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1983年·07

  年輕人中,也因著五四青年節的即將到來,開始轟轟烈烈地開展爭當新長征突擊手,爭做四有新人的運動。自費廠長一走,整個金州彷彿改了面貌,真正從七十年代一步跨入八十年代。

  宋運輝當然無法遙感水書記的心理,也沒精明到能推測水書記借臨時工作組孤立兩年來新躥起勢力的意圖,他只是感覺,他媽的,終於可以做事了。他已經快被壓抑壞了,每天都有罵粗口的心。他真不願看著堂堂金州連小雷家這等農村都不如,看著尋建祥等一干年輕職工渾渾噩噩,好了,現在老天終於綻開一條裂縫,吹進一股屬於八十年代的新風。但他又有疑問,可是水書記這不是公然挑戰廠長負責制嗎,這樣也行?

  但無論如何,他有事做了。他在寢室幾乎不眠不休,挑燈夜戰,三天時間,就拿出一份報告——《關於一分廠一車間成立青年突擊隊的設想》。他多看社論,對於官樣文字的過門駕輕就熟,字能寫得多快,成文也有多快。後面的目標安排,才是真槍實彈:總體目標有哪幾項,目標如何分解,目標如何實現。他依然按照以前的辦法,以表格形式畫在繪圖紙上,他很有將人員如何安排也寫進去的衝動,可扼腕再扼腕,才將這衝動壓抑住,留出備註一、備註二這樣的空格,留待領導決定人事安排這種大事,他在大學學生會就曾經吃過一次苦頭,他踰越了,輔導員憤怒了。他吃一塹長一智。

  報告完成後,宋運輝占了寢室兩張桌子,將報告攤在桌上又思考修改了三天。看得尋建祥直嘀咕,這什麼鳥人,拿的工資比他尋建祥還少,連助工都還不是,每天卻忙得昏天黑地,誰蒙他的情了?累不累?到時還不是與其他大學生一起按部就班升級漲工資,不知他忙個什麼,累不死的傻瓜,神經病。但尋建祥還真是有點服這愣小子累不死悶不死的勁頭,佩服這小子除了工作時間,一個人可以關在寢室對著一張繪圖紙瞧上三天。

  謀定而後動。宋運輝一點沒猶豫地將裝滿報告的厚厚一隻文件袋交給車間,選在車間書記和主任都在的時候,免得有厚此薄彼之嫌。他得逮住時機,迅速出擊,類似當年大學時代,毫不猶豫交上入團申請和小學輔導員申請。

  車間書記和主任都清楚,這個宋運輝別說是編製不在車間,即使在,他們也沒權指揮宋運輝的一舉一動,都是水書記在上面遙控。因此他們當然是不會對宋運輝遞上來的報告深思熟慮後拿個意見再給水書記,他們就看一下,熟悉一下,直接打包交給水書記自己去看、去決定。不過他們看了之後心裡都想,這個小年輕,野心不小。

  水書記一點兒不含糊,還沒打開資料袋就打電話給車間,讓宋運輝自己上去解釋。宋運輝正好夜班後睡覺,被總務從被窩裡揪出來塞進總廠辦公樓。宋運輝扒拉一下頭髮,就被推門出來的水書記秘書推進書記室。

  水書記一看就明白是怎麼回事,還是關心地問一句:「夜班?」

  宋運輝點頭:「沒關係,腦子還能使。」見水書記抽出資料袋裏的內容物,他接來將圖紙鋪開。

  水書記道:「你別坐下,你給我簡單介紹一下。」

  宋運輝心說要是剛下夜班就叫來說話,可能腦子還好使,可睡了會兒之後被揪出來,現在站著連腿都有些軟,不知會不會說錯。他儘量集中心力,頗為艱難地向水書記解釋計劃分幾個大類,為什麼產生這種考慮,估計將使用的人力與時間,但因為他沒有管理經驗,不敢寫上,等等。

  說完了,水書記讓他坐在一張軍綠色布沙發上,宋運輝這還是第一次坐沙發。本來腦子就睏,一坐上寬大柔軟的沙發,他更是腦袋發暈。水書記看上去挺欣慰,笑著說:「看來下基層鍛鍊很有好處,沉下去,靜下心,就能發現不足,知道如何改進。你最近在學什麼?」

