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一戰成名(二)

  衡泰三年殘春高句麗國主李振親率數萬大軍進攻松岩城。前兩日雙方廝殺慘烈,雖高句麗人悍不畏死,但奈何松岩城牆雄奇,再加上城中箭矢儲備充足,守城將指揮得當,士卒奮勇抵抗,高句麗人竟無一人攀上城牆,反而死傷慘重,直到第三日……

  「第三日。」一個身著素衣的青年男子喃喃自語道。他輕輕合上了手中的奏章,放鬆背脊又靠回了臥榻之中,雙目微合。這奏章不知看了幾遍了,彷彿一閉上眼,那屍山血海的戰場就出現在自己面前。不遠處肅手侍立的宮人們,大氣都不敢出一聲,聽著殿中不時傳出的輕嗽聲,一個年約六旬的老宮人忍不住面帶憂色。

  偏殿正對著花園,園中小池相連,幾株早開的荷花正亭亭玉立其中,或濃或淡的粉色好像能掐出水來。一陣小風吹過,荷花隨風微動,襯著清澈的池水,頓覺波光瀲灩。這時,一個身穿淺粉色紗衣的女子,邁著細碎的步伐,分花拂柳地向這邊走來。她略低著頭,遠遠看去,只能瞧見她烏黑的發髻和那隻斜插的步搖。她身後還跟著兩個年方垂髻的小丫頭,一人手上捧著一個漆木盒子。

  正埋頭走路的女子只覺得眼前一恍,竟是被人被擋住了去路,心頭微怒,停下腳步,順著宮靴抬頭看去。當她看到那張皺紋滿佈的老臉之時,臉上的表情早就化作了蜜糖一般的笑容。「原來是白主事,聽說您身子抱恙致休,本想上門探望又怕擾了您休息,沒想到今天就來當值了。」女人聲音柔美地說。

  旁邊的幾個侍衛被她這一笑弄得怔忡了一下,又趕忙收斂心神,目不斜視,竟再不敢多看她一眼。白主事卻彷彿對這如桃花盛開一般的笑容視而不見,只是很客氣地說,「有勞玉琳姑娘惦記,某雖已老朽,但命賤,忙碌慣了,倒覺得當值聽差來得舒服些。」他嘶啞的聲線中偏帶了幾分金石之音,玉琳身後的小丫頭微微一顫,又趕忙低頭生怕被人發現。

  玉琳微微一笑,「白主事辛苦,怨不得娘娘也說您勞苦功高。」白主事眉毛一聳,恭恭敬敬地朝著左方彎腰行禮,「某愧不敢當,娘娘過譽了。」見他對皇后居所遙拜行禮,玉琳心裡滿意起來,臉上的笑容越發濃郁。「這是娘娘命我送來的補品,勞煩您幫我通稟一聲。」

  「玉琳姑娘,皇上有旨,這幾天任何人不見,東西請讓老朽代收,並回娘娘,皇上知道了。」白主事話說的客氣,但半步不讓。玉琳的笑容頓時一硬。聽著殿外的低聲交涉,青年眉頭微蹙。「皇上,娘娘也是好意,您何必……」一抹暗香襲來,青年眼也不睜,只略微抬手,一隻細滑如溫玉般的小手已放在了他手中。

  稍稍用力,那抹暗香頓時被他擁入懷中,皇帝戰無疆摟著那熟悉的羸弱細腰,忿忿不平地說,「你不必再勸!都是她兄長無能,不要以為朕不知道燕秀峰和石沖私下交往!大祀在即,這次若不是邊城碰巧到了松岩城,我天朝真要被那些高句麗人佔了一角江山去,讓朕有何臉面去祭拜列祖列宗,讓天下人如何想朕!咳咳!」因為激動,戰無疆大咳了起來,原本蒼白的面色染上了一層淡紅。

  「皇上!快來人!」麗人急忙喚人進來,原本安靜的宮殿立刻動了起來,白主事迅速轉身而去,臉色鐵青的玉琳被遺忘在了殿門之外。雖然這位皇帝年輕,性格軟弱,且身體不佳,因而國事大權都掌握在那幾個權臣手中,但他畢竟是一國之君,玉琳還沒膽子違旨硬跟進去。剛才那聲呼喚她自然聽見了,不禁銀牙暗咬,顧傾城!她果然在殿中。玉琳臉色難看的轉身就走。

