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涼,我替你報了仇,讓我把故事講完,好嗎?
短劍插入湔雪胸口的那一剎那,一種強烈的不安又一次向我的心頭襲來。我忘記了什麼,我一定錯過了什麼。為什麼我的仇人會自己撞到我的刀口上,為什麼他此時會露出如此安靜的笑容,而他剛才說的那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我為什麼不明白呢——
「我最後一個任務,」短劍深深地埋在湔雪的胸口,我的右手握著短劍,而湔雪又用他的雙手握住我的右手,不讓我將短劍拔離,亦不讓我離開。他只是用內力壓著被刺穿的疼痛與巨大的傷害,帶著我熟悉的微笑,這樣說著,「最後一個任務,清理張氏門戶。」
「張氏對新皇的威脅最大,新皇還是儲君的時候就已經將其列為心頭大患。拔出這顆帝王的眼中釘只是遲早。我帶領大內高手來到張氏一家時,離我初次習武正巧十年。對我而言,那是一次十分殘忍且冗長的任務,我們把張氏九族的名單一一列出,分派為多個支隊,江南海北,同日下手。無論是襁褓裡的孩子,還是七旬有餘的老人,我們都必須毫不猶豫地殺死。但是……我放過了一個人。」湔雪苦笑著,神色複雜地看著我,「她是張帷國唯一的女兒,舉世聞名的音樂奇才,不過三、四歲年紀時就十分出色,待到十三、四歲的時候,已經是天下絕頂的琴師。她的琴,可稱之為「音極」。若他要你悲,你便會落下淚來,若他要你喜,你便會不自覺地隨之哼起小曲。」
湔雪放開了我時,他的血已經沿著劍柄流到了我的手上。他捧起我的臉,冰涼的手指細細地劃過我臉頰的輪廓。他輕輕地說,「我仍在羅衣鎮的時候,就曾聽父母提起那個孩子。後來十年,苦練劍法之時,卻也總莫名地想要打聽下那個女孩子的信息,琴藝進展如何,現在又在何地……一晃過了十年。隔著黃金面具我再見到她時,她正揮著長劍向我衝過來。」
湔雪笑得很輕鬆,看著我的眼睛充滿著眷戀的懷念,「她就好像數年前的我,為了報仇,不惜餘力。我的想法很單純。我想知道,那個擁有我沒有的天分的孩子,若是要她習武又會是怎樣,若能滿足她的願望,最後又會怎樣。」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放過了她,找了別的丫鬟的屍體來頂她。之後,我便不再為皇上效力,隱姓埋名,帶著那個女孩,和她一同開始了在蝶谷的隱居生活。她要報仇,我便教她習劍,但是她卻聰慧異常,自己琢磨出了最適合自己的武功——以雙短劍為媒介,將內力與周身空氣合一,予敵人以巨大的打擊。她的武藝來自對聲音的控制,並非直接的音樂。」
他還在繼續說,但是聲音卻弱了很多,「不,現在想想,那時所謂的好奇,只是我下意識找的藉口,我只是不捨殺她……不願看她死去。」
我驚慌失措,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周圍的空氣由先前的濃重,變得漸漸清爽起來。我能感覺到湔雪的陣在變稀薄,逐漸消失。湔雪就要死了……我突然覺得插在他胸口的短劍異樣灼熱,我猛地甩開他的手,硬生生地從他面前退後了幾步,他的神色黯淡了下去,卻還硬撐著原有的笑容,「小涼,你不用擔心,我已經沒有生還的可能了。」他頓了頓,最終無法再微笑出來,「很多事情,我寧願你想不起來,想不起來,你會過得快樂。而另一方面,我又希望你想起來。我不願意你忘記我,哪怕你對我的感情只有憎惡、痛恨,那也好過我從你身邊走過,你看都看不到我。我暗中跟著你那麼久,終於忍不住,當你在左源上了馬車的時候,我跟了上去,那時,我已決定將命交給你。」
他呼了口氣,「小涼,五年,與你在一起,聽你的琴,與你習劍,還有……那一切,讓我生存的意義如此豐足,我已毫無留戀。」他反手扣住胸前的短劍,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地向外一拔,利劍挑斷了湔雪胸前的筋骨,穿破了他的內臟,鮮血如泉水一般噴湧而出,染得一地鮮紅。他方才一直用內力頂著,才說了那麼多話,而此時,他卻自己卸了力。他撞到我的劍上時,我的手裡正是滿滿的內力,那一劍是致命的。若撤了力,常人連片刻也無法支撐。那身材俊挑的白衣青年,隨著鮮血的湧出,如同被抽去了筋骨的水人,一下子摔落在地上。
