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兄弟鬩牆

  莊大夫人若也是再生之人,定會在當初莊老夫人病重之時,給她準備一口上好的棺材,因為此時,那棺材是她自己躺了進去。

  莊大老爺從始至終不露面,只將自己鎖在書房裡,憑誰勸說,也不肯出來,不時地回想一下秦氏、王氏,見兩個妻子臨終之言,自己竟無一能叫她們如願,心裡越發悲慼,日日飲酒,酒醉間,依稀忘了自己身邊的人究竟是誰,不是對著莊敬航喊政航,就是對著莊政航說你母親王氏如何。

  莊政航這邊見他如此,早傷透了心,也就不如何;莊敬航那邊,聽說莊老夫人叫莊大夫人葬在京城,並不叫人送她回杭州,葬在莊家祖墳裡。

  莊敬航傷心之下,便去尋莊大老爺,莊大老爺聽了,彷彿沒聽見一般,口口聲聲攆他出去玩,又瘋瘋癲癲地叫他別吵到莊政航讀書;莊敬航心中一陣驚濤駭浪,越發寒了心,日日跪在莊大夫人靈前,見前來幫手的王三老爺,不是巴結在莊二老爺面前,就是湊在莊政航跟前一聲聲舅舅自稱。想來想去,莊敬航越發覺得若要莊大夫人九泉之下安息,只能靠著自己,於是在眾人勸他回去歇息後,便尋了又兒、春暉,細問莊大夫人那日究竟為何被叫去上房。

  又兒不敢隱瞞,將自己個知道的全抖落出來:「奴婢先是聽說顧全、梁玉、顧媽媽、梁嬸子全叫人綁了,梁玉家的女孩兒來,說是因為一起人命官司叫綁的。之後大夫人就叫人領到了上房。再之後,大夫人就一身血地叫扶了出來。」

  春暉道:「大夫人臨終前,少爺沒來時,口中念叨著地沒了。」

  莊敬航聞言,便知道莊大夫人藏在外頭的地沒了,心想那地給誰了?看王三老爺巴結莊政航的樣子,難不成就給了莊政航?

  於是又出去,尋了芝蓋、瑞草來問。

  芝蓋道:「那日顧大叔、梁大叔四口子叫綁走,後來又叫放了出來,如今就綁在柴房裡,等著大夫人的事過了,就將這兩家人賣了。」

  莊敬航閉了閉眼,道:「帶我去瞧瞧梁玉。」

  芝蓋為難,不敢答應;瑞草忙道:「這使得,小的跟那幾個看守的相熟,每常在一起賭博,小的跟他們說一聲就是。」

  莊敬航點了頭,於是就跟著瑞草向看守梁玉、顧全的屋子那邊去,待瑞草跟看守的家丁說了話,就進了屋子。

  屋子裡,梁玉、顧全狼狽地叫綁著,見著莊敬航來,連聲求救命。

  莊敬航坐在一旁,問:「不是說是一起人命官司嗎?怎麼你們又回來了?」

  梁玉忙道:「是那女人自己弄錯了,她男人又出來,虧得侯爺還給了他們銀子叫他們還鄉,論理該就綁了他們,告他們誣告的。小的聽那女人跟她男人嘰咕,彷彿兩人就是聽了侯爺的話來演戲的。」

  莊敬航吸了口氣,他自來不信會有那樣巧的事,心想這事,定然是侯府那邊記恨上回子莊大夫人送玉枕的事,才故意捏造出來的人命官司,不然哪裡會有那樣巧合的,又問:「那日母親究竟為何倒下,你們一一跟我說來,不然,我便叫人將你們賣到關外。」

  梁玉、顧全磕著頭,撇去自己出賣莊大夫人的事,將那日眾人審案、定案的事一一說了。

  莊敬航心裡堵得慌,心想這下子,莊大夫人就算是死,也沒有個清白的名聲,難怪眾人看莊大夫人靈位的眼神那樣怪異,就彷彿說她咎由自取一般;難怪莊老夫人叫她葬在京城;又想難怪莊大老爺會不肯出面。手指摳在條凳上,不禁去想,有了那個惡名,他以後,莊采瑛以後,也難以再被眾人待見,他們又住在莊家裡頭,他就罷了,莊采瑛偏又小,偏又是女兒家,若是被眾人冷眼相待……

