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那之後,我十分努力,日日在房中參詳仙術道法,閒暇便看些前輩神仙們留的典籍。大師兄很是寬慰。

學會一個把式,我便去墨淵洞前耍一番。他雖不知曉,我卻求個心安。

一日,我正在後山桃花林參禪打坐。大師兄派了只仙鶴來通報,讓我速速去前廳,有客至。

我折了枝桃花。墨淵房中那枝已有些枯敗的痕跡。他近來雖閉關,未曾住在房中,我卻要將它打整妥帖,他出關時,也就住得舒適。

我將桃花枝拈在手中,先去前廳。

路過中庭,十三十四兩位師兄正在棗樹底下開賭局,賭的正是前廳那位客人是男是女。我估摸著是四哥白真前來探望。於是掏出顆夜明珠來,也矜持地下了一注。進得前廳,卻不想,大師兄口中的客人,堪堪正是許久未見的鬼族二王子離鏡。

當是時,他正儀態萬方地端坐在梨花木太師椅上,微闔了雙目品茶。見我進來,怔了一怔。

墨淵那夜血洗大紫明宮。我甚有條理地推想,離鏡這番,莫不是上門討債來了。他卻疾走兩步,很親厚地握住我雙手:「阿音,我想明白了,此番我是來與你雙宿雙飛的。」

桃花枝啪嚓一聲掉地上。

十三師兄在門外大聲吆喝:「給錢給錢,是女的。」

我很是茫然。想了半天,將衣襟敞開來給他看:「我是個男子,你同你寢殿的夫人們處得也甚好,並不是斷袖。」

誠然我不是男子,皮肉下那顆巴掌大的狐狸心也不比男子粗放,乃是女子一般的溫柔婉約敏感纖細。但既然當初阿娘同墨淵作了假,我便少不得要維持這番男子的形貌,直至學而有成,順利出師門。

離鏡盯著我平坦的胸部半晌,抹一把鼻血道:「那日從你房中出來後,我思考良多。因害怕自己當真對你有那非分之想,是以整日流連花叢,妄圖,妄圖用女子來麻痺自己。初初,初初也見得些效果,卻不想自你走後,我日也思念夜有思念。阿音,」他忘情地來擁住我,緩緩道:「為了你,便是斷一回袖又有何妨?」

我望了一回梁上的桃花木,又細細想了一回,覺得見今這情勢,何其令人驚詫,何其令人唏噓。

十四師兄哈哈一笑:「到底是誰給誰錢?」

縱然離鏡千裡迢迢跑到昆侖虛來對我表白了心意。然我對他委實沒那斷袖的情誼,也只得叫他失望了。

天色漸暗,山路不好走,我留他在山上住一夜。奈何大師兄知曉有個斷袖來山上拐我,竟生生將他打出了山門。

我欽佩離鏡的好膽色,被大師兄那麼一頓好打,卻也並不放棄。隔三差五便派他的坐騎火麒麟送來一些傷情的酸詩。始時寫些「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三五日後便是「相思相見知何意,此時此夜難為情」,再三五日又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因寫這些詩的紙張點火好使,分管灶台的十三師兄便一一將它們搜羅去,做了點火的引子。我也拼死保衛過,奈何他一句「你終日在這山上不事生產,只空等著吃飯,此番好不容易有點廢紙進賬,卻這般小氣」,便霎時讓我沒了言語。

那時我正年少,雖日日與些男子混在一處,萬幸總還有些少女情懷。縱然不曾回過離鏡只言片語,他卻好耐性,日日將那火麒麟遣來送信。我便有些被他打動。

一日,火麒麟送來兩句詩,叫做「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我飽受驚嚇,以為此乃遺書,他像是個要去尋短見的形容。便順道坐了火麒麟,要潛去大紫明宮規勸他。火麒麟卻將我徑直帶到山下一處洞府。

那洞是個天然的,被收拾得很齊整,離鏡就歪在一張石榻上。我不知他是死是活,只覺得天都塌下來一半,跳下火麒麟便去搖他。搖啊搖啊搖啊搖,他卻始終不醒。我無法,只得祭出法器來,電閃雷鳴狂風過,一一地試過了,他卻還是不醒。火麒麟看不下去,提點道:「那法器打在身上只是肉疼,上仙不妨刺激刺激殿下脆弱的心肝兒,許就醒轉過來了。」