  好不容易讓皇帝恢復了平靜,御醫和宮人們都識趣地退了下去,顧傾城拿著一方絲巾輕拭著皇帝的額角。皇帝因為這一番折騰感到有些疲累,他似睡非睡地閉目養神,但一隻手還是緊緊地握著顧傾城的手。見殿中人都退下了,顧傾城略彎身,輕巧地將掉落在地上的奏章撿了起來,正巧看到一頁,「……神將無敵,先於城外斬敵三千;並驃騎旗下偏將獻計,破敵戰陣,逼退高句麗人三十里……」

  「旗下偏將。」顧傾城在心裡默念,在戰報中竟然說的如此含糊,她明麗的眼眸轉向殿外,望向藍天深處,那個人應該叫做水墨是吧……

  「起戈,起戈,起戈!」一陣狂吼驚醒了熟睡中的水墨,她條件反射地翻身而起,左手舉起盾牌先護住要害。「你小子又當烏龜,還不趕快去指揮!」一個驃騎戰士毫不客氣地給了水墨屁股一腳,她頓時踉蹌著衝向城頭。「咄!咄!」兩聲,手臂忽地一沉,水墨知道高句麗人又開始發射機弩,忙將盾牌卡在邊角處,她知道憑自己的臂力是無法應付近距離硬弩連射的。

  「阿墨!」魯維邊叫邊低頭弓腰地衝了過來,「東西準備好了?」水墨扯著嗓子喊道。「都抬上來了!」魯維猛點頭。「好,讓大虎他們做好準備,看我手勢行事!」水墨貼在魯維耳邊大叫。「好!」魯維轉身又順著來時的路匍匐了回去。看著他熟練自如的戰術動作,水墨忍不住搖頭,士兵不是教出來的,連打數次惡仗還能活下來的,就是好兵!

  「全員準備!」石老將軍一聲斷喝衝破了戰場噪音,盾牌手立刻將盾牌嚴密地豎在城頭;弓箭手則在城垛中彎弓搭箭對準準備攻城的敵人,身邊放著裝得滿滿的箭壺;刀斧手握著雪亮的長刀或戰斧躲在盾牌之後,隨時準備將爬上城頭的敵人砍成兩半。至於水墨的工作那就是一言難盡了。

  「將軍,您看!」原本言談有度的傅友德早就沒了儒將形象,他額頭上凌亂地紮了塊布巾,上面滲出的血污已經發黑,看起來髒兮兮的。眼瞅著敵人軍隊裡煙塵四起,號子連連,石老將軍也變了臉色,「糟了,來人,速去通知顧將軍!」一個士卒隨即聽命而去。

  水墨眨了眨眼,這已是高句麗人攻城的第三天了,還是第一次見這石老頭變了臉色。雖然他陰險又毒辣,但身為武將,膽色還是有的,這兩天他一直守在城頭,親力親為,和守護城門的顧邊城遙相呼應,打退了高句麗人一次次的進攻。

  「老將軍!」顧邊城清越的嗓音響起,哪怕四周嘈雜無比,空氣中血腥屍臭密佈,他的聲音依舊穩定,水墨不自覺地放鬆了些,抬眼看去,兩人目光竟在半空相碰。發現水墨的表情有點尷尬,顧邊城不動聲色地挪開了目光,正要開口,忽聽「嗚,嗚」的悶響之聲破空而來,他立刻反應過來這是什麼,心中一凜,大吼出聲,「盾牌!躲閃!」石老將軍被親兵們拿盾牌遮掩起來。

  水墨下意識聽從命令,剛想用肩膀再固定一下盾牌,「砰,砰,啊!!」幾塊巨大的石頭已從天而降,落在了城牆上。兩個來不及躲閃的士卒頓時被壓在石下,一個慘叫著在地上滾動,竟是被石頭直接砸斷了腿;另外一個卻悄無聲息,只有鮮血從石頭下流出。那鮮血刺醒了水墨,她迅速扭回頭來,咬緊牙關,將盾牌頂住。

  「唔!」一股難以形容的巨力突然掃到了水墨的盾牌邊緣,她頓時叫了出來,手臂又麻又痛,彷彿就要斷掉。躲在拐角的魯維眼瞅水墨身形搖晃,馬上就要跌倒,他想去幫忙,卻被瘋狂砸來的巨石壓得動憚不得。「阿墨!阿……」抱頭躲閃的魯維在漫天煙塵中用力擠了擠眼睛,忽然噤聲。

