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墓室山搖地動,無數的瓦石灰塵從頭頂砸來,顧邊城回身緊緊地抱住了水墨,將她攏入懷中,儘可能的護住水墨的安全,磚石大都迸濺在了他的身上和頭上。插在一旁的火把隨即滾落到棺槨旁,當最後一絲光明消失的時候,那彷彿沒有窮盡的震動還有無邊的黑暗立刻撲面壓來,水墨真的認為,世界末日也不過如此吧。
幸好有他,灰塵嗆得要命,水墨忍不住大咳,可就算是這樣,顧邊城熟悉的味道依然包裹著她的呼吸。她真的希望顧邊城活著,好好活著,可在這絕望的一刻,若是沒有他,自己在被砸死,憋死之前,一定瘋了……
「阿墨!抱緊,別鬆手!」顧邊城突然大喊,水墨還來不及反應這句話,就覺得人已經上下顛倒,水墨做出了最直接的反應,放聲尖叫:「啊!!!!!!」。叫了沒兩聲,水墨就叫不出來,她感覺好像小時候在坐滑梯一樣向未知的方向衝去,只不過這個滑梯凹凸不平,饒是臀部大腿肉多,水墨也能感受到肌肉撕裂的感覺。「啊!」水墨短促地叫了一聲,方才猛然的變相撞擊讓她鬆了手,她下意識想去抓顧邊城,腦門卻重重地撞上了什麼,劇烈的疼痛讓水墨瞬間昏了過去……
「唔……」頭好疼。這是水墨醒來的第一個感覺,腦門被夾了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吧,水墨咬牙忍耐著疼痛,她忽然想起了方才,猛地睜開眼,「顧邊城!!」眼前頓時花的像破碎的萬花筒,頭暈目眩的水墨乾嘔了起來,可依然掙紮著想要起身,一隻帶著涼涼濕氣的手輕放在了她的額頭,不止何時來到的顧邊城聲音溫和鎮定:「阿墨,別怕,我在。」
區區六個字,水墨的心卻如同浸入了清涼的溪水,平和鎮靜,就算在之前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時都沒流下的淚水,從她眼睫處滲出,一滴,兩滴,隨即連成了串滑下。顧邊城一言不發,手輕柔地撫摸著水墨的額頭,他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如何,只是覺得很安心,水墨還活著,而他可以毫無顧忌地看著她,守著她,不論她是笑著還是流淚。
毫無顧忌嗎,顧邊城微微一笑,曾以為自己今生與這四個字無緣呢……水墨忽然摸索著抬起了手,顧邊城立刻伸手輕柔卻密實的包裹住水墨冒汗的手掌,「你撞傷了額頭,腿上也被碎岩割傷了,有點發熱,不過無妨,別急著睜開眼睛,以免暈眩。」
水墨微微點頭,一點割傷和腦震盪應該沒什麼大不了的。心情平靜下來之後,她立刻感覺到額頭上雖痛,但已敷上了草藥一類的東西,有種清涼感覺,想來應該是安全了吧,不然顧邊城哪有這個閒心給自己治傷。看樣子自己又撿回了一條命,向來很怕死的水墨忍不住咧嘴笑了。
「笑什麼?」看到水墨笑容,顧邊城的嘴角也不自覺翹起。「沒死當然高興啊,」水墨聲音沙啞,她臉上佈滿了青紫還有細微的劃傷,看起來都有點變形,疼得齜牙咧嘴卻還是笑著,「本想著做鬼也饒不了那狗皇帝,可比起做鬼去算賬,還是活著划算些。」
顧邊城無聲地笑了起來,水墨能感受到絲絲熱氣拂過耳邊,這才反應過來,顧邊城應該緊靠在自己身邊,不然熱氣如何能噴到……水墨覺得自己的發熱狀況貌似又嚴重了一點點。
「嗯哼,」水墨努力清了清乾澀火辣的嗓子,「我們現在哪裡呀,你點了篝火?」「是,這裡是個山洞,李振棺槨下面有條密道通道這裡,方才你昏迷未醒之時我出去查探了一下,四周除了高山,就是密林,雖不知身在何處,既然人沒事,總會走出去的。」顧邊城說的簡潔明了。
「密道……」水墨喃喃自語,李振那帶了幾分青白色的冷酷面孔頓時從腦海中劃過,這個對別人狠毒,對自己更狠的男人為什麼要留這樣一條密道呢……看著水墨的表情顧邊城就猜到她在想什麼,微哂道:「李振性格狠辣縝密,既然建了這樣一座墓室,自然也早就算計到,萬一他無法自己實現目的,該如何讓別人來替他完成!」
方才在墓室裡水墨幾乎嚇破了苦膽,現在小命保住,之前的一幕幕登時清晰了起來,顧邊城好像說過,答應李振將他和高月合葬。高月,那個為了希望活著卻死於絕望的美麗女子……「高月也在,墓室裡?」水墨勉強說出墓室兩字,被人活殉的滋味太可怕了。察覺到水墨的畏懼,顧邊城放平自己的身體,躺在水墨身邊,小心地將她抱住懷中,輕輕拍撫,又低聲道:「是的,不論當初如何,他們現在已經在一起了……李振身為高句麗大君,一生不知說過多少謊言,只有合葬這件事,他,沒有說謊。」