我有些發怔,四周的陣嘩啦啦地從頭頂破碎開來,我仰頭,看到了蔚藍的天空。奇怪的是,我的心裡並沒有預想中報仇之後的快感,卻也沒有出乎意料的痛苦。我抬頭看著天空,驚訝於自己出奇的平靜。陣完全破開,湔雪余留的氣在我周圍淡淡纏繞,似乎不願離去,但終究,它們一點一點、緩慢地散進了空氣裡。我站在湔雪冰冷身體的前面,身上、手上都是他的血,一直等在陣外的砂磬皺著眉,碧綠的眼裡映出我孤單的身影,他緩緩地說,「極音,沒想到你真可以做到這步。」
他走過來,抱起湔雪的屍體,「湔雪為了你,與你一起攜手殺入大內,刺殺新帝。陣前,新帝告訴你當年出手的人是湔雪,你大亂陣腳,刺殺失敗,他幾乎陪了命才把你救出來,足足修養了半年才恢復元氣。你卻自己封閉了記憶,忘記了你們的過往,獨獨保留了對靈山湔雪的憎恨。他始終跟著武功隨著記憶被封住的你,保護你,不然你早死了千百回。」
砂磬的話語平淡,卻冷漠而尖銳,「現在,你終於殺死了湔雪,從此以後,天下武功你確屬第一。然而,新帝圍剿你的隊伍已經到了,東湖沉焰、北玄泣天及西沙七劍聯合出手,沒了湔雪,你好自為之。」
他語畢,轉身就要離去,我鬼使神差一般開了口,「你要帶冬允去哪裡?」
砂磬愣了一下,回頭仔細看了看我,眼裡竟有了幾分不屑,「我要帶著湔雪回到靈山。」他又頓了頓,繼續說道,「極音,以前我只是覺得你有些冷漠,但現在我卻認為你是個沒有心的女人。湔雪對你怎樣,就算你不記得,也不會沒有半分感覺。難道他還不值得你的一滴眼淚麼?」
話語到此,他冷冷一笑,腳下一踏,身體高高彈起,隨即一晃,就消失在了庭院深處小路的盡頭。轉瞬間偌大的園子裡就剩下我一個人,剛才發生的一切都是虛假。地上兩把殘劍,還有湔雪留下的血跡,我轉身,慢慢地走向不遠處的涼亭,涼亭裡名琴漁歌靜靜地等著我,亭上木牌雕刻著「微涼天涯」四個字。每一步,我就好像和過去更接近一點:
「我什麼時候才能會當凌絕……就好像冬允你這樣厲害?」
「冬允,你說,是誰殺了我的全家,我變厲害以後,是不是就可以向他們報仇。」
「明日……你真的會與我一道去刺殺皇帝?」
「好,那之後,我們就離開上京、離開左源、出關,前往西域,到砂磬的老家去,一起彈琴,一起舞劍,永遠在一起。」
天下這麼大,只有湔雪可以找到極音,也只有極音可以找到湔雪。
湔雪、砂磬、皇帝,他們都知道我一直在尋找的仇人就是湔雪。我卻不知道,我把湔雪當成了生命裡最重要的人。我叫著他的假名冬允,依賴著他、眷戀著他,除卻復仇,湔雪,就是我生存的唯一動力。
而如今,我親手殺死了湔雪。
我在琴前坐定,雙手撫上了熟悉的琴弦。無需思考,音樂就宛若流水一般傾瀉而出。在蝶谷的林子裡,湔雪就給我輸入了他大半的真氣,內力衝破了我在身體裡設下的封印,武功自然地回到了我的身體,湔雪死去的那一剎,記憶好像漲潮時的海水,爭先恐後地湧回我的腦海。
我總算明白湔雪臨死前最後那一番話,他不願我想起來,不想起來,我便會過得很簡單。但我不後悔自己想起來,至少在最後的時刻我明白了樹洞裡心中潮汐般難以抗拒的情感從何而來。
周身樹影微微晃動,我能感到有人衝破了我一年前精心布下的陣,進到了我這片仿造張王府所建的藏身之處。我能感到他們強大的氣,和勢在必得的殺意。我調動身體裡源源不斷的真氣,建立起了巨大的陣,將入侵者攏括進了我的領域。
四周化為一片淡淡的粉色,我想起天空中飄落的桃花。湔雪在那裡拿著劍,舞著天下無雙的雪劍。我在這裡彈著琴,撫著湔雪贈我漁歌。當陣破開的時,我就可以再次見到那片天空,湔雪一定會佇立在陣外等我,帶著那雙清澈而閃亮的黑色眸子,帶著那副溫和包容的笑意。
從此我們一起彈琴、一起舞劍,永遠在一起。
《音極》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