  「嗚嗚」之聲不斷響起,就如同魔鬼的嘆息,所到之處不是血肉橫飛,就是慘叫連連。一根城柱被巨石直接擊中,立刻斷裂,其上的瓦片黃泥如雨般坍塌了下來,躲在下面的士兵們被嗆得咳嗽連連,卻沒人敢隨便離開這裡。比起呼嘯而來的巨大石塊,這些殘轉斷瓦簡直就是毛毛雨。

  水墨全身蜷縮在盾牌之下,或者說是縮在顧邊城懷裡,一時間只能感覺到他冰冷的鎧甲緊緊地貼著自己的臉頰。原以為密集的弓弩已經是最可怕的了,現在才發現這堪比巡航導彈的大石塊更可怕。連日征戰,顧邊城身上的味道絕對說不上好聞,她略抬眼看去,只能看到顧邊城肌肉僨起的手臂正緊緊抵著盾牌。

  盾牌不過幾尺餘,可偌大的戰場上,只有這小小一方天地讓水墨暫覺心安。

  恐怖的呼嘯聲終於結束,顧邊城立刻放開水墨,向外探望。不遠處矗立著數台巨大的投石機,底下的士兵們忙碌如螞蟻正,顯然是在為下一波攻擊做準備。而就是這麼一會兒功夫,敵人的步兵又逼近不少。顧邊城眉頭微蹙,高句麗軍隊一向身穿暗藍色戰袍,但現在看去,有幾個部分看起來竟是花花綠綠的,很不協調。

  「松岩城果然名不虛傳!」觀察了一下戰果,陣中文智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除了砸斷一根城柱,傷到敵方數名士兵外,那些巨石只把高高的城牆砸出了些灰白的印痕。松岩城外牆是用黏米汁液加上灰石,還有大條岩石築成,真正的堅如磐石。

  文智在心裡盤算著,這些投石機原本想在最後關頭才拿出的,但效果顯然沒有自己想的那麼好,不知大君會怎麼想自己。因這兩日攻擊絲毫不見效果,文智深知多打一天,己方就多一分危險,一旦天朝援軍趕來,那戰況立刻就會逆轉,畢竟是越境作戰,對方又是地大物博的天朝,戰鬥必須快速解決。

  悄然用餘光掃了一眼面無表情的李振,文智依舊不明白,這位大君為什麼突然決定攻擊天朝,這城裡究竟有什麼值得他放手一搏。原以為是那位最美麗高貴的公主,可現在……忍不住遙看城頭,旗杆下,那長長的頭髮被風吹得和旗幟裹在了一起,自認心如鐵石的文智也覺得身上一冷。

  「文將軍,」李振清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文智眼瞼抽搐了一下,立刻在馬上半轉身,表情恭敬且鎮定地說,「大君!」李振薄唇微扯,冷冷道,「放狗!」「是!」文智從命。他回身衝自己的副將一揚下巴,副將領命而去。

  「這些該死的高句麗狗,他們居然弄到了這麼多投石機!」狼狽站起的石老將軍怒罵道。顧邊城沉聲打斷了他,「老將軍,有些不對勁,你看那些人,他們是……」

  ※※※

  原本硝煙瀰漫的戰場上,突然出現了一排行動緩慢,步履艱難的人群。看得出他們並不情願向前走,卻在高句麗軍士揮舞的皮鞭以及武器的威脅下,不得不行進。這群人雖衣飾顏色各異,但都已破破爛爛,勉強蔽體而已。隨著人群的接近,一旁的水墨就聽見顧邊城拳頭嘎巴做響,他低吼了一句「該死!」

  正喝罵不休的石老將軍年紀雖大,但耳聰目明,不禁一愣,好像他還是第一次聽顧邊城言出粗魯,怔忡之後,立刻明白不好。若說能讓顧邊城變色,定是事態危急,石老將軍竟不顧危險,大步上前,從城頭上探身望去。唬得親衛們趕忙拿起盾牌,圍了過去。

  魯維早就跑過來探望水墨狀況,看見石老將軍的表現,他也好奇地探出頭去。一時間,松岩城牆上,守城的不論是士兵還是軍官,人人的心都揪了起來,看著城外敵方陣前,那一字排開,哭泣踉蹌前行的被俘邊民們,其中絕大部分都是老人,婦女和孩子。眼瞅著那些高句麗士兵毫不留情地痛毆著跌倒在地的婦孺,聽著她們淒慘地哭號,兩眼冒火的士兵們手裡的武器都能攥出水來。