  梁玉見莊敬航灰心喪氣,許是心裡有了破釜沉舟的打算,叫道:「少爺,大夫人冤枉!」

  莊敬航一顫,明知不可能,卻巴不得聽人替莊大夫人鳴冤。

  梁玉道:「少爺,眾人說大夫人是將先大夫人的嫁妝給偷沒了的,若當真如此,大夫人也就不冤枉;但是少爺想,先大夫人的嫁妝有多少是叫二少爺敗壞的?聽人說二少爺在外頭有很多間鋪子,小的原不信,叫人去打聽了一回,就聽人說,原先有幾家不知是誰家的鋪子,竟都是二少爺的,二少爺又要再買幾家;二少爺拿了地之前,先叫老爺們許諾不攔著他辦私產,那時候二少爺沒銀子,如何就想著自己能買了那麼些鋪子?況且又不是空的鋪面,是實打實地要盤下人家現有的鋪子。這需要多少銀子,想必三少爺也知道……」

  顧全被梁玉碰了碰,也明白梁玉的算計,忙接口道:「正是,三少爺想想二少爺往年欠了多少債,叫大夫人替他還了多少銀子,小的想,那銀子定是叫二少爺偷偷藏起來了。不然,三少爺想想,如何有了親舅舅,有了有錢的岳父,二少爺就跟先前不一樣了?聽三舅老爺說,他在外頭喊了二少爺幾次,叫他去吃酒,二少爺也不去;叫他去相思樓,他也推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定是二少爺藏奸,原先藉著胡作非為,有意藏了銀子,叫大夫人替他背了黑鍋。」

  莊敬航想了想莊政航成親前後的樣子,就有了**分信,道:「你們將老二的幾間鋪子說給我聽,我叫人去問問。」

  梁玉、顧全兩個忙七嘴八舌地將一家家鋪子名說出。

  莊敬航聽他們說了,轉身就向外頭去。

  梁玉忙求道:「少爺好歹救我們一救。」

  莊敬航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心裡已經猜到這兩人怕是出賣了莊大夫人,不然憑莊侯爺如何查,也不能查出莊大夫人藏在外頭的地,究竟放在哪。

  到了外頭,莊敬航便叫瑞草、芝蓋兩人去問。

  如今外頭的幾間鋪子早叫簡老爺打點好,見來人問,就說早幾年就是莊政航的鋪子了;又或者說,已經下了定金,過兩日就是莊政航的了。

  莊敬航聽了他們兩人回話,晚間在莊大夫人棺木前跪著,就發誓明日出殯,定要還莊大夫人一個公道,才能叫人將她送出莊家;從莊大夫人棺材前離開,又去書房瞧莊大老爺,此時倒是進去了,卻見著莊大老爺醉醺醺地招手道:「敬航,過來吃果子。」

  莊敬航疑心莊大老爺又好了,過去了,正待要說莊政航的事,就見莊大老爺忽地喝道:「滾出去,又來搶你二哥的東西!」

  只這麼一句,莊敬航不禁又哽咽起來,心想難怪莊大夫人病中還要為他們算計那樣多,原來莊大夫人是早就料到莊大老爺會是這麼個模樣。於是心裡更打定了主意,心想明日他就要當著眾人面與莊政航對峙;想來,莊大夫人貪墨莊政航嫁妝的事,在莊家也算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既然如此,也不必在乎什麼家醜外揚,須得當著眾人面,給莊大夫人正名才行,如此想著,失望地看了眼莊大老爺,人就依舊向外去了。

  第二日,莊家裡頭旌旗飛揚,哭聲陣陣。

  莊二夫人在靈柩前哭了一嗓子,被朱姨娘扶起後,瞧見莊大老爺還沒來,就擦了臉,叫人再去喚。  過了一會子,王義來了,道:「二夫人,老爺醉了,起不來了。」

  莊二夫人眼皮子跳跳,心想莊大老爺這是什麼行事,原跟莊大夫人夫唱婦隨,最後一面不見就罷了,如今莊大夫人就要出府,他也不來瞧。

  莊老夫人因年邁也並未過來,莊大夫人叫人問了莊老夫人一聲,又聽執事說時辰到了,就要叫人送了莊大夫人出門,正有人要進來抬棺,莊敬航忽地揚聲道:「不可。」

  莊二夫人含笑道:「敬航,這不是鬧著玩的。」

  莊敬航本是跪著,如今站起來道:「二嬸,母親本該叫人送往杭州,如今就埋在京裡,算是怎麼回事?」

  這本就是件見不得人的事,來祭奠眾人雖不說,但見王家無人理論,莊家人無人反對,心中也就猜著定是莊大夫人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王三老爺喝道:「敬航,你莫胡鬧。」

