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政航此舉,倒是叫翠縷有些慌亂,一時拿不準他是生誰的氣。但到底是立功心切,於是又開了口。
「少夫人這般,奴婢是不信秦尚書不知道。想當初舅老爺給少爺打聽的姑娘,哪一個不是相交多年,知根知底的。算算日子,少爺才成親不足半月,秦尚書就……,可見知人知面不知心,便是血脈相連的人,也未必是真心相待。若不然,秦尚書早些時候為何不跟少爺來往?」
這舅老爺、秦尚書,遠近親疏一聞便知。
莊政航將臉埋在靠枕上,心道莊大老爺早些年就跟秦尚書鬧僵,秦尚書捎過來的書信、禮物,便是送到他面前,也不曾有人提起是誰送的,不然,他與秦尚書何至於如此生疏?又想翠縷今日來說的,果然不是簡妍,而是秦尚書了;再聽翠縷叫王家人舅老爺,莊政航更是知道,這女人明明白白就是莊大夫人的人。
「秦尚書如何了?」莊政航有意疏遠地不再喊秦尚書為舅舅。
翠縷卻沒在意莊政航換了稱呼,只是一味地道:「秦尚書逼著老爺要先夫人的嫁妝呢。說是先夫人的嫁妝叫少爺胡亂花去了許多……還有簡老爺,竟然跟秦尚書串通,秦尚書逼著老爺從他手上將少爺當掉的東西買回去。如今老爺正發愁。若是東西買了後,依舊還給少爺就罷了,也不過將自家的東西左手倒騰到右手上,偏偏秦尚書是要將東西拿回秦家的。」說完,微微偏著頭,偷眼去看莊政航的臉色。
莊政航心裡只當是秦尚書終於問莊大老爺要了嫁妝,並不知其他細節,因此對翠縷的話,是有些明白,有些不明白,問道:「便是如此,那跟簡家又有什麼關係?」
翠縷怔住,她也只聽說是簡家為虎作倀,助著秦尚書找親家麻煩,具體的事也不曉得,因此被問起,就吱唔道:「商人重利,見著銀子就跟蒼蠅見到血一般湊上去,少爺想想還不明白嗎?」
莊政航見她也是一知半解,冷笑道:「聽風便是雨,前幾日才攆了幾個,如今就輪到你了。」
翠縷一慌,忙道:「少爺,這話可不是奴婢胡說,如今園子裡澆水采果子的婆子都知道秦尚書要奪了外甥亡母的嫁妝哩。」
莊政航用手拍著頭,忽地笑了,笑道:「原來如此。」
翠縷見莊政航恍然大悟,忙道:「可不是嗎?秦尚書畢竟是外人,且大夫人對少爺一向視如己出,捫心自問,少爺也說不出夫人哪裡不好。同是一家人,那嫁妝在老爺手上也就跟在少爺手上一般,少不了的。只是若出了莊家,那嫁妝就怕是要改名字的了。」
這些話,莊政航是早就聽過的,上輩子,婚前四五個月的時候,身邊就有人不住地說,不然,他也不會不耐煩聽秦尚書提起他母親嫁妝一事。此時再聽這些話,莊政航竟有些覺得自己當真愚蠢,秦尚書是朝廷重臣,多少雙眼睛看著,哪裡會做出這樣明目張膽地搶奪亡姐嫁妝的事。
莊政航張開口,一個滾字就在舌尖,又嚥了下去,心想今日他倒要看看身邊究竟這些女人有多會說話,於是長嘆一口氣,「你出去吧,叫我想想。」
翠縷見他神態,似乎是蹙眉苦思對策,心裡到底還是惦記著晚上的事,試探地問:「少爺,晚上可叫奴婢給你再換藥?」
莊政航並不抬頭,舉手揮了揮,示意翠縷出去。
翠縷有些失望地看著莊政航,有意俯身在他臉邊,以顯示胸前偉大,伸手去撩莊政航頭髮,「少爺——」
「出去吧。」莊政航不耐煩道,好歹記著要拋磚引玉,雖是不耐煩,卻也沒有大肆發作出來。