於是我便說了,說了那句話。

「你醒過來罷,我應了你就是。」

他果然睜開了眼睛,雖被我那綢扇蹂躪得甚慘烈,也是眉開眼笑,道:「阿音,應了我便不能反悔,將我扶一扶,我被你那法器打得,骨頭要散了。」

我始知這是個計謀。

後來大哥告訴我,風月裡的計謀不算計謀,情趣罷了。風月裡的情趣也不算情趣,計謀罷了。經過一番情傷後,我以為甚有理。堪堪彼時,卻並未悟到其中三味。

離鏡將寢殿中的夫人散盡,我就同他在一處了。正逢人間四月,山上的桃花將將盛開。離鏡因已得手,便不再送酸詩上來。大師兄卻以為他終於耗盡耐性,十分開心。我們的仙修課業也托福減了不少,是以大家都逍遙又開心。

離鏡因對大師兄那頓打仍心有戚戚焉,是以雖住在山腳下,也不再到山上來。故而,每日我課業修畢,到墨淵洞前上報完了,還要收拾收拾下山,與他幽一幽會。日子過得疲於奔命。

離鏡不愧是花叢裡一路蹚過來的,十分懂得拿人的軟肋,討人歡心。見今還記得的,他送過我許多小巧的玩意。莎草編的蛐蛐兒,翠竹做的短笛,全是親力親為,頗為討喜。固然不值錢這一點,讓人略有遺憾。

他還送過我一回黃瓜籐子上結的黃瓜花。在大紫明宮時,胭脂與我說過,她這哥哥自小便有一種眼病,分不清黃色和紫色。在他看來,黃色和紫色乃是同一種顏色,而這種顏色卻是正常人無法理解的奇異顏色。如此,送我那黃瓜花時,他顯然以為此花乃絕世名花。我自不與他計較,黃瓜花好歹也是朵花。於是將它晾干了,夾在一本道法書裡珍藏起來。

我傷情之後,便不再如何回憶當年與離鏡情投意合的一段時光。確確也過了這許多年,是以此間的種種細節,已不太記得清。

便從玄女登場這段繼續接下去。

玄女是大嫂未書娘家最小的一個妹妹。大嫂嫁過來時,她還是襁褓中的一名嬰孩。因當年大嫂出嫁時,娘家出了些事故,玄女便自小由大哥大嫂撫養,也就與我玩在一處。

玄女歡喜我的樣貌。尚在總角之時,便正日裡在我耳邊念叨,想要一副與我同個模樣的面孔。我被她叨念幾百年,實在辛苦。因知曉折顏有個易容換顏的好本事,有一年她生辰,我便特特趕去十裡桃林搬來折顏,請他施了個法術,將她變得同我像了七八分。玄女遂了心願,甚歡喜。我得了清淨,也甚歡喜。如此就皆大歡喜。

然不幾日,便發現弊病。卻不是說折顏這法術施得不好,只是我這廂裡,瞧著個同自己差不多的臉正日在眼前晃來晃去,未免會有些頭暈,是以漸漸便將玄女疏遠了,只同四哥成日混在一起。

後來玄女長成個姑娘,便回了她阿爹阿娘家。我與她就更無甚交情了。

我同離鏡處得正好時,大嫂來信說,她娘親要逼玄女嫁個熊瞎子,玄女一路逃到他們洞府。可他們那處洞府也不見得十分安全,她娘親終歸要找著來。於是她同大哥商量,將玄女暫且擱到我這邊來避禍。

得了大嫂的信,我便著手收拾出一間廂房來,再去大師兄處備了個書,告知他將有個仙友到昆侖虛叨擾幾日。大師兄近來心情甚佳,聽說這仙友乃是位女仙友,心情便更佳,十分痛快地應了。