  莊敬航冷笑道:「舅舅瞧著自家妹子不能進了莊家祖墳也不敢說話,難不成,我身為人子,也不能說話?」

  王三老爺斥道:「有些事你不知道。」

  「我哪裡不知道?」莊敬航說著,瞪向一旁做孝子賢孫狀的莊政航,「你們只說我母親有意養壞二哥,為的是叫二哥別擋著我的路,為的是偷了二哥的財物,我今日就請來此的眾位說句公道話,問問究竟這事怨不怨我母親?眾人瞧著二哥如今孝敬懂禮上進模樣,可像是叫養壞的?」

  莊政航抬頭看莊敬航,因早先秦十二就跟他說莊敬航叫人問了幾家鋪子裡的人,因此他絲毫不訝異莊敬航會鬧起來。

  莊二老爺喝道:「敬航,別誤了你母親時辰,叫她不能瞑目。」

  莊敬航冷笑道:「母親親親苦苦一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如今臨走沒人道謝不說,還得了貪墨元配嫁妝,帶壞養子的罪名,我倒是要瞧瞧,今日到底有沒有人說句公道話。」

  莊政航聽他說著,卻也不回他,只是垂著眼皮。

  莊二老爺與莊敏航雙雙上前來勸莊敬航,莊敬航哪裡肯依,瞧著來賓竊竊私語,又道:「若是說母親貪墨了元配的嫁妝,藉著養子胡鬧,又吞了他的錢財,我倒是要問問,若當真如此,二哥哪裡有的銀子早幾年就買下幾家鋪子?又在地沒有手之前,哪裡有錢又將其他幾家鋪子也定下?」

  莊二老爺與眾人不覺望向莊政航。

  莊政航淡淡地道:「我並沒有鋪子,也並沒有叫人去買。」

  莊敬航冷笑道:「死到臨頭二哥還嘴硬,你成親之前是什麼模樣,成親之後是什麼模樣,難道當我們都是死的,就看不出嗎?」

  莊敏航勸道:「三弟莫口口聲聲生生死死的,兄弟之間,有什麼話不好說,如今叫伯母入土為安是正經。」

  莊敬航冷笑連連,哭笑道:「一輩子都是莊家人,死了進不了莊家的祖墳,這算是哪門子的入土為安?」

  莊政航只是不說話。

  莊敬航又逼問道:「二哥不願承認嗎?先前你叫三叔替你弄了那字據,難道就沒安了要光明正大經營自家鋪子的主意?」

  莊二夫人聽了這話,心想莊敬航算是將她的疑問問出來了,也出聲道:「原也不該我說,只是一家子人,只叫政航一個辦私產,委實不公,且不是正經的道理。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可見這公道是誰都要講的,不然如何服眾?」

  莊政航道:「那二嬸要如何?」

  莊二夫人一噎,隔著幔簾,望了眼莊二老爺,見他不吭聲,只得自己道:「依著敬航的話,原本你在得了那字據前,就有了鋪子,那鋪子該納入公中;之後的,就由著你一人特殊也不好,依我說,就全當沒了那字據,還按原先的說法,叫你每月從公中領了例銀。」

  莊政航冷笑道:「二嬸說的是正經,只是侄子沒有功名,也沒有才幹,難不成二嬸想叫侄子一輩子只靠每月從公中領走的幾兩銀子度日?侄子雖無大志,但一心要贖回亡母的嫁妝,也想養活自家兒女,這是侄子得罪了二嬸,也要做的;又或者,侄子是長子長孫,二嬸管家管煩了,想叫侄子領著媳婦來當家?」

  莊二夫人不禁動了怒,一時與莊敬航同仇敵愾起來,道:「若這般說,咱們就先不理論那許你辦私產的事,單說你前頭弄的鋪子,我也聽人說了,你若是有意藏了鋪子,陷你養母於不義,你就實在是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人。」