翠縷悻悻地出去了,莊政航拿起書,看了一眼,也覺沒有意思,將書拋在一邊,拿了靠枕丟在地上,站起來走了幾步,因心裡悶,就向外走,不覺走進了簡妍佈置的西廂房裡,進了廂房裡頭四處摸摸,見貴重之物早已被收起,擺出來的,不過是旁人眼中不屑一顧的紙筆等物。
莊政航不知不覺地拿了本書看,因瞧見是本佛經,本要丟開,見蝶衣進來了,因覺手中拿本佛經看著很是有見識,就拿著書不放。
蝶衣身子也好了許多,不至於下不了床,只是唯恐腹中骨肉有恙,因此並不出來。此時瞧見莊政航手中拿本書,雖不識字,但是上頭一個卍字,她還是認得的,心裡嚇了一跳,心想看經書悟道總不會是好事,因關心情切,就疑心是莊政航對莊大老爺灰了心,對骨肉親情不大信任了。
「少爺——」
莊政航點頭,看了她的肚子,不見那肚子冒出尖來,心裡有些失望,想著不知這小東西出來是個什麼模樣,可是個懂事聽話的,還是叫父母操心的。
蝶衣微微猶豫,見莊政航盯著她看,心裡一喜,心想圓圓於莊政航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自己是莊政航身邊的實在人,何必跟圓圓計較,於是施施然地步到書桌邊,打量簡妍的東西,見著一張紙上寫著簪花小字,嘆息道:「少夫人果然多才,這等女子,才配得上少爺。」
莊政航怔住,記起簡妍眼睛瞎了,都能護著自己的家財,還能籠絡住蒙興服侍她,於是嘲諷道:「她的才氣,又僅限於在這方寸之紙上。」
蝶衣拿著那紙的手一頓,心裡驀地有些歡喜起來,但面上仍淡淡的,將紙擺放好,低著頭嘆道:「少爺怎可這般說,奴婢是恨不得重生投胎,再世為人,能夠與少爺吟詩作對。」
莊政航笑笑,心道他且耐心些,看蝶衣又是如何說話。
蝶衣見莊政航只是笑,心裡拿不準他的意思,因想起又兒來跟她說的那些話,心裡有些矛盾。她是想名正言順地跟著莊政航的,如此生下的孩子也能養在身邊;但是靠著討好莊大夫人、擺佈莊政航得的名份,她又覺有些不應當。於是心想自己不如試探試探莊政航的心思,若是他果然與秦尚書有嫌隙,自己便替莊大夫人說上兩句;若是他與秦尚書關係親密,那自己那斷然不能離間了他們甥舅之情。
「少爺可聽說外頭的事了。」
莊政航心道果然來了,抬頭望了眼低頭扣著帕子的蝶衣,隱隱有些嘲諷地道:「哦,我卻不知是什麼事。」
蝶衣垂著眼皮,眼睫毛跳了跳,粉唇微啟:「就是外頭說的秦尚書的事。」
「他能有什麼事?」莊政航靠在椅子上,抱著手臂道。
蝶衣聽他帶著諷刺地反問,心道果然莊政航跟秦尚書關係是不好的,「今日又兒姐姐來找奴婢說話,她叫奴婢好好跟少爺說說。」
莊政航聽了這話,再看蝶衣羸弱模樣,心道莫非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蝶衣難不成是個真心為他的?不然如何將又兒跟她說話也告訴他。
「又兒姐姐說,秦尚書逼著老爺要將先夫人的嫁妝要回去。奴婢不知究竟,也無從探聽。只是看又兒姐姐說起此事的模樣,此時夫人應當是萬分焦急的。且不論那嫁妝該是少爺的,不該是秦尚書的。但看著夫人替老爺著急的份上,奴婢也難免要動容。奴婢身為下賤,私心裡,卻也是萬分豔羨這等夫唱婦隨、舉案齊眉的夫妻之情……」
莊政航仰著頭,拿了書本遮住眼睛,心裡說不出是對蝶衣的失望,還是聽到那夫妻之情忍不住覺得諷刺。勸君惜取眼前人,莊大老爺倒是將惜取眼前人做得淋漓盡致,若不是他大了,偶然聽人說起莊大老爺的元配姓秦不姓王,他怕是還會將莊大夫人認作親娘的。