  「在跟車間調度。基本上把三個運行工段的設備都認清了。」

  「嗯,好,大家反映也不錯。來,我先潑你一盆冷水,你這份計劃,我不可能批准在一車間獨立執行,因為一車間是全廠的心臟,一舉一動影響全局,即使是試點,也不能找上一車間。但是你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思路,你這個思路以及你去年釘在牆上的工作安排,讓我考慮到應該修整整頓辦的工作模式,從過去的由上而下工作方法,改為總廠制定框架的由下而上的方式。這個問題我們另找時間開個專門會議決定,會議時間會提早通知你,你到時推掉夜班。你回去有時間再將眼光放開一點,人站高一點,統籌考慮一下這個問題。」

  「是,書記。」宋運輝一時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失望,他現在腦子有點犯睏,反應比較本能。看見水書記起身,他也跟著起身。

  水書記過來,滿意地拍拍宋運輝的肩膀,看寶貝似的將宋運輝上下打量半天,笑道:「回去好好睡一覺,睡足了立刻給我開動腦筋,最遲不出三天會通知你。你做得很不錯,進廠不到一年能對一車間有如此深的認識,甚至能提出一些改進思路,你這日日夜夜沒有白花。」

  宋運輝有點受寵若驚,被肩膀上水書記那只溫暖的手鼓勵得更暈,有些結結巴巴地道:「謝謝水書記,我……我肯定考慮不成熟。」

  「這是必然的,你的閲歷擺在那裡,你所看到的和所思考的,必然受你閲歷的侷限。」水書記親自送宋運輝出來,兩人一起站在走廊欄杆邊,下面人流來來往往看得一清二楚,「但是,你有沒有考慮過揚長避短?你們年輕人,精力充沛,思想活躍,相比我們年長的,你們敢於接受新事物,善於接受新事物。如今,擺在我們面前的問題是設備落後,工藝落後,產品跟不上國家調整重工業服務方向,發展輕工業原料的要求,諸如此類。作為年輕人,更應該在技術改造、技術革新方面多下工夫,另闢蹊徑,尋找突破口。我需要你考慮的問題也是這新的突破口。你不需要給我完美答卷,不必做得跟資料袋裏那些那麼完善,你回去好好查閲國外先進資料,金州目前最需要的是這些。」

  「是,我會做到。」宋運輝欣喜,他是年輕人,他早在進廠初期就已經不滿工廠的設備運能,他早就等著這一天,沒想到水書記高瞻遠矚,先人一步提出,「水書記,那我能不能請假,回學校去查閲資料?金州的相關國際資料……已經落後。」

  「前年開始圖書館已經引進國外先進資料,你看了嗎?」

  「都看了,不過已經比我在學校接觸的落後。書和雜誌在時效方面不能比。」

  「那還等什麼,今晚別上夜班了,明天出差,我先給你批張條子,你去財務預支差旅費,明早再來找我,你直接去北京,我給你開介紹信找人進內部查閲資料。」水書記一邊說一邊已經返回辦公室,找筆寫批條。

  宋運輝沒想到水書記做事如此迅速,令人耳目一新,想到即將去北京進內部查閲資料,他心花怒放,簡直想蹦起來。他跟著水書記進去,著急地道:「水書記,中午就有一班去北京的火車路過,我今天就去。」

  「來不及,有些信件我晚上才寫得出來。你今天夜班別上了,好好準備,明天走。」水書記戴上老花鏡寫字,他的寫字速度不如辦事速度,一筆一畫有些慢,但看上去力透紙背,「總工辦也在研究國外技術動向,他們還跟我說廠圖書館資料充足。你要是拿不回來足以證明廠圖資料落後的資料,我找你算賬。」

  宋運輝正激動著,胸有成竹地道:「水書記沒有找我算賬的機會。我手頭的翻譯資料已經比廠圖超前,劉總工想瞭解的FRC技術資料還是從我手裡拿去的。」

  水書記停筆,看著宋運輝若有所思,好一會兒,才抬手將原來那張批條撕了,重新開寫,寫的時候不很連貫地道:「你回去準備一個月,甚至兩個月的替換衣服,不把一車間關鍵設備的國際技術走向搞清楚你別回來。這件事,沒有先例可循,你和生技處的幾個新大學生分頭執行,自尋出路,我和總工辦給你們提供便利。你記住,必須解放思想,打破條框,從根本上改變我們的產品方向,但也必須與原有輔助設備合理配套,而不是另造一個新工廠。我們資金有限。」

  「明白了。」宋運輝這才知道,他在基層山中方七日,金州領導層世上已千年,水書記才剛接手,金州廠全體上下頓時全速運轉,而不單是他一個人有所動作。他忽然驚醒,如果不是他自覺找到切入點,遞上計劃書,是不是沒今天的機會?是不是將被分在生技處的幾個同進工廠的大學生拋在身後?他頓時有了分秒必爭的急迫心情。

