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1986年·10

  快年底的時候,劉總工退休。到退休時,劉總工雖然依然占著總工位置,可那位置形同虛設。他還占著研究所的位置,但研究所在他手下造起一幢漂亮的三層樓,其他研究人員、研究項目等都沒到位,研究經費更不必說。劉總工的退休,如樹枝上勉強支撐到這個季節的枯葉,在空中打了個小旋,無聲無息地飄落,沒有砸出多少的動靜,雖然大家都看得見。

  宋運輝也看見,同樣級別,另一個總廠副廠長也前腳後腳地退休,卻是座談會、茶話會、歡送會,大聚小聚,熱鬧非凡。宋運輝可以想像劉總工面對如此的反差,心情會是如何。

  聖誕到來,虞山卿請了幾個年輕要好的在家搞了一個聖誕派對。虞山卿會來事,家裡用拉花蠟紙裝飾得紙醉金迷,桌上是隨意取用的可口可樂、青島聽裝啤酒和張裕紅葡萄酒,香煙是紅白相間的萬寶路,還有上海帶來的暖房西瓜,據說要九毛錢一斤。糖果、餅乾、瓜子更是不用說,來者一人還分了一塊DOVE巧克力。

  這回,挺著大肚子的程開顏也跟著去了,見此情此景,大為傾倒,宋運輝把手裡的巧克力也給了程開顏,讓程開顏與也是大肚子的虞山卿妻子待一起聊天。客廳裡眾人則是瘋玩,最先還知道擊鼓傳花,抓倒霉的出來喝酒表演,後來都是帶著酒意互相起鬨,宋運輝被哄著唱了一首《今夜星光燦爛》,不倫不類的花腔男高音。一直鬧到很晚,宋運輝擔心程開顏撐不住,沒想到程開顏玩得高興,還不想走,硬是一直玩到零點過後才散。

  從熱鬧溫暖的虞山卿家走出,經過冰冷的寒夜街道,回到自家裝有科長樓不具備的暖氣片的更溫暖的家,兩人看著空曠的客廳一時默然,相比虞山卿的家,他們倆的家,大,卻簡陋,簡陋得寒酸。程開顏拿牙齒很珍惜地啃著DOVE巧克力,感嘆這巧克力真是比麥麗素香得多。

  程開顏只是感慨,而宋運輝卻是感慨萬千。雖然他因為從事出口工作,見識過比虞山卿家更奢華的所在,可是,那些都那麼遙遠,即使奢華得跟天宮一樣,他也不會太在意。只是,虞山卿近在咫尺,虞山卿家的奢華,讓宋運輝汗顏,尤其是看著程開顏珍惜那塊小小的巧克力,小孩子似的享受巧克力的美味,他更覺內疚,他沒能力給予妻子更好的生活。他心裡很亂,一夜輾轉反側。

  週日的早晨兩人晚起,吃完早飯,宋運輝找把剪刀和鏟子,去院子裡收拾,程開顏捧著肚子在窗戶裡面看著。他家前院裡的菜長得很是水靈,宋運輝挑幾棵菠菜拔了,敲窗交給裡面的程開顏,見程開顏胖面孔紅彤彤地像蘋果,忍不住開個玩笑:「春節去大哥那兒拿包豬糞來吧,準保菜長得更好。」

  「咦,不要,豬糞種出來的菜我才不吃,想著就倒胃口呢。」

  「要不埋桂花和梔子花下面?明年開出來的花一定又大又美。」

  「你才又大又臭,髒死了。不行,一定不要。」

  宋運輝想了一下,道:「要不,今年讓我爸媽過來吧,做個幫手。小貓,關上窗,別凍著。」

  程開顏笑得甜滋滋的,關上窗,把菠菜拿進去。宋運輝在外面修剪菊花。這陣子一直忙,沒時間收拾,菊花開過後,枝幹立刻就老黃了,而地下卻有肥嫩的青苗鑽出來。宋運輝將枯枝一一剪去,留下嫩苗。做著這些事,人彷彿心平氣和起來,最近一直煩躁。

  沒想到有人聲從後院那兒傳來,是一男一女在議論他們家後院正吐香的蠟梅,又是詩又是詞,非常風雅。宋運輝只覺得那聲音熟悉得很,尤其是女聲,熟悉到心扉的那種感覺。他忍不住放下手中勞作,耐心等那一男一女的聲音慢慢靠近。程開顏看到有異,也一起注視。過會兒,卻見劉總工與女兒劉啟明一起從牆角轉出,劉家父女見到宋運輝也是驚訝。宋運輝這才明白為什麼女聲聽著熟悉,劉啟明的聲音一直像他姐姐的。