水墨依靠在顧邊城溫暖的,帶著些汗味兒的懷中,之前因為驚恐而繃緊的肌肉慢慢放鬆下來,疼痛的感覺卻因而更加劇烈起來,水墨一點也不在乎,她下意識地又往顧邊城懷裡拱了拱,果然是喝醉了會知道自己愛誰,生病了才知道誰最愛你。
顧邊城忍不住地笑,將手臂收緊了些。他忽然想起謝之寒以前的一句玩笑,那時大姐還沒有進宮侍奉皇帝,三人學著大人的樣子,策馬出外郊遊暢飲。半醉之時,謝之寒忽然說等咱們都老了,誰最漂亮不好說,但誰最年輕,非二郎莫屬。顧傾城好奇的問為什麼,謝之寒大笑,因為他笑起來最多扯扯嘴角,臉上當然不起褶子了!那時的自己什麼反應,好像又扯了扯嘴角吧……
阿起……顧邊城的心頓時有幾分沉重,如果謝之寒知道自己和水墨已經「死了」,他會怎樣呢,難過,咒罵,還是讓人將墓室翻個底朝天,不見到屍首不罷休,這才是他的個性,但只怕國難當頭,宮掖巨變,他一時脫不得身。可那樣執著的阿起,不論是自己與他的生死之交,還是阿墨,他,願意放手嗎……
顧邊城忍不住低頭看向水墨,卻被兩顆烏潤潤的眼珠嚇了一跳,不知何時水墨已經張開了眼睛,看著她清澈的瞳孔,看來已恢復了正常,正帶了幾分探究的看著自己。兩人目光一碰,水墨下意識閉眼低頭繼續裝死,然後就發覺自己的舉動實在很二,只得訕訕地睜開眼,想對顧邊城一笑。剛要抬頭,一抹溫熱已印在額頭,停留了一會兒才離開,此時若是別人看到水墨臉龐,定然以為她剛偷吃了二斤王母娘娘的靈芝草,才補出這樣的紅潤好膚色。
墓室裡那一吻跟卡了碟一樣在水墨腦海中重複播放,那時命都快沒了,做什麼都不顧一切,哪裡還顧得上害羞,現在再回想起來,水墨真有八分羞澀了。要說來自現代的她,看到裸男都沒什麼可驚訝的,面對相親對象時要想表現出嬌羞還得費勁巴拉的裝,可當碰上顧邊城的時候才知道,不害羞是因為不夠喜歡……
山洞中安靜起來,水流滴石的聲音若隱若現,這時一陣微風襲來,除了篝火中微潮的樹枝隨之噼啪了幾聲外只聽得到水墨略帶急促的呼吸聲,然後漸漸平靜……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但顧邊城的溫暖懷抱似乎能洗去一切不適和尷尬,水墨這時才有精神去打量四周。
顏色暗淡粗陋的岩石環布四周,看起來沒有什麼人工雕琢的痕跡,雖然不是地質專家,水墨也分得出那些肯定不是鐘乳石,不禁鬆了口氣,她對於鐘乳石的概念就是地底山洞裡比較多,現在只要在地上就好。洞口處黑幽幽的,距離篝火很遠,顯然顧邊城是為了保溫,水墨努力擠著眼睛,想要開清洞外的情況。
顧邊城看著水墨如此辛苦地擠眉弄眼,順著她的目光看了看,二話不說,起身將水墨小心地抱在了懷裡,穩步走向洞口,清涼的風越來越沖,碎髮遮蓋住了水墨的眼睛,等她將頭髮胡亂拂開之後,眼前頓時開闊起來。
果然如同顧邊城所說,在黑夜的襯托之下,只能看見重重山影彷彿沒有窮盡,風吹過密林的聲音不絕於耳,漫天的星斗清晰的彷彿觸手可及。水墨按著額頭上下左右查看了一遍後,立刻倒吸了一口涼氣,這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山洞,該如何離開。該死的李振,就知道他沒那麼好心腸!
聽到水墨的喃喃咒罵,顧邊城抱著水墨在山洞邊坐了下來,用自己的外衫將水墨裹好,天氣雖然算溫暖,但水墨畢竟在發熱。「我們是不是出不去了?」水墨許是生死關頭經歷的太多,雖然心中萬分不安,但聲音聽起來除了幾分沙啞,幾乎可以稱得上平靜。
顧邊城低頭看她:「如果出不去,你怎麼辦?」水墨皺眉凝思:「那條密道呢,我們還能返回去嗎?」一刻鐘之前水墨還發誓這輩子再不去任何地表以下的地方,現在為了活命,又有顧邊城相伴,似乎就是去陰曹地府也沒什麼大不了。顧邊城搖頭:「那密道已經坍塌,雖不知李振如何設計的,但顯然他不會給人第二次機會再去打擾他和高月的安眠。」
水墨低聲痛罵了一句,顧邊城聽不懂,但從表情和聲調判斷,那絕對不好聽,正想著要不要問問,水墨掙紮著想要站起來,顧邊城忙按住了她:「別亂動,你頭部有傷!現在是深夜,憑我的目力都無法看得太遠,等天亮再說吧。」
被抱得緊緊的水墨無法掙扎,只能安靜了下來,她胸膛上下起急促,依舊不甘心地看著四周,顯出深思的神色。顧邊城忍了忍,還是笑說:「我以為女子遇到這種情況,除了哭,就應該是淚眼汪汪地告訴我,願和我同生共死,而不是自己想主意。」
水墨毫不猶豫地給了顧神將一個白眼:「第一,我願意和你同生,以及到一百歲以後共死;第二,你說這話的口氣可真像謝……」水墨的話沒有說完,那個謝字如同劇烈的電流一般,同時刺中了水墨和顧邊城。她下意識地看了顧邊城一眼,又似乎抵不過他那清澈的目光而垂下眼睫。
