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初衷易忘

  簡妍見莊政航又是高興又是嘆息,有心提醒道:「其實上回子我算賬算錯了,忘了算地裡的租子了,如今這麼算來……」

  莊政航道:「你別急,這些都有,也不知為何這次族長侯爺算賬算那樣清楚,連租子都要還我呢。」

  簡妍笑道:「當真?」因又想定是簡鋒想到的,又去跟秦尚書說了,心裡盤算著這些東西弄來,分家之後,莊政航老實一些,什麼樣的安生富貴日子過不來?於是又試探道:「我瞧著你看我看書很是不屑,可是你看不懂之乎者也,卻記這個記得清楚?」

  莊政航道:「你別動那歪心思,我不會去學那行當。」說完,想了想,道:「許是幼時見過這書,腦子里約摸有些影子。」

  簡妍笑道:「你說人就奇怪了,老早的時候的東西都記得,越往後頭的東西,越不記得了。」

  莊政航因又將先前眾人說了什麼,又得出什麼結果說了一回,正說著,忽地外頭人說莊大老爺要見莊政航。

  莊政航先是一顫,隨即心中惱了起來,怒道:「定是他方才被人擠兌,又吃了虧,如今來尋我的不是,我就是叫他出氣的?」

  簡妍道:「我隨著你去吧。」

  莊政航笑道:「不必,我就去見他,看事到如今,他還有什麼話說。」

  簡妍拍了拍他肩膀,道:「好歹叫人跟三叔說說。」

  莊政航只說了不必兩字,就自己向前頭莊大老爺書房裡去。

  王義在外頭看見莊政航進來,小聲地說了小心兩字,就放了他進去,又關了門。

  莊政航見莊大老爺是防著旁人來,才叫王義關的門,於是心中冷笑起來,心想看如今自己不怕他了,他還能如何。

  莊大老爺喝道:「孽障,還不跪下!」

  莊政航躬身行了禮,卻不跪下,心想關了門正好,沒人瞧見,道:「父親叫兒子跪下,也須說個正經的道理才是。」

  莊大老爺冷笑道:「今日的事,八成就是你弄出來的,你當真要逼死你母親?」

  莊政航道:「我母親早去了,父親不知道?」

  莊大老爺嘿嘿笑了兩聲,揮手將桌上文房四寶揮到地上,冷聲道:「養了你十幾年,你如今是不想認她了?」

  「她雖養了我,也毀了我。我不認她,卻也會給她養老送終,給她尋醫問藥。」

  莊大老爺怒道:「果然是白眼狼!若不是你叫銀錢糊了眼,生出這些事來,你母親如何會倒下?你三弟如何會受傷?」

  莊政航笑道:「父親自己知道,為何還要自欺欺人?三弟品行端方,如何張口就污人清白?母親賢良淑德,如何會藏了我的東西?旁的不說,那紅袖為何會死?她在我那還跟人說出去了就要嫁給焦資溪的兒子,如何到了母親那,就絕了生的念頭?」

  莊大老爺沉聲道:「你這是要與老子算賬?她雖拿了你的東西,你自己想想,十幾年了,你比你三弟過的逍遙自在多了,你要什麼沒有?」

  莊政航淡淡地看著莊大老爺,道:「父親要如何,直說了吧,看父親方才作為,也不是關心大夫人的樣子,此時又沒有旁人,父親何必跟兒子裝模作樣。」

  莊大老爺不提防他這樣說,站在莊政航面前,就覺他比自己還要高,於是喝道:「你跪下!」

  莊政航只是站著不理他。

  莊大老爺沉聲道:「侯府給了你地契,你還交了給我,由我管著。」

  莊政航道:「父親不是聽見了嗎?兒子要將東西給祖母管著。」

  莊大老爺冷笑道:「你當我不知道你舅舅的性子,如今他去了你祖母那邊,如何會將東西就給了你祖母?」

  莊政航道:「不行。」

  莊大老爺聽他直白地回絕,心裡怒氣更盛,早不記得答應過莊侯爺不能打莊政航,抽了身後花瓶中的鞭子便向他臉上打去。

  莊政航忙扭頭躲開,鞭子抽到頭上,就將莊政航簪發的簪子抽掉,沒了羈絆,滿頭烏髮散下。莊政航只覺得頭皮發麻,心想莊大老爺是當真想殺他了,冷冷地看著莊大老爺,道:「父親何須如此,父親雖不喜兒子,兒子也會給父親養老送終,更不會看父親淪落街頭;日後父親手頭短缺,兒子也會給父親銀子周轉;父親若入獄,兒子自會賣身去贖你。如今父親明知兒子無能,只能靠亡母的一點嫁妝度日,何苦一點活路都不給我?」