  文智瞭望著前方的情況,在心裡嘆了口氣,身為軍人,他熟讀兵法,也奉行勝利為戰爭的唯一結果,過程不計。但像這樣驅趕平民百姓作為人盾,他還是覺得有傷大將風度,雖有效,卻實為下策。「文大將軍,你不喜歡這種景象吧?」清冷的聲音突如雪水一般當頭澆下,文智的心頭彷彿被結了一層冰,身為武人,竟沒注意到大君的到來,這讓他暗暗心驚。但多年軍旅生涯早就讓他城府深沉,不管心中作何感想,臉上的表情還是畢恭畢敬的,甚至還帶了三分苦笑地說,「主上明察,臣雖征戰多年,卻永遠不會喜歡戰爭的景象。」

  「喔?」李振細長的眼睛微眯,上下打量著文智的表情半晌,然後扯了下嘴角,「文將軍果然光明磊落,心存善念,不過……喜殺戮者,未必成上將,但成上將者,一定是歷經殺戮!」說完掉轉眼光看向戰場。低著頭的文智臉上表情變了幾變,再抬頭時卻還是一臉信服的微笑,「主上所言極是,不過……」他語出猶豫,又瞥了一眼遠處城頭。

  李振雖然心在戰場,但文智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眼,他立刻明白了文智的顧慮。明知看見城頭那處只能讓自己心如刀絞,李振還是毫不猶豫地看了過去,他眼也不眨地說,「放心,那個石老匹夫固然心黑手辣,我原也不指望那些漢狗能幫我們走到城下,我需要的只是時間和距離!」「臣明白,」文智點了點頭,迅速轉頭吩咐,「命令前鋒,加速驅趕,機弩隊掩護!」「是!」副將聽令,策馬而去。

  面無表情的李振微微點頭,表示讚賞,但機狡如文智也看不透這年輕大君內心的想法。他身為邊關大將,雖然車國舅在朝中權勢滔天,但他也能勉強保持超然地位,也就是因為這樣,在大君將車國舅一舉戰勝之後,才選擇了自己作為統帥吧。發現自己畏懼之心漸濃,文智這回是真的苦笑了。他假裝調整頭盔遮掩了一下自己可能會洩露心事的表情,然後漠然望向不遠處那高高的投石機。如果真讓這些投石機接近松岩城,那破城就在眼前,真不知大君是怎麼想到這樣的計策的。

  「機弩手,弓箭手,準備!」石老將軍一聲高喝,打破了城頭沉悶到壓抑的氣氛。弓箭手們本能地聽從命令,紛紛舉起了手裡的硬弓,箭搭弦上,弓弦半張,但眼光還是落在那些可憐的邊民身上,臉上的表情難以形容。

  「那是我們的人啊。」魯維聲音顫抖地在水墨耳邊說,水墨沒有回答,只是神色複雜地看了看面沉似水,正在思考的顧邊城。歷經種種的她早就明白戰爭有多殘酷,如果心存善念任憑這些被脅迫的邊民靠近,一旦讓高句麗人破城,那只會引來更大的殺戮。雖然道理人人明白,但真的要對自己同胞下手,就算是再冷酷的戰士也會心寒吧。

  石老將軍很快發現了手下士卒的勉強和不忍,他眉頭一聳,大聲吼道,「戰事當前,你們以為咱們不動手,那些高句麗狗就會放過這些老弱婦孺嗎?!如果一旦破城,你們城裡的親朋又有誰能倖免?!我們是軍人,是漢子,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援軍,然後殺光敵人,為父老鄉親們報仇!有卵子的就跟我殺光這群高句麗狗,休再做婦人狀!」「嗷!」幾乎所有的士兵都赤紅著眼睛應答,那吼聲彷彿不是從喉嚨而是擊穿了胸膛喊出來的。城下的隊伍好像也感覺到了城頭上的洶湧仇恨和殺氣,不自禁地停頓了下來,但架不住高句麗士兵凶狠的驅趕,隊伍再次行進,撕心裂肺地哭泣和著鞭打聲讓人不忍卒聽。戰士們的牙齒咬得咯嘣作響。