水墨不是傻子,顧邊城和謝之寒對她的不同她都知道,只是原本一心想著回家,想著活命,故意視而不見而已。更何況水墨心裡有著幾乎可以稱得上自卑的心態存在,雖然來自現代,除了一些偶爾用的上的知識,她沒有任何能超過古人的地方,古人自有他們的生存方式。就算古代的女人看似柔弱,但在男人身後,為了生存,她們可以像野獸一樣強悍,蒲草一樣堅韌,水墨卻無法想像,完全依附一個男人,那樣全心全意,不管他身邊是否還有別的女人,這就是這個世界的生存法則……
「阿墨,對不起,」顧邊城的聲音突然響起,一向清越的嗓音竟加了兩分沙啞,水墨不自覺地抬頭看向他,兩人目光相碰,卻沒有人再度移開,顧邊城繼續說道:「阿墨,我願與你白頭到老;還有,我有個秘密,你不許笑,我碰到女人就會起疹子,姐姐也不例外,連阿起都不知道,對了,阿起想讓我告訴你,他,喜歡你……」水墨登時睜大了眼睛。
顧邊城輕輕地撫著水墨的臉龐,「在墓室裡我就想說這番話,原以為來不及,看來老天爺還是給了我一次機會。」
水墨的臉再度燙了起來,一時間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才能面對顧邊城的示愛,原以為喜歡上了這個永遠溫和卻鐵血的男子,這輩子也別想聽到什麼情話了,沒想到……
「你倒真大方,替謝之寒傳話……」羞窘之下脫口而出的話讓水墨差點給自己一耳光,如果說顧神將缺乏浪漫,那自己一定是缺心眼兒了。看著水墨尷尬地想去撞牆的樣子,顧邊城笑了起來,跟她在一起,就算以後滿臉皺紋,也是值得的吧。
「你喜歡阿起嗎?」顧邊城問得單刀直入。水墨怔了怔,下意識點頭,又搖頭,然後想想,還是點頭。她覷著顧神將的神色,他卻沒有半點不愉,反而帶點好奇地問:「怎麼說?」水墨撓撓頭,這有什麼怎麼說的,謝之寒那長相,只要是正常的女人,沒有不欣賞的,雖然嘴巴狠毒,心眼多,對敵人冷酷無情,可對自己在乎的人卻可以比春天溫暖一萬倍,而最讓水墨欣賞他和顧邊城的是,不論他們出身多高貴,對於責任兩個字反而看的比旁人更重。
顧邊城也不催促,手指隨意地纏繞著水墨的發尾,笑看著她。水墨忽然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問顧邊城:「你喜歡謝之寒嗎?」顧邊城微怔,立刻點頭,雖輕,但水墨看得出他的鄭重。水墨一笑,仔細地看著顧邊城,清晰說道:「你有多喜歡他,我應該也有,或許沒你多,但也不會比你少太多……」
顧邊城的手一頓,笑容如水紋般漾開,水墨也笑了,顧邊城總是懂自己的,就如同他懂謝之寒。謝之寒也是這樣的人,為了愛不怕受傷害,但絕不會明知道會傷害別人還要去愛,不然以他的個性,早就跟自己表白了,不會一直拖延到讓顧邊城「轉告」的最後時刻。也許在他心中,兄弟情誼更重,或者他比自己明白的要早得多,自己心在何處……
恍惚中,水墨好像看到了謝之寒那總帶幾分嘲弄的笑容,像轟蒼蠅一樣地對自己揮揮手,然後頭也不回地離去。水墨用力在眨眨眼,將那點隨之湧來的濕意壓了下去。再睜開眼,只覺得暗影浮動,顧邊城一點點俯下頭來,目光始終鎖住水墨的,水墨的心跳,呯,呯,一聲聲震得耳鼓發麻,身體也不自覺地哆嗦著,直到那乾燥的嘴唇落到了自己的唇上,呼吸,目光,熱度,心跳都訴說著彼此的情感,擁有和被擁有……
這個吻深且慢,輾轉斯磨的乾燥唇皮也漸漸變得柔然起來,舌頭碾過牙床的酥麻感覺讓水墨閉上了眼,伸出雙手抱住了顧邊城的頭顱用力下壓,立刻得到了顧邊城的激烈回應,兩人之間緊密的彷彿連一絲威風也透不過去,顧邊城劇烈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地敲擊著水墨的胸膛。
與愛人親吻的滋味原來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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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的樹林茂密繁盛,或深或淺的綠以及一些難以形容顏色的樹葉遮天蔽日,絲絲縷縷的陽光從縫隙間透了過來,無名的小花隨處可見,空氣乾淨中又含著的葉子腐爛的味道。除了風吹樹葉的颯颯聲,安靜的彷彿什麼都沒有,但顧邊城的神色始終帶著警惕,水墨也知道密林中看不見的危險太多,她再度用力握牢顧邊城的手掌,並跟緊他的腳步。
「還好嗎?」顧邊城側頭問道。水墨呼吸急促地點點頭:「放心吧,這小一年的仗不是白打的,雖然武藝不行,但體力還是有的。」顧邊城笑而不語,解下腰間的水葫蘆遞給水墨,並緩下了腳步,讓水墨可以喘息一下。
