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極音的陣是複雜的,而陣的最中央,卻豁然開朗。空曠的六角形平地,最核心的地方,卻是一棵高聳入雲,彷彿永遠望不到盡頭的古樹。雖然我小的時候家裡的院子裡不乏百年古樹,但是眼前的這一棵,怕是要有千歲的年紀。繁盛的枝葉,在高高的天空中鋪散開來,陽光打在葉子上,投射在六邊形的陣中,化為無法破解的圖騰。

  冬允開口了。

  他不再掩飾實力,緩慢的語調一如既往宛若山澗流水,但是卻能讓人感到其後飽含著的深厚內力。

  「……小涼,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我茫然地看著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驟然轉向我,美麗的臉龐失去了日常的冷靜,帶著哀傷、不安與渴求。

  「回頭,我們離開蝶谷。我帶你離開上京、離開左源、出關,前往西域。我們從此不去想李氏天下,不去想靈山湔雪,不去找蝶谷極音。」

  他繼續說著,拉住我的手放開,又扣住我的肩膀,他走上前,他將我抱入懷裡。

  「如同我們在馬車上的相遇,那句你說的話。現在我送還給你,跟著我,我會保護你。」他用了力氣,我突然發現,平日看起來俊秀文靜的他,胸膛竟然如此寬厚,雙臂竟然如此有力,「和我在一起,忘記你的小崖,我們浪跡天涯,再不回來。」

  冬允的能力絕對不低於四大高手,除卻極音我從未見過,他不亞於武林裡的任何一人,而此時,他的聲音裡竟帶有了幾分懇求的意味。懇求著我,這樣一個脆弱的女子。

  風緩緩吹進蝶谷,陽光被慢慢吞進再次瀰漫起的大霧裡。樹影閃動,四周似乎有細碎人影閃動,又似乎什麼都沒有。

  我被他抱著,不能動。或者我心裡不知為何,也有那麼一絲不願掙脫。

  在馬車裡見到他的時候,那一雙美麗的眼睛,就好像征服了我。他抱著琴一路跟著我,不知不覺,我已經不願離開他。五年以來失去的記憶與徹骨的孤獨,我不想在一個人。

  冬允,他能不能讓我不再是一個人。

  忽然耳邊飄來熟悉的琴聲,高音如歌低音如泣,似遠似近,劃過我的耳膜,隨即消失。

  而我渾身一激靈,彷彿從噩夢中驟醒一般,發瘋一樣掙紮著推開冬允,驚恐地盯著他俊俏而略帶憔悴的臉龐。

  難道,只為一個見面三日的人,我就可以背叛我身上流動的血——

  羞恥、不甘、懊惱湧上心頭。我向後退了幾步,聲音也隨著怒意漸漸發抖起來,「冬允,接下來我一個人進去就行了。殺死湔雪是我人生的意義,我……」

  我看向陣中央的千年古樹,琴聲從樹中緩緩傳出。

  我不能停在這裡,我得過去,找到極音。我自己走了過去,卻被他從身後一下拉住了手。他的聲音裡帶著懇求,他輕輕地說,「小涼,別去。放棄這些吧。你找到了極音,你就會失去一切的。」

  我看向冬允,執拗地重複了一次,「放開我,我要進到這個陣裡去。」

  他又頓了頓,似乎在思考如何用另外一種方法勸我。而最終,他只是乾澀地說,「這裡是極音精心布下的陣的最核心。你難道要硬闖嗎?」

  我用力想要掙脫他的手,但是他只是輕輕地將手指搭在我的手腕,於是我便動彈不得。惱怒之下,我只說,「我寧願死在極音的陣裡也不要停在這裡。你若不幫我,便放開我。」

  他沉默。長長的睫毛擋住了深黑的眼睛,我看不到他的心思。

  好久好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再開口,只打算這樣拉著我變成化石。而就在這時,他卻突然抬頭,反手扣著我的手,說,「好吧,那我陪你去。」