  莊大老爺待要罵,就見他一頭烏髮中夾著幾根銀絲,當即滿腔怒氣,一身憤恨,沒有了發洩的人,喉嚨堵住一樣,饒是自欺欺人,也知莊政航的日子並非自己想的那般逍遙自在,又覺昔日那任自己打罵,叫自己以為能打罵一輩子的人沒了。先前他不敢恨自己無能,只能恨莊政航不孝,如今沒了可恨之人,莊大老爺神情立時萎靡下去,扶著桌子,險險地站著,竟有些可憐委屈模樣,「我答應過她的……我答應過她的……」說著,又哽嚥住,只是盯著莊政航細細看,彷彿不認識一般。

  莊政航只當莊大老爺說答應過莊大夫人要了他的東西,冷聲道:「兒子不會告訴舅舅你打了我。只是方才那一鞭子,兒子也不能白挨,日後,父親再也不許插手兒子的事,若是父親心疼三弟,就尋了旁的法子給他弄銀子吧。父親再這麼來一次,兒子就叫人滿大街地宣揚大夫人的事,王家也別想好,父親可要好好想想三弟的前程,不然,兔子急了都會咬人,兒子又不是光棍一個不要養家餬口的,沒有那麼大的孝心為了父親什麼都不顧。」說著,轉身就向外去。

  莊大老爺要喊住他,嘴張了張,又發不出聲音,見鞭子上纏著一縷頭髮,心中一陣刺痛,拿了頭髮握在手中,揉了揉,彷彿記得自己在書房裡還藏著莊政航的胎發,但一時記不得藏在哪了,想要站起來找,又沒有力氣,痴痴呆呆地坐著,良久,口中說出一句:「我答應過你母親照顧好你的。」

  依稀記得自己怕莊政航幼時受委屈,於是十分偏向他,便是有了莊敬航,未免莊政航不高興,也只裝作對莊敬航不聞不問;後來見莊大夫人慈愛賢良,又見莊政航與莊大夫人不親近,於是就每每裝作發怒,將莊政航逼到莊大夫人身邊,好叫莊大夫人看他可憐多疼著他一些;早幾年,瞧見莊政航不爭氣,莊敬航比他強,心裡也存著叫莊敬航大了自立出去,將莊政航養在身邊一輩子的心思,怎麼如今什麼都變了,連自己也不大記得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打他了……

  聽到門開了又關,再開,就見王義進來。

  王義進來,小聲道:「老爺,二少爺在外頭跪著,求老爺去見大夫人一面。」

  莊大老爺清了清嗓子,聲音含糊地道:「不見。」

  王義見莊大老爺滿面淚水,比之先前衰老許多,於是就退了出去。

  門外,莊敬航聲音沙啞地揚聲道:「求父親去見母親最後一面。」  莊大老爺聽到莊敬航的聲音閉了閉眼,依舊不肯動身。

  莊敬航在門外一聲聲求著,足足過了一個半時辰,門外又傳來莊采瑛的哭求聲。

  莊大老爺只是不肯出去,過了一會子,門外靜了。

  再過一會,莊敬航開門進來,跪下道:「父親,母親走了。」

  莊大老爺抬頭望了眼莊敬航,心想自己原本最疼的是莊政航,怎麼如今就成了莊敬航了?自己怎麼就為了莊敬航逼著莊政航要東西了?

  又兒進來,跪下等著莊大老爺問話,半日不見莊大老爺問,於是開口道:「老爺,大夫人臨走前,說將春暉給了三少爺;奴婢給了,二少爺;求老夫人將平繡給老爺,叫老爺好好照料自己。」

  莊大老爺揮了揮手,叫他們都出去。

  莊敬航叫道:「父親,母親臨走前喊了你許久……」

  又兒低頭小心地看著莊大老爺,道:「老爺,為了三少爺……」

  莊大老爺望了眼又兒,問:「你可是對夫人最忠心的?」

  又兒不知莊大老爺為何會有此一問,於是答是,心中疑惑莊大老爺為何這樣問,心想她原本屬意的是莊敬航,但若是莊政航,卻也不錯。

  莊大老爺並不在意又兒心中想著什麼,道:「將大夫人最後說的話忘了吧。」

  又兒猛地抬頭。

  莊敬航忙道:「父親,這是母親遺願……」

  莊大老爺不覺苦笑,這又兒對莊大夫人忠心,便是隨著莊政航焉能沒有害他之心?莊大夫人臨死都不肯放過莊政航呢,「莫非,你母親屍骨未寒,你就有了風花雪月的心思?」

  莊敬航哭道:「兒子並沒有風花雪月的心思,但是,母親的遺願,兒子不得不……」

  「既然如此,那又兒、春暉兩個,都是你的。」說著,就覺腿已經麻了,扶著桌子向裡間榻上走。

  見莊大老爺要去躺著,莊采瑛哭道:「父親一定要替母親報仇!」

  莊大老爺後背一僵,心想這仇要跟誰報?難道當真都跟他方才一樣,不問緣由地地去說是莊政航害的?回頭斥道:「家裡還有老祖宗,你這是做什麼?」

  莊采瑛一顫,叫道:「父親,母親原本好了的,都是今日被人叫出去害的,還請父親替母親報仇。」

  莊大老爺忍不住回身伸手打了莊采瑛一巴掌,莊采瑛傻住,一時忘了啼哭。

  莊敬航也驚住,睜大眼睛看向莊大老爺。

  莊大老爺道:「你母親做錯了事,她自己羞憤死的,怪不得旁人,你們是想要將她做的醜事宣揚出來,叫她不能瞑目嗎?日後再說這話,我便將你吊起來打!」說著,一徑向裡頭去,癱倒在榻上。