水墨只喝了一口,舔舔依舊乾裂的嘴唇,將葫蘆還給顧邊城,顧邊城順手掛好,雖然他的嘴唇一樣乾渴,但他似乎喝一口的慾望也沒有。水墨路上不知勸了他幾回,顧邊城只是微笑,卻始終不肯多喝,水墨也只好儘量控制自己的飲水。
樹林雖大,水源也不會少,但不是所有的水都可以喝的,萬一喝出了問題,拉肚子大概是最輕的。雖然沒什麼野外生存的經驗,但水墨知道,聽神將大人的一定沒錯。用手背抹了下根本不存在水跡,水墨沖顧邊城點點頭,兩人再度快步前行。
為了水墨的身體著想,顧邊城又在那山洞裡滯留了三天,直到水墨再也無法忍耐,上躥下跳地要離開。黑夜中,山洞看起來上下不靠,但天亮以後才發現,上面確實搆不著,但下面,想想辦法,還是能夠到底兒的。來了古代這些日子,水墨已經深深明白,武俠小說這種東西純屬不靠譜,顧神將輕功再牛,他也不會什麼雲梯縱,八步趕蟬的,翻牆沒問題,翻出山崖那就是另一回事兒了。
原始叢林固然不安全,但總也是條出路,兩人別無選擇,只能按照太陽,星辰指引,前往國境方向。按照顧邊城判斷,此地應在高句麗境內,若是被敵人發現,下場可想而知。再度行進了半個時辰左右,水墨的喘息聲已經重得如同不堪負荷的風箱,顧邊城不動聲色地看了她一眼,汗珠兒正爭先恐後地從水墨的額頭鬢角滲出,就算她體力再好,可終究是個女子。
顧邊城抬頭看看太陽的位置,又看看密林中可以找出的線索,心裡的不安越來越強。他們已經在林中走了五日了,這密林卻彷彿無窮無盡,遠遠的山影更是象徵著路途的遙遠,天知道李振是怎麼找到這麼一塊人跡罕至的風水寶地的。
疲勞這種東西就像打嗝,你越想壓抑,它打得就愈發頻繁響亮,水墨只是一晃神,就差點被一塊類似爛掉樹根兒的東西絆了個跟頭。多虧顧邊城手疾眼快,才沒讓她摔個嘴啃泥,饒是這樣,水墨也不敢提休息,生怕自己坐下去,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顧邊城打量四周,乾脆地抱起水墨將她放在一棵三個水墨都無法合抱的大樹下,輕聲說:「時間還早,休息半個時辰再走,你在這兒等我,我去去就回。」倒著氣兒的水墨只有點頭的份兒了,顧邊城微笑著用衣袖擦乾了她臉上的汗,這才腳步輕巧地離去。饒是累成這樣,也不影響水墨欣賞顧神將英挺,極為男性化的背影,她重重嚥了一下口水,嘴巴裡卻乾的發黏。
也許是因為水墨放下所有心結接受顧邊城的緣故,雖然只是過了一週,但兩人如同相處多年的夫妻一樣,對方情緒的些微變化,也都能感受的到。顧邊城內心的不安水墨自然有所察覺,她雖然擔憂,卻又有些欣喜。如果顧邊城但凡有一點防備,哪怕他的內心就是如翻江倒海,也不會讓自己察覺一星半點。
雖不知這密林中藏著什麼,何時才能離開,但水墨真的有點不在乎了,如果不能回家,那她唯一有的就是顧邊城,既然如此,在哪兒不一樣呢。只怕顧邊城心裡還是惦記著謝之寒,以及江山社稷吧,不知道是不是還有那個顧傾城。想起顧傾城的美麗容顏,水墨心中頓時有些酸溜溜的,忽然發現這樣也有好處,嘴裡唾液倒是分泌旺盛了些……
冰涼的碰觸讓昏昏欲睡的水墨瞬間清醒,蹲在她面前的顧邊城輕輕搖晃一下還掛著水珠兒的葫蘆,水墨先問:「你喝過了沒有?」見顧邊城點頭,又摸摸他濕潤的嘴唇,這才接了過來,大口的喝著。既然找到水源了,她也不用客氣了。水墨下意識的舉動讓顧邊城眼中的笑意幾乎能溢出來,他緊靠著水墨坐下,將她攬向自己,免得被粗糙的樹幹硌到後背。
一口氣喝了半葫蘆水,水墨大叫一聲:「爽!」顧邊城忍不住笑了出來,水墨剛有點不好意思,又想著自己本來個性如此,既然要過一輩子,那還是讓顧神將習慣的好,於是乎那個飽嗝她也沒忍住。顧邊城終於笑出聲來:「慢慢喝,那邊有個小溪,很乾淨。」
「呼……」水墨長長的出了一口氣,「真是餓時吃糠甜如蜜,飽時吃蜜蜜不甜,現在連涼水都覺得那麼好喝。」顧邊城從腰間袋子中拿出一個野果遞給水墨,「吃個果子吧,這兩天沒碰上什麼小野獸,只好先吃素了。」水墨接過來在身上蹭了蹭,用力掰成了兩半,遞給顧邊城:「你也吃!」顧邊城無奈,他要是不吃,水墨也不會吃,其實從小在戰場廝殺,他早就習慣了幾日不進食也無妨。但水墨很堅持,嘴上卻只是說,果子萬一有毒呢,不能只放倒我一個吧!!想到這兒,顧邊城又是一笑,將果子送入口中,原本有些酸澀的果肉竟吃出些甜味兒來。
水墨一邊啃著果子,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和顧邊城閒聊,密林寂靜,如果沒有一點聲音,就算是白天,也讓人心裡頭髮寒,只是聲音壓得極低。「二郎,如果我們走不出去怎麼辦?」水墨沒有迴避這個問題,與其讓顧邊城一個人擔憂,還不如說出來,大家一起發愁什麼的,痛苦總是有人分擔才好。顧邊城咀嚼的動作略停頓,才溫聲問:「你怕嗎?」「多少有點,也不是很怕,要是老天注定咱們得當魯賓遜,那也沒法子,橫豎辦法不是怕出來的。」水墨聳聳肩膀。
