的場面,但真沒見過自己的朋友和同事被傷成這樣的場面。
急救部醫生一驚:「這位小姐,這裡是手術准備區,你不能進來!」
簡捷也不理他,就站在門口看著邵其軒,「向晚她她……會怎麼樣?」
「我不知道,等手術結果出來才知道。」
他是醫生,他不說謊。
猛然間,邵其軒想起一件事,忽然轉身對簡捷道:「那些把席向晚傷成這樣的人怎麼樣了?警方接手了嗎?」
「……不知道。」她根本沒關心,一聽向晚出事了她就轟地一聲開著機車飛醫院來了。
邵其軒沒什麼表情的樣子,雖然心裡著實很有『讓這些人渣死了算了』這種想法,但身為醫生的自覺仍然讓他忍不住發揮救人的天職本性。
「最好盡快讓警方全部接手,不要給唐辰睿插手的機會。」
簡捷一愣,「……嗯?」什麼意思?
邵其軒的聲音裡沒有一絲情緒,只是忍不住提醒她:「不要給唐辰睿插手的機會,否則那些人的後果就不堪設想了,唐辰睿不是那種有底線的人……席向晚不會喜歡他那麼做的。」
簡捷睜大眼,恍然大悟。
「我知道了。」
退出去,連忙打電話給警方的朋友,想告訴他們盡快加速處理,越快越好,卻不料已經聽到意外的消息。
「……什麼?你們抓漏了幾個人?」
「是這樣的,那個幫派的人全部抓回來了,除了其中三個人之外……」對方壓低聲音,悄悄告訴她:「簡捷,偷偷告訴你哦,……唐易親自過來要人的,只說是受人之托為朋友,指名道姓要最後三個把席向晚傷成那樣的人。」
簡捷聽得腦袋嗡地一聲大了一圈。
好快。
唐辰睿的速度,太快了。
即使人在香港沒辦法立刻來到現場,卻絲毫不影響這個男人實行報復的速度。
唐辰睿……
簡捷默念這個名字,終於了然。這個男人果然不是會被打擊到進而消沉的類型,他和唐易一樣,深具一流的行動力,是完完全全的進攻型。受傷越重,報復性就越強。恐怕唐辰睿在第一時間知道這件事後,腦中就已經形成了一連串計劃,不為人知的,黑色性質的,報復性計劃。
……
中斷會議、飆車趕往機場、登機、起飛、降落。
這座城市濁重低沉的氣壓裡,樓宇間有沉暗暮色如洪荒巨獸,蒼蒼襲來,末世之感。東方天色漸亮的時候,唐辰睿的身影出現在了機場大廳。
來接機的下屬連忙迎上去,邊走邊恭敬聲道:「您的車已經在這邊……」
唐辰睿忽然停住了腳步,什麼都不說,就這樣看著登機口,像是看見一段過往,但很快回神,快步走出大廳。
身邊有位幾位唐盛副總,得知唐辰睿忽然今日返程,是特意趕來要他簽一份緊急文件的,幾小時前他們傳真給韓特助,結果毫無音訊,韓深致電給他們幾位只說『唐總監所有公務全部暫停,他負責的Case一概後延,不管代價是什麼,全部後延。』
副總們想這怎麼行,唐辰睿手上公事全部暫停這是個什麼概念?多少東西沒有他的簽署就無法執行,多少人靠他開工吃飯,他們這幾個副總為了這個工程搞得焦頭爛額,就等他一句話簽署,自己就可以功績顯著,人家也是很想借這個機會升職的……
思此及,幾位副總仍然鼓起勇氣把文件遞了上去,「總監,這份合約已經拿下來了,請您過目。」
唐辰睿的臉色沉得不像話,凌厲視線掃過去,接過文件下一秒就撕了粉碎,滿手碎屑紙片從他指間紛紛揚揚落下去滿了一地。
「……」
眾人呆立,不語,跟在他身後的韓深也一句話都不敢多說,深知唐辰睿現在的心境已經全然無法再有任何容忍力。
唐辰睿沒再說什麼,他本來就是話不多的一個人,如今他的話更少了。坐上車子,唐辰睿發動引擎自己開車,銀色跑車疾馳而去,很快就從眾人視線范圍內消失不見。
韓深沒什麼表情的樣子,吩咐下屬把被他撕碎了的文件收拾乾淨,同時拍了拍幾位副總的肩膀,歎氣,「看見了?這一陣子不要再在他面前提公事,他說不處理就是真的完全放手不管,他不是說著玩的。」
眼前幾個人也無奈得很,「總監怎麼可以不管呢,很多事沒了他根本沒辦法做啊。」
資本市場最玩不起的就是時間,一秒過億,這種輸贏的速度,沒有人耗得起的。
「他不管的話,唐盛不可避免會有很大的負面影響的啊……」
韓深沉默不語,半晌之後緩緩開口。
「對現在的唐辰睿來說,已經沒什麼耗不起了。我看唐盛如果垮了,搞不好也正合他的意。」
「啊?!」這怎麼會!