  不得不說石老將軍在鼓舞士氣上很有一手,水墨雖一萬個厭憎他對高月的冷酷手段,卻不得不承認,他這番話讓那些心存疑慮的士兵將所有的憤怒,膽怯,猶豫都算在了高句麗人頭上。水墨苦笑著想,是不是人明知道在做骯髒事的時候,都要先給自己找一個特純潔的理由,比如戰爭是為了正義,第三者插足是為了愛情……

  「準備……」石老將軍手臂高高舉起,「老將軍,且慢,」一直在觀察敵情的顧邊城忽然開口打斷,正為自己帶來的效果感到得意的石老將軍笑容一收。這顧邊城什麼意思,松岩城可是自己說了算,就算他有個貴妃姐姐,也輪不到他來對自己指手畫腳。石老將軍勉強壓下心中不滿,強笑說,「二郎這是何意?若是再讓敵人靠近,可就危險了,老夫雖不是神將,但也還分得清輕重緩急。」

  顧邊城恍若沒聽到他話中的淡淡嘲諷,只沉聲說,「老將軍,且讓敵人再靠近三百步,這樣咱們的弓弩手就可以將箭,弩射向敵人前鋒和那些投石車的結合部,或許可以救回些許邊民,更重要的是,不要讓投石車能輕易靠近我們,我總感覺有些不對!您看,高句麗人並沒有帶上足夠的攻城梯,而且也沒有帶上土石,他們想靠什麼來攻城?」

  「唔?」石老將軍聞言一怔,立刻轉身向外望去,密密麻麻的隊伍中,果然攻城梯不過寥寥幾架,而且確實沒看到麻包土石之類用來堆砌高度的東西。「果然有點古怪!」石老將軍點點頭,並即刻下令按照顧邊城的建議去做。他心裡明白,如果自己守不住松岩城,不要說軍權前程,只怕命都難保。現在既然顧邊城說得有理,姑且聽之,一來顯得自己從諫如流,二來,如果出了什麼問題,正好都推在他頭上好了。石老將軍在心裡冷笑了一聲,神將又如何?終究年輕,朝廷和戰場可不一樣!

  一旁的水墨聽到顧邊城的建議之後,忍不住鬆了口氣,做不到跟什麼都不做可完全是兩回事。就算邊民最後還是沒有幾人能活命,那也好過毫不留情的射殺。顧邊城大概猜得到石老將軍心中的算計,但也不想多做解釋。正想仔細觀察敵人隊伍行進位置,忽然感到有人在看自己,眼風一掃,卻看見水墨眉眼彎彎地對自己一笑,似是欣賞又彷彿感謝,來不及細看,他已轉身去幫魯維運送箭只了。

  顧邊城下意識地撓了撓手腕。然後深吸一口氣,再度凝神觀察。

  一百步,兩百步,三百步……那些老人婦女開始拚命地揮手喊叫著,「我們是天朝人,不要放箭!啊!」這時緊跟在他們身後的高句麗人開始放箭逼迫邊民們衝擊松岩城,而城頭的天朝兵士也要緊牙關,聽命開始放箭阻敵。一時間戰場上慘叫四起,雙方兵士都帶著徹骨的仇恨向對方射出利箭,但加在中間的邊民已無人顧及,他們如同落葉一樣,飄落倒地,然後被踩個粉碎。

  顧邊城的建議起了作用,高句麗人沒想到天朝人沒有過多射殺離城牆越來越近的步兵,反而將弩箭都射向了拉投石車的馬匹。強弩可以在七百步內射穿鐵板,馬匹慘嘶著紛紛倒下,光靠人力顯然不夠,投石車頓時慢了下來。陣中觀察的文智臉色微變,他用餘光悄悄看了一眼李振。

  李振薄薄的嘴唇依舊緊抿,線條如石刻一般,彷彿絲毫不受戰場情況的影響,只有身邊緊跟著他的老耳,才能看見他握著韁繩的手已經青筋迭起。是誰呢?那夜本可以攻破松岩城後城門,結果卻全軍覆沒,等守在外圍的人趕到之時,卻只帶回了幾個重傷昏迷,直到今天也未醒來的士兵,就因為這樣,自己失去了救出高月的最後機會;今天自己用天朝邊民故佈疑陣,可城上之人卻毫不猶豫地先對投石車下手!不對,這不是石沖那老匹夫能做到的,那是誰?難道……李振心裡一驚。