「魯濱遜?」顧邊城努力回想著這個陌生的名字,但一無所獲。水墨偷偷吐舌頭,打哈哈地說:「沒什麼,我老家一個傳說中的倒霉大叔,不提也罷。」顧邊城一笑也沒有深究。水墨偶爾總會露出些不同的東西了,而最讓他和謝之寒奇怪的是,水墨在魯家村,彷彿也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莫名就出現了,憑藉驃騎的能力,也差不出用她的底。看著水墨的笑靨,顧邊城想,就算她不想說也沒關係,反正還有一輩子的時間去瞭解。
水墨的眼光無意中落在了顧邊城的腰間,她這才發現那把匕首有些眼熟,仔細地想了想,她差點跳起來:「這匕首不是羅戰的嗎?怎麼會在你手裡?」顧邊城點頭:「沒錯,是他的,不過石老將軍轉送給我的,他說是從高月公主那裡得來的,鋒利無比,只有我這樣的人才合用云云,我想還給羅戰,他卻不肯要,我只好帶在身上,尋機想再還給他,沒想到……」顧邊城有些感慨。
水墨琢磨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地問:「羅戰和高月到底是什麼關係,那日我被高月公主抓到,要不是這把匕首,我已經被她殺死了!」顧邊城眼睛微眯,水墨以為自己問了不該問的,準備找話圓過去,顧邊城後背放鬆靠在了樹幹上,低聲說:「羅戰有一半高句麗的血統。」
「啊?」水墨瞪大了眼,顧邊城又說:「高月應該算是他同父異母的姐姐吧。」「啊?!」水墨的聲音如老鴉般在林中迴響,顧邊城迅速摀住了她的嘴,警惕地看向四周,又側耳傾聽半晌,然後才放鬆下來。低頭看見水墨依舊圓睜的雙眼,他微微一笑,「有那麼吃驚嗎?」
水墨一把拉下顧邊城的手,想要開口又努力地降了幾個調子,才急促開口:「有那麼吃驚嗎?!他是高句麗人,怎麼會在天朝當兵,還是將軍,天天殺的就是高句麗人,更不用說高月還是他姐姐!」話說了一半,水墨彷彿想起什麼,喃喃道:「怪不得高月那麼關心這把匕首的主人,羅戰又那麼的恨李振。」顧邊城淡然道:「其實他最恨的就是高句麗人,他母親是漢人,全家被高王爺所殺,自己卻被擄到了高句麗,又……」顧邊城頓了頓,轉開目光:「又被迫生下了羅戰,可高王爺從來只視羅戰為奴僕,不,應該說,連奴僕都不如!若不是高月憐惜照顧,只怕羅戰早就命喪松岩城了。」
雖然顧邊城只是短短幾句話,水墨卻能瞭解為何羅戰的性格如此冷硬,不被祝福的出生,屈辱的成長,最恨的卻是給了自己生命的那個人……「那羅戰母親呢?她還……」水墨又急急問道。顧邊城閉上眼睛:「死了。」
兩個字,人的一生就結束了,水墨忽然有種虛脫的感覺。她不想再問細節,羅母是怎麼死的,羅戰又是如何知道的,他是否復仇成功了。是不是當母親逝去,高月被殺的一剎那,羅戰作為一個人應有的柔軟就已經全部消失了吧。
一隻大手落在水墨頭頂,那種溫度讓人安逸,顧邊城輕聲說:「羅戰是我兄弟,沒了我,他也還有阿起,有驃騎!」水墨黯然點頭。顧邊城知道羅戰雖然個性冷漠,但和水墨也幾次生死與共,感情和旁人不同,又開口道:「世上之人都有自己所追求的,哪怕是為了活而活,所以才會堅持下去,羅戰,他不需要憐憫。」
「我知道,」水墨嘟噥道,又恨恨地罵:「都怪這個李振,就因為那點野心,害死高月,挑起戰爭,最後還不是沒有善終!」顧邊城搖搖頭:「作為一個國君,他有野心很正常,但作為一個男人,我也不知道他是多情,還是無情。」
「多情無情又有什麼用,做人要的是長情!」水墨不屑地哼了聲,生還未同衾就把人殺了,死倒是同穴這就多情了?!天邊有多遠您滾多遠吧!水墨顯然忘記了她的聲音再小也瞞不過顧邊城的耳朵。顧邊城好笑地看著嘴皮小幅度蠕動的水墨,這丫頭,尋常女子聽都不敢聽得話,她罵起來就如此流利。
「既然如此厭惡,還想他幹嘛,圖惹煩惱而已!」顧邊城溫和地揉了揉水墨的頭髮。水墨煩躁地胡嚕了一把,又想起了戰無疆,脫口而出:「那狗皇帝……」話說一半她強行嚥住,以前對皇帝不敬,顧邊城總是不喜。看著水墨咬住舌頭的樣子,顧邊城一笑,笑意卻沒有到達眼底,他淡淡地說:「他不是皇帝,他只是個替身,一個可憐的,又有了野心的替身!」
又是野心,水墨對這兩個字簡直要過敏了,她低聲道:「以後我的兒子要是敢有什麼野心,我非打斷他腿不可!」說完感覺有點怪異,一抬頭才看見滿眼笑意的顧邊城,水墨大為尷尬,當著愛人說孩子,這不成了那想要什麼什麼的暗示了嗎!!