三日後,玄女甚低調地騰朵灰雲進了昆侖虛。

她見到我時,愣了一愣。

大嫂在信中有提到過,說未曾告知玄女我便是她幼年的玩伴白淺,只說了我是他們一位略有交情的仙友。

玄女便在昆侖虛上住了下來。她那樣貌端端的已有九分像我。

大師兄品評道:「說她不是你妹妹我真不信,你兩個一處,卻只差個神韻。」

那時我正春風得意,自是做不出那悲秋傷春惜花憐月的形容,著實有些沒神韻。

我見玄女終日郁郁寡歡,好好一張臉也被糟蹋得蠟黃蠟黃,本著親戚間提攜照顧的意思,次回下山找離鏡時,便將她也帶了去。

離鏡初見玄女時,傻了半天,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又極是呆愣地蹦出來句:「卻是哪裡來的女司音?」

玄女噗嗤一聲便笑了出來。

我見她終於開了一回心,倒也寬慰。日後再去找離鏡,便也就將她捎帶著。

一日,我正趴在中庭的棗樹上摘棗子,預備太陽落山後帶去離鏡洞裡給他嘗個鮮。

大師兄冷颼颼飄到樹下站定,咬牙與我道:「上回我打那來拐你的斷袖你還抱怨我打重了,我卻恨不得當日沒打死他,沒叫他拐走你,卻拐走了玄女……」

我一個趔趄栽下樹來,勉強抬頭道:「大師兄,你方才是說的什麼?」

他一愣,忙來扶我:「將將在山下,老遠地看到那斷袖同玄女牽著手散步,兩個人甚親熱的摸樣。」

「咦?」他扶我扶了一半,又堪堪停住,摸著下巴道:「玄女是個女神仙,那斷袖卻誠然是個斷袖,他兩個怎麼竟湊做了一堆?」

我如同五雷哄頂,甩開他的手,真正飛一般跑出山門。

火麒麟在那洞外打盹。

我捏個訣化成個蛾子,一路跌跌撞撞飛進洞去。

那石榻上正是一雙交纏的人影。

下方的女子長了一張我的臉,細細喘息。

上方的男子披散了一頭漆黑的長發,柔聲叫:「玄女,玄女。」

我心口一時冰涼,支撐不住,穿堂風一吹,便落了下來,化成人形。所幸還站得穩,並沒失了昆侖虛的風度。

離鏡同玄女齊齊轉過頭來,那一番慌亂實在不足為外人道。

我尚且記得自己極鎮定地走過去,扇了一回離鏡,又去扇玄女。手卻被離鏡拉住。玄女裹了被子縮在他懷中。離鏡臉色乍青乍白。

我同他僵持了半盞茶,他終於松開手來,澀然道:「阿音,我對不起你,我終究不是個斷袖。」

我怒極反笑:「這倒是個很中用的借口,是不是斷袖都是你說了算,甚好,甚好。如今你卻打算將我怎麼辦?」

他沉默半晌,道:「先時是我荒唐。」

玄女半面淚痕,潸然道:「司音上仙,你便成全我們罷,我與離鏡情投意合,你兩個均是男子,終究,終究不是正經。」

是以老娘這輩子甚討厭情投意合四個字。

我斂了一回神,冷冷笑道:「那什麼才是個正經,始亂終棄卻是個正經?勾引別人的相好,破壞別人的姻緣卻是個正經?」

她煞白了一張臉,再沒言語。

我心力交瘁,散散揮一回袖,將他們放走。與離鏡,便徹底完了。

那時著實年少,處理事情很不穩健。平白同他們辯了半日道理,浪費許多口水。不懂得快刀斬亂麻,一刀宰了他兩個,讓自己寬心是正經。

我初嘗情愛,便遭此大變,自然傷情得很。一想到為離鏡和玄女穿針引線搭鵲橋那笨蛋還是我自己,便更是傷情。一則是失戀的傷情,一則是做冤大頭的傷情。

同離鏡相處的種種,連帶他送我的一干不值錢小玩意,全部成了折磨我的心病。我輾轉反側,將他們燒個干淨,也是難以紓解。只能喝酒。於是在昆侖虛的酒窖裡大醉三日。

醒來時,卻靠在師父懷裡。

墨淵背靠一只大酒缸坐著,右手裡握一只酒葫蘆,左手將將騰出來攬住我。

見我醒來,他只皺一皺眉,輕聲道:「喝這麼多酒,要哭出來才好,郁結進肺腑,就可惜我這些好酒了。」