  「殺!!!」高句麗士兵終於衝到城下,豎起城梯開始攀登,頓時城上,城下血肉橫飛,刀光劍影中慘叫不絕於耳。「阿墨,你小心!」魯維一邊低頭運送「彈藥」,一邊還要照顧水墨。雖然別的驃騎戰士都開始拿水墨當爺們看,但魯維知道水墨是個西貝貨,他身為男人,當然要保護女人。

  噪雜的城頭上,水墨根本就聽不見魯維在喊什麼,只能胡亂地點點頭,繼續自己的工作。她今天才知道,倒糞,也是個特別有意義的事兒。人的糞便和油脂混合煮在一起,就是一鍋上好的化學武器,只要接觸到人的皮膚,皮膚非但會立刻潰爛,而且幾乎無藥可治,只能爛掉。在醫學尚不發達的古代,這就意味著感染以及死亡。

  武藝低微的水墨和一些老弱病殘兵就負責這項工作,哪裡有敵人向上爬,他們就要衝過去倒上一鍋 得敵人吱哇亂叫地摔下城牆,他們就算成功,至於敵人是不是毀容,身上燙掉幾塊肥肉就不在考慮範圍之內了。「料不夠了,還不快去補!」一個老兵沖水墨吼道,說完回頭繼續奮戰,怒罵不停。

  水墨一邊留神漫天亂竄的羽箭,一邊拽著大鍋往城下走,魯維眼尖,彎腰飛奔過來,「阿墨,我幫你!」「好!」水墨和魯維各抬一邊,朝著城下的「彈藥加工坊」跑去。「哎喲,沒長眼的混賬東西!」一聲尖喝傳來,正快步行走的魯維猛地被人踹了一腳,歪斜著摔倒在地。不防備的水墨被他一帶,鬆了手,大號鐵鍋登時掉在了地上,而鍋中的殘留物也濺了些許出去。

  「該死的小子,竟然弄髒我的衣服!」「啪!」剛搖晃著站起來的魯維挨了狠狠一巴掌,他踉蹌著退了幾步,差點摔落到煮彈藥的大鍋裡,頓時引發一片驚叫。幸好被旁人眼疾手快地拉了回來,才倖免於難。水墨又驚又怒,她沖上前去想要將那還想踢打魯維的小子一把推開,沒想到這人反應還挺快,一個翻腕已抓住了水墨的雙手,再一用力,顯然想折斷水墨的手腕。在城頭已經打紅了眼的水墨想都不想,一個頭槌就頂了過去,那青年立刻慘叫一聲,後退了兩步。水墨揉了揉腦門,還好,只是腦門有點火辣。

  「你竟敢……你知道我爹是誰嗎?」那青年捂著腦門喊道。滿肚子火的水墨冷笑一聲,「你爹是誰我怎麼知道,去問你娘啊!」躲在一旁的軍士們登時有人低聲哄笑。「羽兒,你怎麼來了,護衛們呢?!」一聲怒吼傳來,但其中的關心誰都聽得出來。

  魯維的臉色登時變了……

  ※※※

  被水墨氣得唇青面白的青年一聽到這個聲音,登時大喜,大喊道,「爹,這狗卒子欺我!」正從城牆上走下的石老將軍步伐一頓,在這松岩城裡,誰不認識將軍府小公子。再者羽兒因是家中獨子,難免驕縱了一些,他不去欺人便罷,難道還有人敢欺負他?不容石老將軍多想,見到父親到來的石羽獰笑著飛起一腳就朝水墨的腹部踢去。

  水墨本能地縮腹閃身躲過這凶狠的一腳,沒想到這石羽也是練過的,變著迅速,膝頭屈起改為側頂,水墨忽覺得腹部如遭錘擊,她「啊」的一聲痛叫就抱著肚子跪跌在地。石羽得勢不饒人,他反手抽出腰間佩刀,朝著彎身低頭的水墨就劈了過去。

  「不!」方才被石老將軍威勢鎮住的魯維終於驚醒過來,他目呲欲裂地衝了過來。石老將軍也感覺不妥,可已來不及阻攔,人人都以為水墨要被這紈袴一刀砍成兩半,可沒成想,慘叫著倒退幾步的卻是石羽。「啊!我的手!」石羽扭曲的表情,好像他手已斷掉。

  關心兒子的石老將軍嚇了一跳,他大步走了過去,抓住兒子手腕檢查。只見他腕部紅腫,關節處因為瘀血而開始變得青紫,但骨頭顯然沒事,這才鬆了一口氣,但石羽哀哀痛叫得好像全身根骨寸斷一樣,既心疼兒子受苦又生氣他的沒用,再加上被高句麗人壓制的無法還手的惱怒,石老將軍立刻決定將怒火轉移。他將兒子交給親衛們照顧,猛然回身望向那個膽敢打傷他兒子的人,不禁愕然。