水墨急聲辯駁:「我,我沒那個意思?」「沒哪個意思?」顧邊城笑問。水墨氣得牙癢癢,原以為只有謝美男喜歡各種戲弄,原來顧神將勾搭起人來也……見水墨就要惱羞成怒,顧邊城一個推手,就轉移了水墨的注意力:「皇帝也有一半高句麗的血統。」
沒有表情就是水墨現在的表情,如果接下來顧邊城說他和謝之寒也有啥啥血統,大概她也不會吃驚了。好在顧邊城沒有,他只是平淡地敘述著:「皇宮裡總有著很多不能明言的秘密,先帝之所以能登基成功,安平公主功不可沒,要沒有這個妹妹下嫁,先帝也得不到兵權,進而從長兄手中奪到皇權。可當他成為皇帝之後,卻發現,就算是皇帝,也有做不到的事。」
水墨眨眨眼,倒也不以為意,皇帝也是人,當然不可能事事順心。古代老百姓認為皇帝無所不能,是因為他們無知,皇帝需要的就是他們的無知。不信你把互聯網和微博弄到古代去試試,別說什麼所謂的藏寶圖了,皇帝尿炕畫的地圖第二天半個世界的人都知道是什麼形狀了。
顧邊城說到這兒顯然有些猶豫,水墨前世不知看了多少小說,電視劇,再聯想一下謝之寒和皇帝五六分像的容顏,而謝之寒像誰呢……安平公主。水墨有點牙疼的感覺,前世史書曾評價,臭漢髒唐,明邋遢清鼻涕,不管一個王朝多麼輝煌,私底下的陰暗總是必不可少。水墨嘆了口氣:「不用說了,我大概明白,有位哲人說過,如果離開了殺戮,慾望,不倫和謊言,那麼絕大多數的歷史將是一片空白。」
顧邊城有點驚訝地看了水墨半晌,才說:「先帝和安平公主沒有……」水墨點頭:「我知道,謝之寒那麼驕傲,怎麼會允許這樣出身的自己活下去。」顧邊城忽然笑了:「阿起知道你這麼瞭解他,一定很高興。」「哼!」水墨嗤之以鼻:「他只會更高興地加倍欺負我而已!」
看著面帶莞爾的顧邊城,水墨問:「按說皇帝的血統不容混淆,戰無疆怎麼會當上皇帝的,還有,那天晚上,就是圖雅公主被殺的那晚,他和李振說過,他們也算兄弟。」顧邊城微皺眉頭:「應該是吧,這個陰謀早在先帝登基之時就已經布下了,如果不是……」顧邊城忽然看了水墨一眼,又道:「如果不是種種意外,想必現在高句麗已被天朝吞併,合二為一了。」
水墨咧咧嘴:「看來當了皇帝的野心都大,不管他是不是正統。」「是啊,」顧邊城嘆息:「高句麗大君以為自己下了一步好棋,卻和先帝一樣都沒想到,他們養了個餵不熟的白眼狼,反過來利用他們各自所圖,達成了自己的目的,先帝爺只怕死不瞑目!」
想想戰無疆賜死自己之時也稱得上溫柔的笑容,水墨打了個寒戰,怪不得皇帝都已經當了皇帝還要算計李振和謝顧二人,原來他的皇帝名不正言不順,而且還想一統江山,留名千古啊,之前莫名種種都這樣串聯在了一起,水墨囁嚅道:「那現在的皇帝……」
顧邊城目光投向虛空,說不出是高興還是嘆息:「本來就是阿起的。」水墨想也沒想就說:「只怕他不想要吧。」顧邊城凝視著水墨,輕聲說:「在我來找你之時,他就說過,這一輩子我只任性了這一回,卻有了你,他只負責了這一回,卻賠上了一輩子。」
水墨啞然,種種情緒只能化作一聲嘆息,自己和顧邊城前途未卜卻有著自由,而謝之寒雖黃袍加身,榮耀極致,卻丟了自己……看著發呆的水墨,顧邊城卻有一點點不安,就算戰場征殺多年,遇險無數,也從未有過這樣的心情。這種不安讓顧邊城有些不自在,但隨即坦然接受了這種不安,因為喜歡才不安,並不卑劣。顧邊城悄然地握住了水墨的手,水墨好似還在神遊,但手已習慣性地反握了回來,很緊,顧邊城微微一笑。
「小心!」顧邊城笑容正濃時突然面色一變,正在發呆的水墨被他一把推到了旁邊。水墨只迷瞪了一下,多次遇險的經歷已讓她有了條件反射,低頭塌背縮身一氣呵成地向樹後滾去,可剛一抬頭,脖子汗毛豎起,冰冷沉重的感覺讓她不敢稍動,刀刃雪亮,明明反射的是陽光,卻是那樣的寒冷。
一個從未聽過的低沉聲音喊了兩句,水墨一句沒聽懂,她心臟緊縮,難道真的被高句麗人發現了。不等她多想,雜亂的腳步聲響起,水墨眼珠子差點斜出來,才看見顧邊城被幾個奇裝異服的人用刀劍指著走到了樹後。看到水墨脖子上的利刃,顧邊城不動聲色,只是在心裡暗嘆,若不是方才亂了心神,如何會被人靠近而不自知。
顧邊城毫不猶豫地扔掉了方才從偷襲者那裡奪來的長刀,一個大漢小心卻迅速地將那把長刀取走,其他人依舊絲毫不放鬆的用武器指著顧邊城,全神戒備,雖然方才只交手了短短一刻,但這個男人太可怕了。
水墨鼓起最後的勇氣,聲音不自覺地哆嗦著:「高句麗人?」顧邊城沉聲道:「不,鮮卑人。」水墨充滿希望的又問:「朋友?」顧邊城幾乎有些同情水墨了:「不,敵人!」
嗷……水墨在心中嚎叫著,天老爺你到底有多討厭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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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悠長的號角聲響徹天地,緋色的旗幟如海浪般飛舞著,身穿黑色戰甲的驃騎軍策馬走在最前列,盔明甲亮,只是人人面無表情,無形透出的殺意讓人不寒而慄,遠處看熱鬧的老百姓不自禁地安靜起來,不再如之前的鼓噪。走在領頭位置的羅戰一如既往將戰盔下拉,只露出了堅毅的下巴和線條緊抿的嘴巴,眼看著到了城下,他高舉右手猛地握拳,驃騎立刻整齊劃一地停下,倒是後面跟著的皇帝親衛軍帶了幾分凌亂,但也很快安靜了下來。