我終於抱著他大腿哭了一場。哭完了,仰頭問他:「師父,你終於出關了,傷好了麼?有沒有落下什麼毛病?」

他看我一眼,淺淺笑道:「尚好,不需要你將自己燉了給我做補湯。」

我同離鏡那一段實打實要算作地下的私情。

眾位師兄皆以為我愛的是那玄女,因玄女被離鏡拐了,才生出許多的愁思,恁般苦情。這委實是筆爛賬。

只有墨淵看得分明,揉了我的頭髮淡淡道:「那離鏡一雙眼睛生得甚明亮,可惜眼光卻不佳。」

墨淵出關後,接到了冬神玄冥的帖子。

玄冥上神深居北荒,獨轄那天北一萬二千裡的地界。此番要開個法會,特特派了使者守在昆侖虛,恭順地請墨淵前去登壇講道。

因墨淵乃是創世父神的嫡子,地位尊崇,四海八荒的上神們開個法道會便免不了要將他請上一請。

墨淵拿那帖子虛虛一瞟,道:「講經布道著實沒趣,玄冥住的那座山還可以攀爬攀爬,小十七,你也收拾收拾與我一同去。」

我便樂癲樂癲地回房打包裹。

大師兄跟著一道,在門口提點我:「以往師父從不輕易接這種乏味的帖子,此番定是看你寡歡,才要帶你出去散一散心。十七,師兄知道你心裡苦,然師父正日諸事纏身,百忙裡還要抽空來著緊於你,就委實勞累。你也這般大了,自然要學著如何讓師父不操心,這才是做弟子的孝道。」

我訥訥點一回頭。

北荒七七四十九日,我大多時候很逍遙。

沒墨淵講經時,便溜了漫山遍野地晃蕩。輪到墨淵上蓮台,便混跡在與會的神仙堆裡嗑瓜子打瞌睡。

墨淵素來以為法道無趣,論起來卻也很滔滔不絕。是以許多神仙都來同他論法。諸如輪回寂滅人心難測之類。墨淵每每大勝。實在令人唏噓。

如此,我幾乎就將離鏡之事拋於腦後。只是到夜深人靜之時,免不了夢靨一兩回。

玄冥上神的法道會做得很是圓滿。

法道會結束。墨淵帶著我在北荒又逗留三日,才拾掇拾掇回昆侖虛。

便聽說鬼族二王子娶妻的消息。婚禮大肆操辦,鬼族連賀了九日。

大紫明宮與昆侖虛早已交惡,自是不能送上帖子。只大嫂來信說,她娘親甚滿意這樁婚事,玄女虧得我照顧了。

我白淺也不是那般小氣的人。離鏡縱然負了我,左右不過一趟兒女私情,千千萬萬年過後,自當有肆然的一天,相逢一盞淡酒,同飲一杯也是不難。

只不要出後來那些事。

墨淵來救我和令羽的那一夜,將擎蒼傷得不輕。離鏡大婚第三月過後,擎蒼大約終於將養好了傷勢。便立時以墨淵奪妻為由發兵叛亂。

這委實不是個體面借口。尚且不說墨淵來劫人時,他還未同令羽行禮拜堂,誠然算不得夫妻。然那名目雖拙劣,好歹也說服了鬼族的十萬將士。擎蒼為了表決心,還另為離鏡選了個鬼族的女子,把剛娶進門不久的玄女抽了一頓,鮮血淋淋送上昆侖虛來。

大師兄本著慈悲為懷的好心腸,一條花毯子將玄女一裹,抱進了山門。

墨淵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對這樁善事只做不見。

一眾鬼將已行到兩族地界線不過三十裡,九重天上的老天君整整派了一十八個小童前來催請,墨淵才將他那套壓箱底多年的玄晶盔甲取出來刷了刷灰,淡淡道:「擎蒼既拿我做了名目,我又是司戰的神,少不得要與他斗上一斗。小十七,你把這套盔甲拿去翻檢翻檢,畢竟放的年成久了些,怕是有個蟲子蛀了就不太好。」

老天君十分歡喜,與了墨淵十萬天將,天門上灑了三杯薄酒,算送了征。我們一行十七個師兄弟,各在帳下領了職。

那便是我此生所歷的第一場戰爭,開始到結束,整九九八十一日。

九九八十一日,烽火連天,硝煙彌漫。墨淵是不敗的戰神,這場戰爭原可以結束得快捷些。可在鬼族兵敗山倒之時,玄女卻暗暗將天將們的陣法圖偷出去渡給了離鏡。方才始知當初玄女被休本是他們使出的一個苦肉計,可歎大師兄竟救了玄女,正正將一條白眼狼引入昆侖山門。

