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因丟了迷谷枝椏,再則夜色又黑,能在入更前繞出東海已是近來積了大德,如此,我倒也並不指望天明之前可趕回青丘去。

然東海乃是四面水路。我從四只爪子著地還是個狐狸時,就活在陸地上,自是看這四條路皆是模樣一致,無甚區別。是以出得水上來,才發覺竟生生搞反了方向,將北方那條路誤作了東方。

現今耳目下,天上朗月皎皎。我坐在東海北岸的礁石上,委實有些發愁。

原路返回,從東海泅回去固然不難,可再碰到那夜華君,面子上總不大好過。今夜便也只能在這北岸上生生受一晚,明早再做打算。

人間四月芳菲,白日裡倒還暖和,夜裡卻十分寒涼。身上衣裳甚單,海裡騰騰的白氣迫得我連打了三個噴嚏。終於還是跳下礁石來,一頭扎進了旁邊的林子裡。

這林子不如折顏的好。那樹枝高而嶙峋,鋪下一層一層葉子來,擋風卻是不錯的。既然擋風不錯,擋光自然也不錯。是以九重天上雖掛了輪清月吐輝,林子裡卻伸手不見五指。我將縛眼的白綾取下來疊仔細了,再從袖子裡摸出來顆鴿蛋大小的夜明珠,琢磨著找個三枝的樹杈躺一夜了事。

這林子著實雜亂,雖也是個走獸,又有夜明珠照明,我這眼睛卻顯見得比不過一般同類。才不過跌跌撞撞走了三丈路,不留意便滾進了腳底下一個大洞。

四哥跟著折顏寫書,四海八荒裡曾搜羅了不少荒唐故事。

有一回便是說東荒眾山中一座叫焰空的孤山,山腳下立了個牌樓,牌樓下一個無底洞裡,住了個美貌的妖孽。那妖孽雖煙視媚行,倒也是個善妖,卻愛上一個修真的凡人,奈何那凡人一心飛升,扯出好一番□□事兒,到後來毀了自身修行,也連累了滿山的性命。算是個訓誡。

如今坑了我的這大洞雖頗深,卻絕計不該是那焰空山無底洞。可即便如此,洞底下也未必不會住個美貌癡情的妖孽。若能見上一見,將她點化了,送給四哥照管他那畢方鳥的坐騎,也算是此番出青丘的一趟善緣。

想到這一層,我也就安下心來任身子往下墜。初時確確有些不適,墜到一半時倒還能調整出個舒坦姿勢,算落得很有條理。

半柱香過後,我雙腿總算踏了實地。

眼前豁然開朗。術法造的天幕上月朗星稀,下面一彎曲觴流水,水上還立了座草亭,比阿爹阿娘的狐狸洞略為寬敞些。

草亭裡正有一雙男女作交頸鴛鴦。

我本意是來尋個尚未作惡的妖孽點化,卻不想活生生撞見別人閨房逗趣,委實尷尬。

那男子因背對著我,看不清形貌。女子半張臉埋在男子肩窩,眉眼倒是好的。只是乍然看我從洞裡灰撲撲落下來,難免有些惶恐。

我朝她親切一笑,以示安撫。她卻直勾勾只管盯著我,倒叫我不好意思。因他兩個是抱做一堆,那男子許是感受異常,便也側身轉頭來看。

隔了大半個水塘,這一眼,卻讓我譬如大夏天被活生生澆了一道熱滾滾的燙豬油,又膩又驚。

這許多年來刻意忘懷的一些舊事,紛紛從腦子裡揭起來。

他眉間似有千山萬水,定定瞧著我,半晌道:「阿音」。

我垂下眼皮,肅然道:「原是離鏡鬼君,老身與鬼君早恩斷義絕,阿音二字實當不得,還是煩請鬼君稱老身的虛號罷。」

他不說話,懷中的女子顫了兩顫,倒讓我望得分明。

我委實不耐。然近年小字輩的神仙們與鬼族處得不錯,總不能因了我私人的恩怨,毀了好容易建起來的情誼。有這麼一層顧慮,臉色究竟不能做得太冷。

他歎道:「阿音,你躲我躲了七萬年,還准備繼續躲下去?」口吻甚誠懇,仿似見不到我還頗遺憾,很是令人唏噓。

我委實好奇,明明我兩個的關系已魚死網破到了相見爭如不見的境地,他倒如何再能說出這麼一番體己話來的。

再則,說我躲他,卻實在是樁天大的冤案。雖說活的時間太長就容易忘事。我揉著太陽穴仔細回憶了一番,卻依然覺得,七萬年來我與他不能相見,絕不是我有心躲避,乃是緣分所致。