  劉總工先道:「原來是你家院子?後面開得多好的蠟梅,我們經過公園看到的蠟梅都還沒開。還有這些個菜,這兒一帶就數你的院子料理得最好,你一向好耐心。」

  宋運輝忙笑道:「劉總這麼冷天還出來?好像是快下雪的樣子。沒辦法,我家那個現在嘴刁,她就是要吃天鵝,我也得晚上冒險扒動物園的牆。劉總裡面坐坐?」

  宋運輝只是客氣客氣,沒想到劉總工卻是欣然答應,跟著他進門。程開顏卻見劉啟明如見情敵,並不歡迎,但是既然丈夫迎他們進門,她也只得端茶倒水歡迎。

  劉總工和劉啟明各自坐在木椅子上,都是好奇地打量這簡陋到都沒有一張沙發的寒酸客廳。

  宋運輝見此,微笑道:「家中簡陋。劉總請喝茶,這茶葉是老家山上出的,還不錯。」他端把竹椅子坐在一邊,把另一張木椅子讓給程開顏。

  劉總工倒是一點不客氣,指著空空蕩蕩的屋子問:「總廠上上下下,小夥子們沒事都在家自己敲組合櫃,你好歹也下過基層,這點動手能力總有吧?」

  程開顏道:「他要麼早出晚歸,要麼看不完的書,哪兒有空。」

  劉總工笑道:「都說你少年有為,有為,看來也是刻苦出來的,拿別人吃喝玩樂的時間做事。」

  宋運輝微笑道:「在劉總面前,誰敢自誇刻苦。尤其是劉總還是在那麼亂的年代裡做出那麼多事。」

  劉總工長嘆一聲:「有什麼用啊,做技術的最辛苦,最容易被淘汰,也最沒花頭。還是現在的年輕人聰明啊,你們這些人都是大學畢業,都是拿技術做跳板,這才對。對了,你有沒有聽說一分廠人事調動?聽說閔廠長要去總廠做副廠長了。」

  宋運輝比劉總工更早知道此事,從他岳父那裡得知,但此時也只是笑笑道:「有聽說。不知道新車間未來車間主任是哪位。」

  「都說是你。」劉總工說話時兩隻眼睛滿是審視。

  宋運輝又是一笑:「劉總哪兒聽說的。」

  劉總工卻是一笑,不再提起,閒閒又說了沒幾句話,就帶上女兒告辭離開,前後不到十分鐘。宋運輝將兩人送出,回來與程開顏道:「你有沒有看出,劉總似乎對我有敵意?」

  「他現在看誰都來氣。再加他寶貝小女兒到現在還沒嫁出去,人家虞山卿又混得那麼好,他更生氣。一個過氣的人哪兒來那麼多的氣。別理他,說話太不客氣,兩隻眼睛看著你直勾勾的。」程開顏即使為了劉啟明也要詆毀劉總工,何況劉總工還真是不客氣,笑起來皮笑肉不笑的。

  「對了,就是眼睛直勾勾,皮笑肉不笑,你旁觀者清。我感覺他就是純粹為了看看我這個新貴的家才肯進我的門,他有點過敏了。」他忍不住,又多一句嘴,「劉啟明的聲音依然像我姐姐的。剛才還沒見面時,牆角聽他們父女說話,驚訝得不得了。」

  程開顏警惕:「你還想著她,你以前就聽過她聲音,是不是一直對她有好感?」

  宋運輝連忙否認:「胡說八道。你別忘記,我好兄弟尋建祥就是被她和虞山卿告進牢裡的。」

  「可你現在不是和虞山卿混得很好?」

  「心照不宣而已。走,去你媽家。」

  程開顏想想有理,心裡也知道宋運輝一直反感虞山卿。但是,她對劉啟明還是不放心。

  晚飯時,下雪了。待在溫暖的房間裡看雪,感覺有些奢侈,宋運輝貪戀這份奢侈,在窗邊看了好久,也想了好久。他剛才與岳父談了閔廠長陞官的事,程廠長也說,閔廠長年輕有為,升到總廠後,眼看就是未來總廠廠長。料想閔廠長目前會主管生產和技術兩大塊,很大可能成常務副廠長。宋運輝想到他曾經與閔廠長的矛盾,心中開始預計有些不妙。現在看著窗外的飛雪,心事重重。可當初與閔廠長作對,那也是不得已。不知現在有什麼挽救措施。