墨淵耗了許多氣力補救,大傷元神。趁著鬼族還未將那七七四十九道陣法參詳通透,又領著天將們一路急攻,將鬼族三萬殘將圍在若水。

我那時很是愚蠢,從未想過,縱然墨淵有超凡的本事,替我挨的那三道天雷卻也不是個玩笑,怎可能在短短幾月內便將養完整。

但凡我那時有稍微的懷疑,最後便不該是那般的結局。

可他裝得很好,一直裝得很好。

最後一戰,兩軍排在若水兩岸,千百裡長空烏雲洶湧翻騰。

我以為到此為止,事情已基本無甚懸念,要麼鬼族遞降書,要麼等著滅族。卻不想擎蒼半路上祭出了東皇鍾。東皇既出,萬劫成灰,諸天滅噬。一等一的神器,一等一的戾器。

擎蒼笑道:「只要我還是鬼族的王,便萬萬是不能降的,天地也該變上一變了,此遭有八荒眾神同我做個伴,我也不冤。」

我那時卻很放心,因想著雖然東皇鍾是個毀天滅地的器物,可到底是墨淵做出來的,他自是有力量輕松化解。

我並不知墨淵那時已是勉力支撐。縱然東皇鍾是他造的神器,他亦已無法駕馭。如此,要抑住東皇鍾的怒氣,只有在它尚未完全開啟之時,尋個強大的元神生祭。

東皇鍾瞬時在擎蒼手中化成若干倍大的身形,上界的紅蓮染成熊熊的業火。

如今,我尚記得墨淵倒提軒轅劍全力撲過去抱住東皇鍾的情景。鍾身四周爆出血色一般艷紅的光,穿過他的身體。愈來愈盛的紅光中,他突然轉過頭來,輕輕掀動唇角。

後來,擅長唇語的七師兄與我們說,師父臨終之時,只留了兩個字,他說,等我。

墨淵是東皇鍾的主人,自是沒人比他更懂得東皇鍾內裡乾坤。被鍾體噬盡修為之前,墨淵仍強撐著施了術法,拼著魂飛魄散,硬是將擎蒼鎖進了東皇鍾。如此,即便祭出了八荒神器之首,鬼族亦沒討到半分便宜。

鬼君既已被鎖,他此遭帶出來做將軍的大兒子領著三萬殘部在十萬天軍跟前抖得篩糠一般,急急遞上降書。

四師兄說,彼時我抱著鮮血淋漓的墨淵,血紅著一雙眼,抵死不受那鬼族大王子的降書。十指緊扣著手中的折扇,口中發狠念叨,若師父沒救了就要天下人都來陪葬。差點便誤了九重天上老天君的大事。

幾個師兄實在擔心,不得已將我敲昏,並師父的遺體,一同好生帶回昆侖虛。

四師兄以為那時我真正似個土匪,我卻委實沒印象。只記得一夜醒來,同墨淵並躺在一張榻上,一雙手緊緊扣住他的十指,他卻沒呼吸。

鬼族之亂如此便算了結了。聽說緊接著大紫明宮發起一場宮變,大皇子被囚,二皇子離鏡藍袍加身,登上了君座之位。繼位當天,與老天君呈了他那園子裡最稀罕的一朵寒月芙蕖做貢品。

老天君派了一十八個上仙下界,說是助我十七個師兄弟料理墨淵的後事。我蓬頭散發,也不知道哪來的法力,一把折扇就將這十八個上仙通通趕出了昆侖虛。

七師兄寬慰於我,與我道:「師父他雖已仙去,但既是他親口許下承諾來讓我們等他,指不定存好師父的仙體,他便真有一日能回來呢?」

我如同溺水之人終於抓住了一根稻草。

要保住墨淵的仙體並不很難,雖四海八荒其他地界的不了解,然整個青丘的狐狸怕都知道,九尾白狐的心頭血恰恰有此神效。是以,尋一頭九尾白狐,每月取一碗它的心頭血,將墨淵的仙體養著便好。