蝶衣話出口,心裡有些悵然,心想自己這輩子沒有資格跟莊政航提什麼夫妻之情了,「少爺,奴婢聽說少爺幼時便養在夫人膝下,比之三少爺,夫人對少爺的愛惜更甚,更是屢屢在老爺面前回護少爺。少爺便是心中氣憤老爺這次打你打得過了,也該看在夫人的面上,好歹去勸勸秦尚書。嫁妝是誰的終歸是誰的,老爺性子倔,只是不喜旁人插手你們父子之間的事。若是秦尚書一意孤行,定會叫你們父子之間,再無轉圜的機會。」
「呵呵——」莊政航拿了書本掩著面孔笑了出來,心道他只當自己最是說些甜言蜜語的能手,萬沒想到,他身邊的女人,若是來個「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嘴皮子上的功夫,是哪一個都比他強的。
蝶衣聽到莊政航的笑聲,心裡就後悔了,只是雖如此,卻不信自己猜錯了莊政航的心思,忙道:「少爺,天下無不是之父母,少爺何必跟老爺擰著呢?少爺勸說了秦尚書,然後跟老爺低了頭,老爺自然會……」因猛地看到莊政航一雙滿是厭惡的眼睛,皓齒咬上香舌,其餘的話再也說不出。
莊政航嘲諷道:「公道自在人心,若要我低頭,也須拿出正經的道理來。至於你,怎也跟旁人學著做了長舌婦了?你本有身孕,更該掩了房門,好自珍重。怎不學著修身養性,反倒學著去搬弄是非了?我母親姓秦,我倒不知我正經的舅舅哪裡不好了,一個兩個都喊著那姓王的叫舅老爺。」
蝶衣不曾說過王家的人,莊政航這話,卻是將對翠縷的火氣也撒在蝶衣身上了。
蝶衣如一盆冷水澆下一般,呆若木雞,渾身一麻,只覺得腹部隱隱作痛。
莊政航到底顧念蝶衣腹中孩兒,說了兩句重話,背過身去,說道:「你回去歇著吧,這幾日可缺了東西?青衿待你可好?」
蝶衣點了點頭,想到莊政航看不到,開口道:「奴婢什麼都不缺,青衿姐姐待奴婢很好。」
莊政航也想不出對待有孕之人要如何,只是想著她吃好喝好了就足夠了,記起彷彿孕婦要進補,於是問:「府上可有補品給你?」
蝶衣的性子是不能說出沒有的,因此沉默地不說話。
她此時不上不下的,雖有青衿伺候,且獨自住著一間屋子,瞧著跟翠縷、碧枝兩個相當,但到底名不正言不順,頭上頂著個「奸」的名頭,如今吃的還是與青衿等人一樣的東西。且莊老夫人等人也沒有賞賜下來,獨有莊大夫人賞賜了兩件舊衣裳,卻是拿來沒用的。
莊政航往日裡不曾關心過府中事,只是想著孕婦該是要好好補一補的,因沒有聽到蝶衣的回覆,有些不確定地問:「當真沒有?」
蝶衣忙道:「許是少夫人忙碌,一時忘了……」
莊政航回過身來道:「這與她不相干。」因想許是因為蝶衣是奴,府中便沒有這一項份例,忽地記起上輩子簡妍是給過蝶衣一些人參、燕窩的,心道果然再活一世,那婆娘的心變硬了,尚不如上輩子可親可愛。
蝶衣聽聞「不相干」三字,瞳孔微微睜大,心道自己有的是莊政航的骨肉,簡妍也是她肚子裡孩子的母親,簡妍本就擔著照顧她之責,怎會不相干了?難不成,這是莊政航在偏袒簡妍?
莊政航道:「你且回去,燕窩,我會送過去的。」
蝶衣點頭,忽地淚水漣漣道:「少爺,莫非少夫人不喜奴婢?」
莊政航一怔,忙道:「哪有此事,你且安心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