七萬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東荒那方大澤滄海桑田二十個來回,也就到頭了。

七萬年前某一日,前鬼君擎蒼出外游獵,看上了九師兄令羽,將他綁去大紫明宮,要立為男後。因我那時和令羽一處,也就被順道綁了去。

我五萬歲時拜墨淵學藝。墨淵座下從不收女弟子,阿娘便使了術法將我變作個男兒身,並胡亂命了司音這假名字。

那時,人人皆知墨淵座下第十七個徒弟司音,乃是以綢扇為法器的一位神君。是墨淵上神極寵愛的小弟子。絕無人曾懷疑這司音原來卻是個女神的。

我與令羽雖同被綁架,卻因我只是個順道,管得自然也就松懈些。是以三頓飯之外,尚許四處走走,不出這大紫明宮,便並不妨事。

後來我時常想,在大紫明宮的第三日午膳,許是不該吃那碗紅燒肉的。如若我不吃那碗多出來的紅燒肉,四海八荒到今天,未必就還是這同一番天地。

那時,我午膳本已用畢,廚子卻呈上來這碗命運的紅燒肉,說是擎蒼上午獵的一頭山豬,割下來大腿專門蒸了兩碗,一碗送去了令羽那裡,一碗就順道賞了我。我看它油光水滑,賣相甚好,也就客客氣氣,將一碗吃盡了。

需知此前我已用過午膳,這一碗紅燒肉算是加餐。是以飯後例行的散步,便少不得比平常多走兩步路。便是多走的這兩步路,讓我初初遇到還是皇子的離鏡,生生改了自己的運道。

有千裡之堤,潰於蟻穴之說;也有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之說。是以一碗紅燒肉將我的人生路鋪得坎坷無比,倒算不得荒唐。而今再回首,本上神卻難免感歎一聲,悵然得很。

我尚且記得那日天方晴好,太陽遠遠照著,透過大紫明宮灰白的霧障,似個鴨蛋掛在天邊。

作陪的宮娥與我進言,御花園裡有株寒月芙渠很稀罕,現下正開花了,神君若還覺著漲食,倒可以過去看看。又給我指了道兒。

我搖著綢扇一路探過去,燕喃鶯語,花柳復蘇。因認路的本事不佳,半日都未尋到那稀罕的芙蕖。好在這御花園裡雖是淺水假山,細細賞玩,也還得趣。

我自娛自樂得正怡然,斜刺裡卻突然竄出來個少年。襟袍半敞,頭髮鬆鬆散著,眼神迷離,肩上還沾了幾片花瓣。雖一副將將睡醒的形容,也分毫掩不了名花傾國的風姿。

我估摸著許是那斷袖鬼君的某位夫人,便略略向他點了點頭。他呆了一呆,也不回禮,精神氣似乎仍未收拾妥帖。我自是不與尚未睡醒的人計較,盡了禮數,便繼續游園。待與他擦肩而過時,他卻一把拽了我的袖子,神色鄭重且惑然:「你這身衣裳顏色倒怪,不過也挺好看,哪裡做的?」

我一時反應不過來,眼巴巴瞅著他,說不上話。

這身衣裳通體銀紫,因連著幾天白日穿入夜洗,顏色著實比新上身時暗淡了些,卻也還在可接受范圍之內,委實算不上怪異。擎蒼綁架我和令羽之前並未打過招呼,算是個突發事件,我也來不及准備換洗衣物。入得大紫明宮來,左右就這一身衣裳。他們備的衣物我又穿不慣,只好洗得勤些。

面前少年拉著我轉一圈又上下打量,懇切道:「我還沒見過這樣色彩的東西,正愁父王做壽找不到合稱的祝禮,這倒是個稀罕物。小兄弟便算做個人情,將這身衣裳換給我罷。」話畢便拿住我,雪白膚色微微發紅,羞赧且麻利地剝我衣服。

雖化了個男兒身,可我終究是個黃花女神仙。遇到這等事,依照傳統,再不濟力也要反抗一番。

彼時,我兩個正立在一方蓮池邊,和風拂來,蓮香怡人。

我那掙扎雖未用上術法,只是空手赤膊的一掙一推,卻不想中間一個轉故,竟牽連得兩人雙雙落進蓮池。鬼族的耳朵素來尖,一聲砸水響引來許多人看熱鬧。此事委實丟臉。他向我打個手勢,我揣摩著是別上去的意思,便點了點頭,與他背靠背在水底一道蹲了。