因墨淵是個男神,便得要尋頭母狐狸,才是陰陽調和。可巧,我正是一頭母狐狸,且是頭修為不錯的母狐狸,自是當下就插了刀子到心口上,取出血來喂了墨淵。可那時我傷得很重,連取了兩夜心頭血,便有些支撐不住。

這其實也是個術法,墨淵受了我的血,要用這法子保它的仙體,便得一直受我的血,再不能找其他的狐狸。

我愁腸百結。恰此時卻聽說鬼族有一枚玉魂,將它含在口中便能讓墨淵的身體永不腐壞。只是那玉魂是鬼族的聖物,很是難取。

我全顧不得對離鏡的心結,只巴望著他尚能記住當初我與他的一番情誼,將這玉魂借我一借。縱然他們鬼族卻是戕害墨淵至此的罪魁禍首,然戰場之上,誰對誰錯本也不能分得太清。

彼時我是何等的做小伏低。

輝煌的大紫明宮裡,座上的離鏡打量我許久,做了鬼君之後,確是要比先前有威嚴得多了。

他緩緩與我道:「這玉魂雖是我鬼族的聖物,以本君與上仙的交情,也實當借上仙一借,奈何宮裡一場大變,玉魂也失了一段日子了,實在對上仙不住。」

我仿似晴天裡被個大霹靂生生劈上腦門,一時六神無主。

渾渾噩噩走出大紫明宮,卻遇上一身華服的玄女。她矜持一笑:「司音上仙遠道而來,何不歇歇再走,如此,倒顯得我大紫明宮招待得很不周。」

我雖厭惡她,當是時卻心交力瘁,沒功夫與她虛耗,繞了道,便繼續走我的。她卻很不識好歹,一只手橫在我面前,軟聲道:「上仙此番,可是來求這枚玉魂的。」那瑩白的手掌上,正躺了只光暈流轉的玉石。

我茫然抬頭看她。她咯咯地笑:「前日,君上將它賞給了我。讓我熨帖熨帖身上的傷痕。擎蒼的那頓鞭子可不輕,到現在還有好些痕跡落下呢。你知道,女孩家身上多出來這些傷,終究是不好的。」

女孩家身上落些傷,確實不好。我仰天大笑三聲,使個定身法將玄女堪堪定了夾在腋下,祭出折扇來,一路打進離鏡的朝堂,將玄女右手掰開來正正放到他面前。

他那一張絕色的臉刷地變得雪白,抬頭來看我,嘴張了張,卻沒言語。

我將玄女甩到他懷中,往後退到殿門口,慘笑道:「司音一生最後悔之事就是來這大紫明宮遇見你離鏡鬼君。你們夫婦一個狼心一個狗肺倒也真是般配。從此,司音與你大紫明宮不共戴天。」

那時我年少氣盛,沒搶那玉魂,又一路打出大紫明宮。

回到昆侖虛,見著墨淵益發慘淡的顏色,也沒更多的辦法好想。

黃昏時候,便偷偷從丹房裡取出來一味迷藥,拌在師兄們的飯食中。

入夜,趁他們全睡得迷糊,偷偷背著墨淵下了昆侖虛,一路急行,將他帶回了青丘。

青丘正北有座楓夷山,是座小山。半山腰有個靈氣匯盛的山洞,阿爹給起的名字,喚做炎華洞。我將墨淵放在炎華洞的冰榻上。因擔心自己將血取出來,萬一沒力氣端來喂他就不好,便干脆躺在他旁邊。

墨淵渾身是傷,須得日日飲我的血,直到傷好,再一月一碗的量。

我實在不曉得還能為他取幾夜心頭血,只想著若我死了,他便也回不來了。我兩個葬在一處,幽冥司裡也好做個伴,便將它帶來了炎華洞。這洞本是天劫前,我為自己選的長眠之所。

如此,又過了七天。

我本以為自己再活不成了。眼睛睜開,卻見著紅腫了眼泡子的阿娘。

阿娘渡給我一半的修為。我便算撿回來一條命。也回復了女身。

添了阿娘的照拂,我這廂雖仍需日日往胸口捅一刀,以取心頭血來喂食墨淵,卻也不見得多辛苦了,只是還不能下地。

阿娘深恐我煩悶,特特從折顏處順了許多書籍來放在洞中,供我遣懷。

由是,我才知道,當初將墨淵偷出昆侖虛這行徑竟為難了許多編撰天史的神官。他們要為墨淵立個傳來彰他的功德,可立到最後卻無從考證他的仙骨遺蹤,平白便讓墨淵成了仙籍寶菉中唯一一個有所來卻無所去的神仙,也不曉得要引後輩的神仙們嚼多少舌根。