韓深望著唐辰睿離開的方向,有點擔心這個人。
「他是和未婚妻一時生氣,為了公事才去了香港,結果他的未婚妻就這樣出了事,如果發生任何無法挽回的後果的話,唐辰睿這輩子要怎麼賠得起……」
明明說過的,從訂婚那天開始,她的人生就由他負責了,結果他卻把她負責成了如今這個樣子,他要怎麼樣才賠得起這個失責的責任。
……
這一夜大雪,窗欞上繞著凌霄花影影綽綽開作紫色,好妖麗。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手術中』三個字終於暗了下來。邵其軒帶著幾個手術醫生走出來,一行人滿臉的疲憊,臉色也很難看,精神高度緊張後的後遺症。
等在門口的簡捷程亮和席向桓一下子圍上去,誰也沒有開口,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倒是邵其軒抹了一把臉,清醒了下,挺詫異地首先開口問道:「唐辰睿人呢?」
「……」
沒人知道。
邵其軒皺了下眉,忽然轉身對眾人說了句『我馬上回來,給我五分鍾時間』,也不管其他人什麼反應,說完就走了出去。
推門進了自己的辦公室,邵其軒來不及換手術服,急忙拿了行動電話打了個電話,唐辰睿的私人電話完全打不通,邵其軒想了想,該撥唐易電話。三秒之後,很快接通。
「唐辰睿在你那裡?」
「啊。」
「把席向晚打成重傷的那三個人也在你那裡?」
「嗯。」
連隱瞞都不隱瞞,這兩個人還真是……
邵其軒深吸一口氣,「唐辰睿他在幹什麼?」
唐易的口氣淡淡的,「未婚妻被人弄成那樣,你說他會怎麼樣。」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別人在她身上留下的那些傷痕,連本帶利地十倍奉還。至少至少,也要做到這一點。否則,他要怎麼才能說服自己再有資格參與她的人生。
邵其軒心裡一涼,他想起昔日興致而起結伴同玩射擊場時唐辰睿舉槍扣動扳機連中靶心的樣子。
一瞬間的暴力,一瞬間的釋放,眨眼就不見,玩過之後亦懂得掏出隨身攜帶的小塊濕潤白色手帕,防開槍後拆卸消聲器燙手,動作專業得連唐易也曾玩味地跟他玩笑道『以你這種玩法,玩投資是可惜了啊』。他只是笑笑,玩過就算,業余愛好放松的手段而已,他不當真。
除非被逼到絕境,讓他不得不當真。
想到這些,邵其軒心裡一沉。
「唐易,阻止他,唐辰睿現在的心理狀態會搞出事的!」
唐易回復的聲音很平靜,他能理解他現在的心情,「出事的不是別人,是他自己的女人,不做些什麼的話他要怎麼說服自己有資格回到她身邊?」
「我知道,可還是不行,」他出聲提醒他:「席向晚是檢察官,要是她將來知道唐辰睿為了她搞出幾條人命來,她受不了的。」
「……」
電話那邊沒有再說話,半晌之後像是妥協了。
「知道了,我會阻止他。」
電話掛斷之前,邵其軒隱約聽到唐易走進一個地方,裡面充斥著血腥味濃重的求饒喊痛聲。唐易拉住一個人,淡淡地勸他:「不要再打了,他們死了她也不會好,你去醫院吧。」
唐辰睿殺氣濃重的聲音頓時炸起來,一把推開他:「滾!」
他內心沉睡的血腥味此時早已全部被喚醒,這些人,就是眼前這些人,對他的向晚做那些事……
唐辰睿閉上眼睛,她的身體一向好,平時偶爾生理期不舒服他看見時都會捨不得,如今她身上那些傷,他根本不敢想。
「席向晚不會喜歡你這樣子的,」唐易拉住他,不讓他犯錯,「你明白麼?」
「……」
默默掛斷電話,邵其軒緩步走出辦公室。想起方才躺在手術台上的那個女孩子,那麼平淡無奇的一副身軀,上面卻有大大小小那麼多被毆打後留下的傷痕,即使救回來了,將來她會怎麼樣,手術後的並發症,一切都是未知數。