我們憂愁地蹲啊蹲,一直蹲到天黑。估摸著水上再沒人了,才哆哆嗦嗦地爬上岸去。

因有了這半日蹲緣,我兩個竟冰釋前嫌稱起兄弟來,互換了名帖。

這麗色少年委實與那斷袖鬼君有關係,卻不是他夫人,而是他親生的第二個兒子。便是離鏡。

只記得當時,我訝然且唏噓,原來身為一個斷袖,他也是可以有兒子的。

那之後,離鏡便日日來邀我吃茶斗雞飲酒。

我卻委實沒精神。因新得了消息,說擎蒼威逼,婚期就定在第二月的初三,令羽抵死不從,撞了三次柱子被救回來,見今又開始絕食。

那時我人微力薄,莫說救了令羽一同逃出大紫明宮,只我一個人要逃出去,也困難得緊。因信任墨淵閉關出來後必會救我們出水火,我在這過得倒也並不十分難受。原想擎蒼既對令羽思慕得很,那令羽的境況倒也無甚可操心,卻哪知他會將自己弄得如此令人心憂。

我日也憂夜也憂。

離鏡瞧著不耐,脾氣一上來,將擎著的酒杯一砸,道:「這麼件小事,你卻寧肯日日做出一副愁苦的形容也不來找我幫忙,分明就不拿我當兄弟。卻還要我巴巴地來問你。你不認我這個哥哥,我卻偏是要認你這個弟弟。我管保二月初三前幫你將他運出宮就是。你對他有什麼話,也好好寫清,我今晚幫你帶過去叫他放寬心。說是昨日他又投了一回湖。我倒從來不曉得,見今的神仙如此嬌弱,投個湖也能溺得死。也只得我父王,竟還能將這看做天大的事。」

……我甚無語。不將此事叨擾於他,原是想他和擎蒼終歸父子,與他惹了麻煩,卻不好。他既執意要幫忙,我便也只得生受了。

因勢必欠他一個人情,後來陪離鏡飲酒,我便少不得更賣力些。

原本飲酒我最怕與人行雅令。那時年少,玩心太重,正日裡跟著幾個糊塗師兄游手好閒斗雞走狗,招搖過市徒做風流,詩文音律一概不通,每每行雅令我便是桌上被罰得最多的一個。行通令卻是我最上手的,不管是擲骰子還是抽簽、便是劃個拳猜個數,我也能輕輕松松就拿個師門第一。

這番我卻是要討好離鏡,是以行雅令行得很愉快,只管張口亂說低頭喝酒就是,行通令卻行得抓耳撓腮。離鏡很是樂呵。

遂周詳計劃一番,決定初二夜裡,將令羽偷出宮去。

如此,我兩個的關系簡直一日千裡,短短十日,便飆到了一萬裡。達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

倒並不是我同他談婚論嫁。卻說是他的妹妹胭脂,不知怎的,看上了我。

離鏡這胭脂妹妹我見過一次,長得和他不像,大抵隨母親,卻也是個清秀佳人。

他興高采烈,只道說親上加親。雖然我與他原本也沒什麼親。然我這廂委實愁苦。我若生來便是個男兒身,倒也無甚可說,是個好事。但顯見得我生下來時並不是個帶把的公狐狸。與離鏡說我一屆粗人,著實配不上胭脂公主。他卻只當我害羞,微微一笑了事。我委實悲情。

一座大紫明宮,令羽在東隅苦苦支撐,我在西隅苦苦支撐,也算得和諧平衡。

一日入夢,夢見令羽當真嫁了那斷袖鬼君做王後,我也當真娶了胭脂。離鏡親熱地挽著我,指著令羽道:「音弟,快喚聲母後。」令羽則來牽我的手罩上他的腹部,頭上頂了片金光,甚慈愛與我道:「幾個月後,母後便要再為你們生下一窩小弟弟來,阿音,你歡喜不歡喜。」我僵著臉乾笑:「歡喜。」

待醒來時,貼身的中衣全被冷汗打濕透了。想要下床喝口涼水壓驚,撩開帳子,卻見離鏡著了件白袍,悄無聲息立在床頭,炯炯地將我望著。

我從床上滾了下去。

彼時已三更,窗外月色雖不十分好,照亮這間小廂房卻也夠了。

我趴在地上想,不怪不怪,他許是睡不著,來找我解悶。

就果然見他蹲下來,沉吟半晌道:「阿音,我說與你一個秘密,你想不想聽。」

我思忖著,他這時辰還不睡,卻專程來我居處要同我說個秘密,顯見得十分苦悶。我若不聽,委實不夠兄弟。便憋屈著點了一回頭。

他害羞道:「阿音,我歡喜你,想同你困覺。」

我將將從地上爬起來,一頭又栽了下去。

據我所知,離鏡因厭惡他老子的斷袖行徑,風月之事上素來十分正直。寢殿裡儲了許多美人,個個皆胸大腰細腿長。彼時我化的是個男兒身,雖顏色無甚變化,胸部卻著實是平的。聽罷他這番言論,受的驚嚇可想而知。