  莊敬航擦了眼淚,見莊大老爺甩出巴掌時,手中落下一縷頭髮,又見地上掉著莊政航的簪子,只覺得如今人走茶涼,莊大老爺心裡已經沒莊大夫人了,無怪乎,莊大夫人死也不能瞑目,於是領著莊采瑛跟莊大老爺磕了頭就向莊大夫人院子裡去。

  到了後頭屋子前,莊二夫人攔住莊敬航,道:「裡頭你三嬸,兩位嫂子在給你母親換衣裳呢。」

  莊敬航張嘴欲言,莊二夫人道:「你們就去老祖宗那邊吧,你身子沒好,你妹妹年紀又小。」

  莊敬航望了眼臉上一個血紅巴掌印的莊采瑛,點了點,又拉著她去了莊老夫人屋子裡,臨走,望了眼屋子裡,心想自己一定要問明白今日發生的事,不能叫莊大夫人死的不明不白。

  裡頭,簡妍幫著莊三夫人給莊大夫人換了一身新衣裳,又見有人要進來擺了床在堂屋以停放莊大夫人,王家又有人匆匆趕來,莊二夫人又一副當家夫人模樣,於是忙與姚氏一同向園子裡去。

  棠梨閣裡,莊政航躺在榻上,手中拿了一本簡妍看的醫書。

  簡妍見他還散著頭髮,於是就在一旁坐著,另拿了藥膏來,將藥膏抹在手上,給他揉著頭皮,道:「這下手太狠了,頭皮都腫了。」

  莊政航拿著書遮了眼,道:「我想起來什麼時候看過這書了,原是當初母親病著,父親領著我給她瞧方子的時候看的,後頭母親沒了,父親還拿了這書教我識字,再後頭,父親就說這是下九流的東西了。如今想來,是我記混了,將母親記成大夫人了,見她好好的,就當母親沒死,於是就將這事忘了。」說著,心想莊大夫人病著,莊大老爺也沒有給她看方子,可見,莊大老爺最喜歡的是他母親,只是再如何喜歡,也不過是曾經罷了。

  簡妍聽了,也不說話,半響道:「難怪你給你的兩個小子起了那麼個名,我原說論你的性子不該給廣丹、廣白起個藥名,應當起個香豔些的名字。至於大夫人,也不能全賴到咱們身上,她自己咎由自取、心思重算一份,她兒子無事生非算一份,府裡二夫人落井下石,給她請了庸醫算一份。」說完,心想誰能料到莊大夫人裝了那麼久的病,這一會子竟是真的,竟是這樣的不堪一擊;心裡略有些內疚,但若是為了這內疚,就叫她忍著莊大夫人一輩子,她又是不能夠的。

  莊政航拿開書,笑道:「你當我為她內疚慚愧?我才不會呢,又不是我逼著她愛錢如命的。如今祖母那邊說將契約田地都放在你這,咱們也算是今日有喜。」

  簡妍笑道:「雖無情一些,卻也是這個道理。大夫人可憐,咱們也可憐,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

  莊政航嘆息一聲,道:「本說要給大夫人送終的,不想那樣快。」仰頭看著簡妍,握了她的手,又道:「你就算是再恨我,也別死了,咱們兩要是該死一個,你就叫我死吧。不然,你死了,依我的性子,怕是要偏的比父親還厲害。」

  簡妍啐道:「無端端說這個做什麼?還用你說,我心裡頭就是這樣算計的。只你彆氣我,我活得長著呢。」

  雖則兩人嘴上吵鬧,但到底府裡死了人,神色間還是有些傷感,也因為那麼個還有幾年活頭的人就這麼去了,心裡有些難言的對報應輪迴的惶恐。

  簡妍道:「這兩日聽朱姨娘偷偷摸摸地來試探,彷彿是二嬸已經知道你在外頭有了許多間鋪子的事,今日水田的事,她若知道了,定要說你如今得了地了,就該燒了那字據,叫你不能在外置辦私產;再則說,你三弟那邊知道了,也要打著替大夫人翻案的幌子鬧一場。」

  莊政航翻身枕在簡妍腿上,摟著她的腰,臉貼在她身上,道:「早分了才好,隨他們如何父慈子孝去,只別有錯處就往我身上推就是。」

  簡妍伸手拍了拍他,眯著眼睛,心想莊政航定是猜到,若莊敬航要翻案,莊大老爺要向著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