  琴聲突然停了,四周湧起了彌天大霧。

  我緊張地說,「現在怕是晚了吧,錯過了最佳的時機。你先停下來,現在冒進很危險。」

  冬允只是繼續向那棵大樹走去,對我的話置若罔聞。

  「冬允。」

  「冬允!」

  他沒有停步,只是側過頭,淡淡地問,「小涼,你覺得極音是怎樣的一個人?」

  極音是怎樣的一個人?我怎會知道。我連他是男是女都不清楚。他是江湖裡最強的人,四大高手之上的頂尖高手。他彈得一手好琴,隱於蝶谷,擅於佈陣。幾年來,他殺人無數,多半是陛下的近衛軍。他似乎一直反對著皇帝,而皇帝自然也將他視為眼中釘刺,幾次暗中集結武林好手想要將他除去,卻因為這陣,幾乎沒有人能得以見到他的面目。而聽聞數年前,他真的進宮行刺皇帝,卻被擋了下來。自此,便沒了音訊。

  他們說他就隱在蝶谷,蓄銳養精,等待有朝一日東山再起,再一次殺入皇城。也有人說,他已經死了,皇帝為了牽制武林才製造出他還活著的假象,每年重賞,讓無數自大的武者死在他的陣裡。

  我對極音的瞭解就是由這樣的一片片道聽途說而得來的。他們都這樣說,這世界上知道極音死活的人,或許就只有靈山湔雪。而知道湔雪下落的人,也或許只有極音。我只想找到極音,我並不在乎他是怎樣的人,有如何的相貌,我只在乎他能否讓我見到靈山湔雪。

  轉瞬間,腦海中劃過若干思緒,思考了半天,也總結不出什麼來,只好乾巴巴地說,「他的琴彈得很好,你聽到剛才的音樂了嗎?我從未聽過那麼好的曲子,一定是極音彈的。」

  冬允頓了一下,突然輕輕地揚起嘴角,彎起的眼角帶著幾分寵溺的笑意,「那樣的水平怎能和極音相比呢?」

  「說得你好像極音一樣。」我撇撇嘴,「莫非你連彈琴也隱藏了實力?」

  他還是在笑,「我的琴彈得真得很糟糕,所以早就放棄了。那天你聽到的,已經是我的最高水準了。」

  「是嘛?」我表示懷疑。

  「是啊。」

  「極音的琴到底彈得有多好?」

  「恩,怎麼說呢。有種達到音之極限的一般感覺。若他要你悲,你便會落下淚來,若他要你喜,你便會不自覺地隨之哼起小曲。」冬允慢慢地說,「不過他多半是悲的。他喜歡在湖邊彈琴,彈琴的時候,沒有表情,也不看琴盤,只是發呆一樣盯著湖水。然而,他雖然表情平平,琴聲依然如同大江破浪,排山倒海,聽他琴的人,江湖高手、市井街販、煙花女子、教書先生、行人、轎伕、孩童、老人、衙役,他們不管有什麼樣的心情,在聽到他的音樂時,都不由把藏在心底的悲傷事翻出來了。」

  「聽說極音的武器也與聲音有關,他琴若是出神入化的好,也不出所料。」我插了一句嘴。

  「不,不是你想的這樣。」他如閒話家常一般地說著,腳步卻不停,「極音是一個很特別的人,他很執著,但是又對很多事情很無所謂。他殺起人來乾淨利落,但是卻又對與他無關的生物抱著十足的憐憫。他從來不喜歡為別人演奏,也不喜歡為任何目的而演奏,他演奏只是因為他自己想,旁邊恰好有人的話,就聽吧。那些江湖上傳聞他的琴與他的武功有關係的,基本上都是謠傳。」

  「聽起來這麼神秘。」

  「他是很神秘。」冬允笑得如沐清風,拉著冬允的手,原本週圍猙獰的樹影、白霧都變得不再可怕。他們化為夢境一樣柔軟的白色,包圍著我們。冬允的腳步緩慢,但我們行進得卻很快。我從過度的緊張裡慢慢放鬆了下來,我的腦海浮現了一個本早就該出現的問題。

  為什麼冬允這樣瞭解極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