他自以為剖白心跡,已算是與我打了商量,就來剝我衣裳。我死命護著前襟。他惱怒道:「你既已默許,又這般扭捏作甚?」

需知本神君那時沒言語,萬萬不是默許,乃是傻了片刻。

他初初見我便是扒我衣裳,也不過十數日便又來扒一回。泥人尚且有三分土性子,更何況彼時我大大小小也占個仙位,封了神君。

實在忍無可忍,一個手刀砍出去,將他放倒在地。哪知曉力道施得過重,又恰巧砍在他頸後天柱穴,機緣巧合,他便昏了。重重壓在我肚子上,從頭到腳的酒氣。

如此,我琢磨著他方才那些作為皆是發酒瘋,也就不大計較了。又想著地上究竟寒涼,遂抱了床被子,胡亂將他一裹,打了個卷兒推到床腳,自去床上睡了。

翌日大清早,我兩眼一睜便看見他,可憐兮兮地裹著昨夜那床被子趴在我床沿邊邊上,邊皺眉邊揉頸項:「我怎麼睡在你這裡?」

我在胸中掂量一回,又掂量一回,緩緩道:「你昨夜喝了酒,三更跑到我房裡,說歡喜我,要同我困覺。」

他抓頭髮的手僵在半空中,臉色乍青乍白,襯著那鳥巢似的一捧亂發,仿似打在湯碗裡的一顆雞蛋。半晌,結結巴巴道:「我,我不是斷袖。我,我若是那個,又怎麼會把,把親妹妹說與你當媳婦?」

我攏了攏衣襟,欣慰道:「誠然你不是個斷袖。」

卻不想我這攏衣襟的動作深深刺激到他。

他抬起右手來顫巍巍指著我:「你,你這麼,分明,分明卻是怕被我占了便宜的形容。」

我呆了一呆,澀然道:「誠然你昨夜也確實差點扒了我的衣服。」

那之後,連著幾日未見離鏡。先前他幾乎日日來騷擾於我,這番倒杳無消息。

摸著良心說話,離鏡其人為人雖聒噪些,帶來的酒卻是好喝的,和他斗雞斗蛐蛐兒也是愉快的。是以,幾日不見,我甚懷念他。

胭脂公主邀我逛後花園。不意說起他這位哥哥。我才知離鏡近日來夜夜眠花宿柳,過得很是放蕩風流。

胭脂細心和順,擔憂道:「莫不是神君與二哥哥出了什麼嫌隙,以往你兩個卻如連體生的般,日日形影不離的。」

我摸著後腦勺回想一番,以為除去那夜他醉酒調戲我未遂外,我同他一直處得和睦又安適。再則兄弟如衣服,老婆如手足。他同他的手足們行那繁衍香火的大事,加個衣服就委實多余。美人在抱實乃風雅之事,旁邊再站個男子虎視眈眈盯著你懷中的美人,卻就有些風雅過頭了。縱然我並不是個男子,故而絕不會覬覦他懷中的女美人。他卻不知,是以必定要防范一番。做男子不易,做個有眾多老婆的男子更不易。想到這一層,我很體諒他。

胭脂巴巴瞧著我要問個究竟。我在心中揣摩一番,覺得說與她聽終是不好。尷尬了半日,隨便找個理由,胡亂搪塞過去了。

未幾,便二月初一。

大紫明宮張燈結彩,我的伙食也改善不少。

自接到我那封書信後,因得了寬慰,令羽勉強也算得安生。送他出宮卻是極機密之事,我在信中並未提及。是以婚期日近,他未免又開始惶恐。光上午兩個多時辰裡,就咬了一回舌、服了一回毒且上了一回吊,很是能折騰。

我在廂房裡來來回回走了十轉,掂量還是得去離鏡的寢殿跑上一趟,與他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將計劃提前一日。

到得離鏡寢殿前,卻被兩個宮娥攔住,說二王子殿下攜了兩位夫人出外游獵,未在宮中。我左右思忖一番,只得留言於宮娥,待二王子殿下回宮,煩勞她二位通報一聲,說司音神君得了個有趣的把戲,要耍與他看。