  到九點多,程開顏看完有個很帥男演員的《尋找回來的世界》,準備睡覺,電話鈴響。電話雖然就在程開顏身邊,但只要宋運輝在,她從來不接,怕接起是一聲「Hello」,尤其是這種這麼晚打來的。宋運輝拎起電話,也是自覺地一聲「Hello」,就怕是天涯海角來的電話。程開顏黏在丈夫身邊,聽電話裡不很清晰地傳來一聲女子的「Hello」,她便知難而退了,說明不是她爸媽的電話。

  宋運輝卻分明聽到後面是清晰可辨的「Mr. Song」,他驚喜,脫口而出:「梁思申?好嗎?」

  程開顏聞言也是大驚,卻不喜,停下腳步很是犯難,旁聽,還是不聽?

  梁思申語速有點慢,好像是一字一拖音,聽著有點怪,倒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我挺好,宋老師,聖誕快樂,新年快樂。但是,我不敢想像,宋老師的聲音變化好多。」

  「我也不敢想像你會來電話。新年快樂。沒出去玩?你們現在應該是放假吧?」

  「現在是早上,我要趕功課。以前有兩次打電話來,都沒人接聽,爸爸又說你就是這個電話。我想今天再試試運氣,我今天果然好運氣。可是,為什麼我打通電話,反而覺得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呢?對了,宋老師,你現在做什麼?」

  宋運輝聽了覺得有趣,本來還以為梁思申說話應該與她寫的信一樣犀利。宋運輝考慮到國際長途昂貴,便扼要說一下:「我做產品出口,管著一個出口部門,同時做車間管理,手下四百多號人。」

  「你管的人還不如爸爸多,可爸爸年紀比你大。我做臨時工的也是一家進出口公司,可是我們做衣服,我每次上班就是給他們打數不清的單子,非常複雜,做錯就麻煩了,但我從沒做錯過。你聯繫的是美國哪家公司呢?我現在水平很好,可以幫你調查公司資質。」說完,梁思申自己忍不住先笑了。

  宋運輝笑道:「好啊,你把電傳號給我,我明天上班發給你。給你個鍛鍊機會。我們一般於合同訂立後憑信用證發貨,對方即使是一個皮包公司也無所謂。聽得懂我的話嗎?」

  梁思申慢吞吞地問:「皮包公司是什麼?」

  「就是沒有辦公室,沒有其他工作人員,只有一兩個人拎著皮包到處跑,皮包裡面是錢、印章、發票、介紹信等全部公司家當。」

  梁思申奇道:「這又怎麼了?美國好多小公司是這樣,有些就是在家裡做買賣,只要資金實力好,信譽好,誰都不會歧視皮包公司,銀行照樣開信用證給他們。宋老師犯錯誤,不該歧視皮包公司。」

  「我們這兒的皮包公司意義有點不同,這事說來話長,不浪費國際長途。這兒皮包公司打一槍換個地方,信譽不是很好。」

  「噢,明白了。真希望宋老師在美國的客戶都是皮包公司,那就太好玩了。宋老師請記我的電話和電傳號碼,我一定查出個皮包公司給宋老師做新年禮物。」

  宋運輝拿來旁邊的紙筆記下號碼,完了忍不住問:「你以前說話很快,現在怎麼說話像錄音機變調一樣慢?」

  「沒人跟我練中文,可我英語說得可快了。我真悲哀啊,聽說這叫忘記根,忘記祖宗。」說著梁思申就用英語把前面的話複述一遍,果然嘰嘰呱呱就跟錄音機快進似的,而且詞彙量也大得多,宋運輝耳朵忙不過來。「我上次跟爸媽也是講了好幾天話才恢復過來。媽媽說,我現在只適合聽兒歌。」

  宋運輝聽著哭笑不得。兩人又說兩句,梁思申說話費太貴,以後再打,就掛了。宋運輝心裡很高興,回過頭,卻見程開顏神色不悅地在一邊發呆,心裡立刻明白,不得不收起笑容,走過去若無其事地說了句「那麼多年沒見面,一時拿起電話就沒話可說了」,就把事情打發過去。不過心裡挺不喜歡程開顏疑神疑鬼,早上因為劉啟明過來一次,她一直疑神疑鬼到現在,可是,梁思申那麼小,又礙著程開顏什麼事了?宋運輝覺得不可思議。可程開顏還是追問都說了些啥,宋運輝忍不住給了她一句「你怎麼這麼庸俗」。程開顏委屈得直哭,宋運輝也心煩得懶得去勸,本來挺好一個晚上,硬是被打破了。

  外面,雪卻停了,地上都沒積雪。

  又是一個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