城頭上王公貴族們以安平公主為首,她身著緋色長公主禮服,雲髻高挽,斜插飛鳳,正面無表情地凝視著城下漆黑無聲的士兵隊列。顧傾城同樣一身貴妃禮服,烏黑的發髻上插著金鳳翠寶,腹部已經突起,但原本豐腴的臉頰反而有些凹陷,嘴唇只帶著淡淡的粉,只有那雙如水般溫柔的眼眸依舊,她憂心忡忡地看著不遠處四起的煙塵,手中的絲巾已被揉搓的不成樣子。
「嗚嗚嗚……」號角連響三聲,鼓樂聲隨即響起,六匹神駿戰馬昂首挺胸地拉著一輛華蓋馬車出現在正前方,車上御者神情肅穆,遠處的百姓們齊齊跪下,高呼萬歲。城牆上的貴族們立刻鼓噪起來,「陛下,陛下回來了!」安平公主微微側頭看了人群一眼,私語聲立刻消失,她嘆了一口氣,轉頭看向顧傾城:「傾城,隨我來吧。」「是。」顧傾城柔聲回答。自有宮人引路,安平公主一步步地下了城牆,城下的大臣們早已迎上前去,齊齊跪在停下的馬車面前山呼萬歲。車中卻沒有應答,百官心中奇怪,卻無人敢抬起頭來。
這時一陣馬蹄聲響,一匹紅色的駿馬如風般捲到人前,馬上的人一身黑衣,原本絕色的容顏卻像抹了一層薄霜,讓人不敢直視,剛剛走下城牆的安平公主看到馬吃了一驚,再看清馬上之人卻是大喜,她含淚道:「阿起,你回來了。」扶著公主的顧傾城卻怔怔地看著那匹駿馬,二郎的赤鴻為什麼成了謝之寒的座駕,一種不祥的預感讓她心如寒冰。
謝之寒翻身下馬,快步走到安平公主跟前跪下,啞聲道:「母親,兒臣不孝,讓您操心了!」安平公主一把將謝之寒扶起,千般心事只能嚥下,迅速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除了臉色,看不出謝之寒哪裡受傷,她斂容朗聲問道:「聽說陛下微恙,此役大獲全勝,實乃祖宗保佑,陛下英明,快帶我去覲見陛下!」
謝之寒再度抱拳行禮之後,站起身來,朗聲道:「陛下有旨!」除了安平公主,所有人皆跪下聽旨。「文武百官,王公貴族先行回府,改日再行召見,欽此!」謝之寒說完,面無表情地環視四周,不論眾人心中有何想法,一時間竟無人敢於他對視,齊齊地喊了聲遵旨。
謝之寒做了個手勢,鼓樂聲響,馬車和士兵們再度緩慢有度地向前行進,謝之寒彷彿不經意的和顧傾城目光一碰,他雖極不願意,還是輕輕點了下頭,顧傾城眼中瞬間出現了放鬆的表情,但下一瞬,還是那個眼含憂慮的樣子。謝之寒不再多看她一眼,只命人將安平公主等人送上馬車,他也翻身上馬,護衛在皇帝的馬車旁邊,向皇宮走去。
皇宮內,帝寢。
哀哀的哭泣聲不絕於耳,安平公主的眼淚如同沒有盡頭似的滴落著,顧傾城更是早已軟倒在皇帝身邊,哭的昏昏沉沉仍不肯放開皇帝的袖子。其他宮妃也各有各的傷心,宮人早就跪滿了殿外,眼淚彷彿要將這間寢宮淹沒一般,謝之寒漆黑的眸子顯然也被淚水浸潤過了,他垂頭跪侍在榻旁。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送來的戰況消息,明明說一切順利啊!」安平公主沙啞地喊道。她話音方落,謝之寒臉色一白,磕頭稟告:「陛下在陣前就感染上了惡疾,為了不影響戰局,除了貼身近侍,陛下一直不肯透露病情,直到我軍大勝,方才倒下,卻嚴令臣等不許透露一個字,以免再給敵人反撲之機,陛下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陛下自己卻……」
安平公主絕望地看向跪在下面的幾個御醫:「你們真的沒有辦法了嗎?」幾個御醫都是一頭冷汗,不敢答言,太醫正不得不開口說道:「陛下染病時間太久,已過了最佳治療時機,這個,這個,臣等……」太醫正說不下去了,只重重地磕著頭。
殿中女人們的哭聲立刻又大了幾分,「母親!」「殿下!」眼看著安平公主暈倒過去,御醫們集體衝了上來救治,此時再不表現,就再沒有機會了。謝之寒將安平公主放在一旁榻上,卻感覺到母親的手輕輕捏了一下自己,他立刻放下心來,讓開位置,任憑御醫們施展百般手段。
再度回到榻前,凝視著已狀若死人的戰無疆,還有哭得天昏地暗的顧傾城,背對著眾人的謝之寒面含譏誚,若不是自己早有防備,再加上這個同樣野心勃勃的女人,只怕此刻含恨死去的人就會換成自己了。想想給皇帝強行灌藥的一剎那,他那怨毒的眼神,自己只怕這輩子也忘不掉了吧……忘不掉也好,未來深宮無趣,更無真愛,徹骨的仇恨也是可堪回味的。
「呀!」顧傾城突然極低地叫了一聲,已經哭腫的明眸裡沒有了哀傷,卻睜得大大的,充滿了恐懼。謝之寒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不知何時,皇帝竟然抓住了顧傾城一隻手,那樣緊,或者說,那樣狠,顧傾城顯然用盡了全部力量才沒有驚叫出來,她咬緊嘴唇看向謝之寒。