我枯坐在房中嗑了半日瓜子,未等到離鏡,卻等來了我的師父墨淵。

墨淵腋下夾了個被團,被團裡裹了條人影,那形容,約摸就是自殺未遂的九師兄令羽。

我一個瓜子殼兒卡在喉嚨口,憋得滿面青紫。他皺著眉頭將我打量一番,過來幫我拍了拍胸口。

我咳出瓜子殼來,想著今日終於可以逃出生天,再不用為令羽擔驚受怕,甚歡喜。

他放下令羽來將我抱了一抱,緊緊扣住我的腰,半晌才放開,淡淡道:「不錯,令羽瘦了一圈,小十七你倒是胖了一圈,算來也不見得是我們吃虧。」

我訕訕一笑,捧了捧瓜子遞到他面前:「師父,您吃瓜子。」

那夜我們的出逃並不順利。

擎蒼虜了我和令羽,縱然他對令羽滿心戀慕,然令羽不從,便是個強迫。墨淵顧及神族和鬼族的情誼,並不兵戎相見,只低調地潛進大紫明宮來再將我和令羽虜回去,已算是很賣他面子。然他卻很不懂事,竟調了兵將來堵在宮門前,要拿我們。便怪不得墨淵忍無可忍,大開殺戒。

令羽因一直昏睡,未見得那番景致。我瞧著跟前鮮血四濺的頭顱們,卻甚是心驚。

墨淵素來不曾敗過。拎著我和令羽跳出宮門時,我回頭一望,只見得擎蒼拿了方畫戟,站在暗紅的一灘血泊中,目眥欲裂。

我一直未曾見到離鏡。

墨淵拎著我和令羽從大紫明宮夜奔回昆侖虛,一路無語,令羽仍昏著,便更是無語。

那將是我永世不能忘懷的夜晚,卻永世也不願再記起。

奔回昆侖虛後,墨淵將令羽托給四師兄照看,匆匆領我去了他的丹藥房,一個劈手便將我敲昏,鎖在了他的煉丹爐裡。

我初初醒來時,尚且思忖這許是墨淵的懲罰,警示我未將令羽照顧妥帖,害他傷情多半月,瘦了一圈。

卻忽聞天雷轟轟。

彼時才反應過來,這怕是我的天劫。墨淵將我安置在此處,應是讓我避劫。

我雖生來仙胎,但要有點前途,路也是要靠自己闖的。從一般神仙飛升成上仙,再從上仙飛升成上神,少則七萬年,多則十四萬年,歷兩個劫數。經得過,便壽與天齊;經不過,便就此絕命。

那時候,我跟著墨淵已整整兩萬年。按理說,推演自己的天劫將在何時何地以何種形式落下來,再提早預演些歷劫之法,應不在話下。卻因我素來厭惡推演之術,只覺得那些印伽無趣至極,每每墨淵授課時,便積極地打瞌睡,以至學了許久,也不過恍惚能掐算個凡人的命數。即便如此,十次有五六次,也還是不中的。

我深知自己道薄緣淺,以這般修為歷那般劫數,卻譬如雞肚子裡剖出個鹹鴨蛋,委實不可能。

所幸七萬年來我混日子混得逍遙。便是頃刻魂飛魄散了,也無甚遺憾。是以對這趟天劫,看得還算淡。只略略曉得就是當下一年了,其他便茫然得很。

我窩在煉丹爐裡,呆了好一會兒,才驟然想起,這廂我躲了,卻尋哪個來替我。需知天劫之所以為天劫,自然比不得一般劫數,一旦落下來,便必定要應到人身上,才算了事。

轟轟的天雷震得我頭腦一片空白,使出渾身的解數想要從爐子裡鑽出來,卻終是不能。我平身第一次意識到,自己這兩萬年的求藝生涯,活得著實混賬。

第二日,大師兄來揭開爐蓋子,語重心長道:「十七,昨日師父站在這爐子旁邊生生為你受了三道天雷,你以後還是好生學些本事罷。下回飛升上神,卻再讓師父幫你歷劫,就不好了。」

墨淵代我挨了天劫,在我從那爐子裡爬出來之前,已閉關修養去了。

我在他洞前跪了三日,一把鼻涕一把淚,巴巴地念:「師父,你是不是傷得很重?你這個傷勢還修養不修養得好?徒弟實在是個混賬,成天帶累你。你萬萬不能落下病根,你若是有個萬一,徒弟只有把自己燉了給你做補湯吃。」

這輩子只有那麼一次,哭得如此失態又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