無端地,邵醫生內心一酸有點悲愴,不知是對她,還是對生命。只是每每想到她身上那個樣子,再想到她是怎麼一刀一刀挨過來的,他就不忍心再想下去了。
連他都如此,何況是唐辰睿,那個曾經承諾過要負責她一輩子的人。
……
當唐辰睿的身影出現在重症病房門口時,現場的氣氛有一瞬間停滯。整個空間長久彌散他身上的氣息,暴力發洩過後的氣息。
唐辰睿的臉色很不好,他甚至不敢輕易去看重症觀察室內的那個身影,怕一看見,他就失控了。
面對邵其軒,唐辰睿的聲音很啞,「……她現在,還好麼?」
「老實說,不太好,目前還沒度過危險期,」邵醫生誠實告訴他,「失血過多,脾髒和胃刺傷,前者還是穿透性的,腦震蕩的症狀也有,手術後的並發症,現在也不好判斷……身上其他的傷,都是被毆打出來的……」
「……」
「辰啊,我不得不告訴你,你的未婚妻,她真的很……」他抓了抓頭,不知道該怎麼說,「……腹部的刀傷是最後中的,想必她之前已經經歷了一段時間的暴力對待了,普通人很難熬過來的,她撐過來了,而且還懂得在最後中刀的時候側身避開了大動脈的位置。能憑著毅力撐到這個地步,很難講這是她的職業本能,還是性格如此……總之,讓人很不忍心去想她當時那個場景。」
唐辰睿的臉色越發蒼蒼,這是他從未有過的感覺,她處於疼痛與危險,而他卻束手無策一點辦法也沒有。他想起幾個小時前在香港,聽到她出事的那一瞬間,他腦海裡一片空白,在那一刻,她身處絕境,而唐辰睿的聰明才智卻沒有半點用處。
邵其軒了解他此時的心境,拍了拍他的肩,沒再說什麼。
畢竟是醫生,眼簾一抬看見一直低著頭抱著腿坐在角落裡始終沒說過一句話的席向晴,一眼就看出來她的右臂恐怕也受傷了,雖然知道席向晚弄成這樣和這個人脫不了關系,但邵其軒想了想,還是走了過去。
「席小姐,我幫你看看你右臂的傷。」
她忽然開口。
「我看見了……」
邵其軒不解,「嗯?看見什麼了?」
「我看見他們是怎麼捅向晚一刀的……」
邵其軒臉色大變。
一整夜,她腦子裡都是最後看見的那個畫面。她帶人趕到那裡,沒有來得及阻止最後那一切,親眼目睹鋒利刀身如何一寸寸進入她體內,親眼看見席向晚連叫喊都沒有,獨自伏在地上承受一切的樣子。
「我抱她上車,按住她的腹部,不讓血流出來,可還是不斷有血湧出來,我知道她很痛……在車上為了不讓她睡過去,我不斷跟她講話,問她為什麼要死撐,可是她痛得說不出話……」
想著想著,縱然是她席向晴這樣已經這麼拿不出感情來揮霍的人,也忽然唰地一下有眼淚流下來。
非要到這個地步才懂得要珍惜,當真是應了那句話。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席向晴忽然開口,聲音裡一點情緒都沒有:「她打電話給你了。」
在場的眾人都是一愣,她在說什麼?
席向晴緩緩抬頭,直直看著一旁的唐辰睿,字句分明地告訴他:「唐辰睿,她打過電話給你的,出事之前,她就已經打給你了。……在急救車上,她唯一說過的話,就是你的名字,還有電話兩個字。」
邵其軒心直口快地立刻質問了出來:「唐辰睿,你居然沒接她電話?!」
究竟要信任他到什麼地步,才可以憑著這麼一點希冀撐到最後。明明知道他人在香港,卻仍然相信有他在就會沒事的。
「……」
唐辰睿在一瞬間面無血色。
真正的錯,從那一刻開始犯下。舉目看一看這個世界的景色,山河永在,歲月深長,而一個人受過重傷之後,原先那個完好的其實就已經沒有了,消失的迅速,真正如恆河下沙一樣。
猶如一場電影,長安大雪,黑暗中傳來濤聲,而長安城裡的一切已經結束,一切都在無可挽回地走向絕境。
他醒著,在這裡,但世界,不見了。
對她深受的重傷,從今往後,他要怎麼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