謝之寒上前一步,低下頭在皇帝耳邊輕聲說:「不論你是不甘心還是迴光返照,你欠我的,已經還了,我欠你的,有本事下輩子來討吧,光明正大一些!」說完,他毫不猶豫地抬起頭,再轉身,已是一臉悲傷表情的來到殿門口,望向星空。
二郎,阿墨,你們真的死了嗎?如果是真的,我已經幫你們報仇了,如果沒有,偶爾想想我吧,尤其是阿墨,就算你不愛我,也要記得想我啊……如果這句話被水墨聽到,她會是什麼表情呢,謝之寒嘴角微微翕動。背後突然傳來顧傾城的悲泣:「陛下,不,別丟下我一個人!」
謝之寒背脊陡然挺直,太醫正緊張又強加了八分哀傷的聲音響起:「請娘娘,公主節哀,陛下,駕崩了!」滔天的哭聲衝擊著謝之寒的耳膜,他閉了閉眼,是結束了,還是開始了,謝之寒不知道未來的順序,他只知道從這個時候開始,天底下再沒有一個叫謝之寒的人了。
皇宮的喪鐘響徹雲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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恆歷二年春,草原上再度揚起了不同的旗幟,這一次卻是為了和平而不是戰爭,謝之寒含笑看著眼前的一切,直到歌聲響起,蒼鷹傳來的訊息才讓他的心再次跳動了起來。
與顧邊城共騎的水墨正抱著水壺喝水,畢竟離得有些遠,自己已經拼盡全力大聲歌唱了,謝之寒應該聽得到吧,他的聽覺那樣靈敏,還有蒼鷹帶回的信息,但願這個訊息能帶給他一些安慰。只是水墨永遠也不知道,謝之寒那滴無聲墜落的淚水。
「你說他知道咱們還活著,應該很高興吧?」水墨扭頭看顧邊城。時間已經過了一年半,顧邊城身上沒有了鎧甲,只是一身粗布衣裳,髮髻上也只用布條綁系,但他的笑容依舊如暖陽般溫暖著自己的心。
「當然。」顧邊城毫不猶豫地回答。「那,他會不會來找我們?」水墨心情糾結,既期盼又害怕,好不容易安定下來,雖然生活平淡簡單,但再不用時時準備逃命的感覺,實在讓人滿足。「不會的。」顧邊城搖頭,看著他的表情,水墨再沒開口。顧邊城總覺得對不起自己這個生死兄弟吧,他越幸福,就越替謝之寒難過。
水墨輕輕握住顧邊城的手臂,人也依偎進他懷裡,顧邊城漸漸地放鬆了下來。他低聲道:「圖已經交給了阿起,雖不知到底有何作用,但他一定會妥善處理的。」「嗯,」水墨點點頭,又有點猶豫:「你真的不想再見見,你,你姐姐嗎?」
顧邊城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臉上的疤,過了這麼多年,仍舊凹凸不平。他將下巴放在水墨的頭頂上,如同喃語:「不論她做過什麼,都已經過去了。」水墨沒說話,只是愈發握緊了顧邊城手臂,關於他們姐弟之間的事情,顧邊城只無意間提過一次,他們沒有血緣關係。
這就夠了,水墨當時就想,知道的太多未必是幸福,再說不論度多親近的人也有不想說的話吧,自己不也從沒告訴過他自己的來歷嗎。
水墨故作豪氣地一揮手臂:「既然如此,就讓我們實現愛愛的願望,幫她去祭掃一下伯母,然後我們就可以仗劍走天涯,說不定還能出國去看看!」顧邊城笑著在她發旋兒上印下一吻,「駕!」駿馬立刻朝著天邊的方向飛奔了起來。
享受著與愛人飛馳的感覺,水墨的心中早就沒有怨懟,如果當初怨天怨地怨元睿,當她第二次被元愛所救的時候,她心中就再無任何怨恨了。在河邊,元愛替她挨了那一刀,又被河水沖走,水墨只以為從此天人永隔可再也想不到,被那些鮮卑人帶回部落時,竟會碰上撿回一條命的元愛。一個虛弱,一個狼狽,兩人卻又哭又笑地抱在了一起,沒人能將她們分開。
氏族間曾有的仇恨在瞭解中漸漸消退,這一族鮮卑人也是因為厭惡內部權力爭奪而悄然出走,隱身在這片密林裡,不再接觸世事,無意間救了命若游絲的元愛,又發現了誤闖他們領地的顧邊城和水墨。生怕被仇敵再度找來的鮮卑人,本想殺死水墨他們,以保證族人的安全,最後的結果卻是族長愛上了美麗善良的元愛,而同意放顧邊城和水墨離開,條件是他們永不再回轉,而元愛永遠的留下。
水墨生怕元愛是為了自己再度委曲求全,但元愛的笑容證明了一切,她再不願回到密林外的世界裡去,只想平靜安寧地度過餘生。走的時候,元愛偷偷告訴水墨她已經懷孕了,水墨嘴上抱怨那個大個子鮮卑人不買票就上車,被面紅耳赤的元愛狠狠掐了一頓,但心中萬分的為她歡喜。若不是自己不死心,還想回到魯家村去看看,她也寧願和顧邊城生活在這裡,原始但安逸。
「再過幾個月,愛愛就要生了,可惜不知道是男是女,一定很可愛吧,」水墨大聲說道。顧邊城俯在她耳邊說道:「孩子都可愛,我們自己生!」一年前就已和顧神將開始滾草蓆的水墨非但沒有害羞,反而大聲說:「行啊,只要你養活得起,生一個小隊都沒問題,將軍是當不成了,你可以繼續當個小隊長,過過乾癮!」顧邊城放聲大笑:「好,一言為定!」他雙腿用力,駿馬再度加速而去,只有朗聲的笑聲迴蕩在草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