  水書記寫完批條,交給宋運輝,上面是預支差旅費用,宋運輝大約三年都掙不了那麼多錢。水書記這回沒起身相送,但坐在位置上很嚴肅地道:「小宋,你是小徐介紹給我的,我對你期望很高,你不要辜負我。」

  宋運輝答應了出來,見虞山卿已經等在外面。兩人見面,沒有說話,都是相對微微一笑,但高下立現,宋運輝衣冠不整,頭髮凌亂,眼皮浮腫,而虞山卿則是容光煥發,眉目英挺。

  看著走進書記辦公室的虞山卿,宋運輝不由得想到剛剛水書記的話,難道虞山卿早就開始著手設備的改造改良研究?他有沒有找到方向了呢?從劉總工對FRC的陌生,和水書記對廠圖資料落後的陌生來看,虞山卿的研究並無成效。但是也難說,或許虞山卿走的是另一條路,而條條大路通羅馬,誰知道虞山卿究竟做得如何呢。眼下形勢,他必須分秒必爭。

  現在想讓宋運輝睡覺他也睡不著,他去財務領錢,又到總務換全國糧票,然後騎車去火車站買火車票,回來哪兒都不去,就在寢室將手頭所有筆記和翻譯稿都粗粗看一遍,做到心中有數。

  只是沒想到晚上宿舍樓後面燈光籃球場舉行春之聲歌詠晚會,宋運輝探個頭看一眼就縮回,尋建祥一直扒窗戶邊看,但主要是看花枝招展的女孩,以及對面女工樓探出來的頭。看上一會兒,尋建祥拿腳踢踢宋運輝的桌子,說劉總工家小妞來了。宋運輝丟下書本就探出腦袋去,循著尋建祥的指點,果然看到劉啟明。劉啟明穿一件鈎花線衫,腦後鬆鬆挽著頭髮,嫻靜得不得了。周圍那麼熱鬧,劉啟明卻是淡淡地微笑著,不熱衷,也不疏遠。尋建祥在一邊說,操,這素質是真好,跟《人到中年》裡面的潘虹似的,就是人難弄。宋運輝立刻反駁,哪有那麼老。

  宋運輝盡看著劉啟明,尋建祥依然四處亂看,忽然又叫了一聲,操,這小子學成方圓啊。宋運輝看去,見虞山卿竟然扛著一隻碩大的吉他上台,罕見的大格子襯衫,黑長褲,卓爾不群。心說怎麼又是他,他怎麼無處不在。下意識地看向劉啟明,竟見劉啟明一隻手兩枚手指扣住下巴,神情非常專注地看著台上,燈光下眼波流轉。宋運輝心頭煩悶,忍不住學著尋建祥罵了聲「操」,一聲不夠,又是一聲。尋建祥聞聲看去,大笑,笑得都有人抬頭來看。

  而虞山卿在台上唱得高興,第一首是《Kiss me goodbye》,贏得滿堂喝采,第二首是《Yesterday》,兩首唱完,大家熱烈地在下面拍手叫再來一首,劉啟明一改剛才的淡雅,也是熱烈地拍手。宋運輝無論如何都不拍,兩手死死撐在窗檯上,咬牙切齒,而虞山卿的第三曲已經響起,是很多人熟知的,連宋運輝都知道的《Tie a yellow ribbon round the old oak tree》,依然是英語歌曲。宋運輝忍不住對尋建祥抱怨,說虞山卿英語比他差得遠,偏偏盯著唱英語歌,要不要臉。尋建祥說人家那是本事。

  宋運輝不要看了,縮回頭看資料,但哪裡看得進去。一會兒又探出腦袋去,台上已經換了人,可劉啟明依然手指扣著下巴兩眼痴痴追蹤著下台了的虞山卿,宋運輝上面看著非常無奈,然後眼看著劉啟明一個人離開,推上自行車走了,原來,她只來看一眼虞山卿。可人家虞山卿追求其他女孩的事是全金州家喻戶曉的,劉啟明未必不知道。原來她對虞山卿單相思,這什麼事兒。

  宋運輝帶著挫敗感上火車了,帶著挫敗感的宋運輝老想著假想敵虞山卿,發誓說什麼都要把虞山卿趕超了。而尋建祥雖然嘴裡取笑宋運輝,可心裡竟然比宋運輝還激憤,操,劉小妞,無法無天了,不就是個總工女兒嗎,有什麼了不起,他被激起的那叫義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