  「受傷否?」顧邊城單膝著地,低頭問按住腹部不動的水墨。「唔,還好,」水墨抬頭勉強一笑,額頭佈滿了汗珠。石少爺那記膝撞其實沒讓她怎樣,倒是躲避的時候不知動了哪根筋,還沒走的大姨媽不樂意了,肚子猛地絞痛了一下,水墨忍不住叫了出來而已。「阿墨,你肯定是被踢傷了,要不怎麼這麼多汗?」魯維憤怒地聲音都顫了,他一邊用袖子幫水墨擦汗,一邊跟石府的親衛們比誰眼睛大。

  「爹,哪個狗日的打得我,我要活剮了他!」緩過勁兒來的石羽推搡著親衛,脖子上青筋暴起。看著面無表情的顧邊城,石老將軍眼珠一轉,突然回身「啪」的給了兒子一巴掌,「混賬東西,此乃前線,就算你有軍令在身,也容不得你放肆!」說完不管目瞪口呆地兒子,他苦笑著上前兩步,「二郎,犬子年幼無知,請勿介懷!」

  顧邊城微微一笑,站起身來,略彎身道:「小侄竟不知是石家兄弟,想來是我誤會了,只是大敵當前,多得一個士兵幫助守城也是好的,才出的手,回頭定當登府謝罪。」「嘖,謝罪從何說起,」石老將軍一捋鬍須,「犬子雖未參軍,但是一直在幫助籌糧,一場小誤會,罷了,閒話回頭再說。二郎,你既然下城,難道高句麗人真的撤了?」

  見石老將軍這番表態,顧邊城就坡下驢,順勢將話題引回戰事,「正是,他們突然就放棄攻擊,不過我發現遠程山林中隱有火光,我覺得有些奇怪……」火光?石老將軍的心猛跳了幾下,難道說大帥趕來了?就在水墨和魯維剛剛衝下城頭之時,高句麗忽然鳴金收兵,如潮水般撤了回去。之前也親自參與守城戰鬥的他畢竟年高,一見敵人退去,立刻感到疲憊不堪,一陣眩暈襲上來,嚇得身旁兵卒趕忙將他搶下城頭,沒想到正好看見惱羞成怒的兒子被人「欺負」。

  石老將軍不動聲色地掃了一眼被魯維扶起的水墨,暗自揣測,只要大帥能及時趕到,那自己再也不用顧忌這位神將大人了。剛才石羽挨了老爹那一巴掌有些懵,雖然他嬌生慣養,倒也不是十足的笨蛋,一向疼愛自己的父親這麼做肯定有他的道理,這會兒他老實地站在父親身後,掃眉搭眼地一言不發。扭頭看見兒子腫脹的臉頰,石老將軍一疼,在心中冷笑,沒有人能讓自己的兒子白白吃虧,就是神將,也不行!

  看著父親和顧邊城在一起討論軍情,石羽悄悄問一個親衛,「老吳,那就是神將顧邊城?」因為戰事緊張,顧邊城帶著為數不多的驃騎戰士一直守在最危險的前沿,衙府官員曾想設宴招待,但被顧邊城給拒絕了。「少爺,正是。」長相油滑的老吳趕忙點頭。石羽想著方才顧邊城看向自己那一眼,竟打了哆嗦,再也不敢多看顧邊城一眼,儘管此時他正背對著自己。

  「那小子又是誰?」雖然畏懼顧邊城的存在,但還是忘不了自己當眾出醜的石羽又把目光放在了水墨身上。「應該是神將大人的近衛,但武技好像一般,被分去倒大糞也沒見他們的人有怨言!」老吳咂摸著說完又猥瑣一笑,「長得倒是不錯,看樣子神將大人對他不錯嘛。」石羽先是一愣,吃喝嫖賭樣樣皆通的他立刻明白了老吳的話裡有話。

  打量著眉清目秀的水墨,看看顧邊城高大的背影,再想想方才他那番舉動……早就聞聽神將大人不好女色,原本還以為他自制,原來竟是有這個嗜好?石羽登時不屑起來,彷彿顧邊城也沒有剛才那麼可怕了,他冷哼了一聲,「這對狗……狗男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