  莊二夫人這話說出,莊敬航深表認同,莊二老爺一向只當做事不關己,此時也不免覺得莊政航確實有欺詐的嫌疑,雖這般想著,又有些怪莊二夫人多事。

  莊政航跪向莊三老爺,磕了頭道:「三叔可信侄子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人?」

  莊三老爺閉了閉眼,道:「三戒,三叔不管現在的事,以後還跟了三叔讀書就是。」

  莊政航怔住,見莊三老爺無奈模樣,心想莊三老爺從來不是傻子,定猜到今日的事是他設計,因此不免覺得愧對莊三老爺,又感激莊三老爺心胸寬廣,並不因他算計這一回,就嫌棄鄙薄他,於是又對眾人道:「如今二嬸咄咄逼人,三弟又寸步不讓,我若不求公道,自證清白,反倒是坐實了二嬸、三弟的話。只是,自證清白後,我又不能棄了尋回亡母嫁妝的心願,也不能頂著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名在莊家苟延殘喘,只能自求離去。」

  莊二夫人一愣,心裡有些後悔,原本她也想當著莊大夫人的棺材前,叫眾人說一說這事,只是唯恐自己初次辦了大事,就惹出亂子來,才息了那心思,方才瞧著莊敬航跳出來,於是就想添油加醋吹吹風,不想,如今她與莊敬航一般,成了莊政航口中無理取鬧之人。

  莊二老爺忙道:「政航,你二嬸不是那麼個意思。」

  莊敏航道:「正是,二弟不要多心,伯母的事要緊。」

  莊敬航冷笑道:「二哥既然有此心,就請了人找了那幾家鋪子的夥計來問,問問究竟如何?」

  莊政航道:「三弟糊塗了,這事該叫人尋了商家頭領,叫他將一家家的東家尋來,叫人拿了契約出來瞧。」

  莊敬航心猛地一沉,心想莊政航是有備而來的,他著了他的道了。

  莊二夫人趁機道:「都讓一步吧,大嫂的事要緊。」

  莊政航在正道上跪著,道:「侄子不孝,求二嬸、三弟還我公道。今日之後,侄子也沒臉留在莊家,還請今日就給侄子個說法。」

  莊二夫人被堵住,半日不敢言語,又悄悄地叫人去喊莊老夫人來。

  因那日給莊大夫人定罪的人也有自己,又是自己給莊政航辦私產做的見證,莊族長道:「老二媳婦太胡鬧,政航那時身無分文,也不見你有什麼說法;如今聽了幾句風言風語,就要奪了他的東西,這是何道理?」因說著,就叫人請了人來證明莊政航清白。  莊敬航自己個將莊大夫人的醜事宣揚出,人愣愣地,絕望之際,又盼著莊政航方才不過是以進為退,於是也順著話,叫人喊了那幾家鋪子的東家來。

  那東家來了,自然說認得莊政航,莊政航卻不是他們東家,也並非要買了他們的鋪子。

  如此鬧了一場,吉時早過,又有人竊竊私語。

  莊政航執意不肯再留在莊家,直言道:「兄弟鬩於牆,日後也叫祖母、父親傷心,不如就此離去的好;二嬸說的是,不能一視同仁,哪裡對得起莊家其他人?」

  莊二夫人心中氣急,心想莊政航這是記恨她先前買了楠木呢,不然,為何口口聲聲,單提了她?

  眼看著日頭已經有了傾斜的跡象,這邊依舊鬧個不休。

  過了許久,那邊鎖繡終於過來傳莊老夫人的話,鎖繡道:「今日的事,是二夫人、三少爺不知輕重不辨是非,還請二少爺包涵。大老爺已經跟老夫人商議過了,待大夫人的事料理完,就將眾人分開,如此,大家各奔前程,也免得有人說厚此薄彼。」

  莊政航鬆了一口氣,閉了閉眼,心想分了好,分了便是抄家了,也能留下一兩個漏網之魚。

  莊二夫人對分家,也並無異議,如今的情形,多半是莊二老爺、莊三老爺養著莊大老爺一房;莊敬航聽是莊大老爺與莊老夫人商議的,心裡重重挨了一錘,心想,莊大老爺到底是向著莊政航的,因自己將莊大夫人的罵名宣揚開,此時滿心都是懊悔自責,哪裡顧得了其他,只想叫莊大夫人入土為安。

  如此,莊大夫人的靈柩才得以運出莊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