後來折顏到青丘探望於我,也說起這件事。他攏了衣袖微微笑道:「見今四海八荒正傳得熱鬧,說什麼的都有,晉文府中有幾個拿筆頭的小仙竟猜測你同墨淵是生了斷袖情,奈何卻擔了師徒的名分,於禮不合。於是墨淵特特詐死,好與你雙宿雙飛。若事情這麼子倒也很有道理,所以我巴巴地過來看上一看。」

我哭笑不得,晉文是司文的上神,手中握的乃是修繕神族禮法的大權。他府中養的神仙們自是制定神族禮法的幕仲,卻開明博大至斯,實在叫人敬仰得很。

據說昆侖虛的師兄們找了我幾千年,可誰也料不到我卻是個女仙,且是青丘白家的白淺,自然無果而終。

到如今,摞在九重天上最正經的史書是這麼記載的:「……皓德君六萬三千零八十二年秋,鬼族之亂畢,父神嫡子墨淵君偕座下十七弟子司音雙雙歸隱,杳無所蹤。……」

總算沒記下是我偷了墨淵仙體這一段,算與我留了個體面。

活得太長,舊事一回想起來就沒個盡頭。

離鏡已跨過竹橋行到我面前,我才恍然省起見今是跌在一個大洞裡,正撞上這一輩的鬼君同個女妖幽會。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澀然道:「阿音,我尋你尋了七萬年。」

我斜眼覷了覷那仍在草亭裡立著的女妖,大惑不解。只聽說債主追著那負債的跑,倒沒聽說哪個負債的天天跑去債主跟前晃蕩,還一遍遍提醒別人你怎麼不來問我討債。而怎麼算,我與離鏡兩個,都是他欠了我比較多。

我掙開手來,往後退一步。他卻又近前一步,直直將我盯著,道:「你男子的樣貌就很好,卻怎麼要做這樣女子的扮相。阿音,你是不是還在怨我?你當年說與大紫明宮不共戴天,你可知道我……」

我攏了攏袖子,勉強一笑:「鬼君不必掛心,不過是一時氣話,如今鬼族神族處得和樂,老身也不是白活了這麼多年歲,道理還是懂一點的,萬不會無事生非來擾了你大紫明宮的太平。你我便井水不犯河水罷。」

他怔了一怔,急道:「阿音,當年是我負了你,因你不是女子,我便,我便……這七萬年來,他們都與我說,說你已經,已經,我總是不相信,我想了你這麼多年,阿音……」

我被他幾句阿音繞得頭腦發昏,怒道:「誰說我不是女子,睜大你的眼睛瞧清楚,男人卻是我這般的嗎?」

他要來拉我的手驀然停在半空,半晌,啞然道:「你是女子?那當年,當年你……」

我往側邊避了一避:「家師不收女弟子,家母才將我變作兒郎身。鬼君既與我說當年,我就也來說說當年。當年鬼君棄我擇了玄女,四匹麒麟獸將她迎進大紫明宮,連賀了九日,是為明媒正娶……」

他一揮手壓斷我的話:「你當年,心中可難過,為什麼不與我說你卻是個女子?」

我被他這麼一叉,生生將方才要說的話忘個干淨,掂量一番,誠實答他:「當年大抵難過了一場,如今卻記不太清了。再則,你愛慕玄女,自是愛慕她的趣味品性,難不成只因了那張臉。我同你既已沒了那番牽扯,說與不說,都是一樣的。」

他緊緊抿著嘴唇。

我只覺得今夜真是倒霉非常,看他無話可說,便匆匆見了個禮,轉身捏個訣乘風飛了,順便也隱了個形,免得再遇上什麼糾纏。

只聽他在後面慌張喊著阿音。

可世上哪裡還有什麼阿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