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1988年·07

  閔廠長與劉總工談後,劉總工依然說沒人能接手宋運輝的工作,包括劉總工自己。但他並不死心,不信一個人的作用能頂得過一個團隊,他指使繼任劉總工職務的新總工暫時接手宋運輝的工作。當即下面傳出風言風語,說一個總廠副廠長級別的總工接替一個分廠車間主任級別的工作,這明擺著要麼是殺雞用牛刀大材小用,要麼是以前欺負人小宋老實,總之總廠的安排大有缺陷。

  閔廠長性格強硬,對此聽而不聞,可總工卻是如坐火山口。做好,是應該;做不好,面子丟大了。

  總工本就因為劉總工的預言而忐忑,等坐到宋運輝的位置上,聞著桌子椅子消毒後的怪味,幾乎五分鐘接待一個來電或者來人請示彙報,一天下來,總工被消毒水嗆得頭昏腦脹,臉色煞白,滿腦子都是技改內容打亂仗,腦漿似乎如翻滾的熱粥,咕嚕咕嚕直響。

  總工自知力有不逮,可總是心有不甘,更不願向上推脫,讓人輕視。總工抱著一絲僥倖心理想,或許,只是因為他第一天接手技改工作,不熟悉,才會千頭萬緒抓不出個脈絡。他想,設備還是那個一分廠的老底,他年輕時閉著眼睛都能在車間裡走,如今技改,而不是一窩端,就那些設備,能逃到框架外去?

  總工這麼一想,心中便有了線索。下班回家,根據設備走向,將所有技改工作條塊分割,然後將白天接觸的那些攪得他腦子一鍋粥的問題歸類填寫。一晚上坐下來,他心裡有了點自信。第二天早上閔廠長特意跑來關心技改的問題,他能自信回答:正在進入狀態。閔廠長自然是高興,心說原來是劉總工估計得太過保守。也難免,老年人,尤其是老年技術人員,最容易犯過於保守的通病。

  唯有程廠長瞭解情況後心中焦急。可再焦急,他也只能按兵不動,靜觀其變。如果女婿聰明反被聰明誤,那也沒辦法了,總不能要宋運輝立刻解說沒有甲肝這回事,立刻回來搶回總工的工作。這會讓宋運輝一輩子成為系統內的笑柄。程廠長越來越感覺女婿有走鋼絲之虞。總廠人才輩出,哪可能少一個宋運輝轉不下去。宋運輝是太順致、太狂了,以致以為老子天下第一。程廠長後悔當時因為自己也是生氣,沒勸阻女婿走這著險棋。

  他中午回家,給雷東寶家打電話,告訴宋運輝此事。宋運輝聽了也是擔心,但他還是安慰岳父:「爸,我最願意看到總工接手的時間拖長一點,問題暴露得徹底一點,攤子搞得難收拾一點。如果總工一上來就說幹不了,而不是如今的亂彈琴,技改工作就不可能生出太大亂像,閔不會跟我太多妥協。」

  可是,放下電話,宋運輝還是思考很久,估摸總工究竟會做些什麼。他心裡最清楚的是,即使他走鋼絲成功,回到金州,那一大堆爛攤子,收拾起來也夠他頭痛,也可能無法收拾,毀他在技術界的名譽不說,閔還可以推翻城下之盟。他把閔逼上懸崖,又何嘗不是把自己逼上懸崖。可非如此,他能忍受處處被動挨打?不,他做狗崽子時都不肯。他心裡清楚,他只有華山一條道可走,可依然難免等得滿心忐忑。

  此時,整個小雷家的人都忙,雷東寶去市裡跟人談事,四大金剛各有工作,只有他一個人最閒,拿著梁思申寄來的書學習。梁思申自從上大學後,特別是做了跨國貿易和炒匯炒股之後,寄來的書越來越精采,有些書梁思申自己也看,常常一本書裡夾著許多她自製的書籤,說明自己的感想。宋運輝以前知道這些是好書,可惜他時間太少。現在終於可以有大塊時間,卻心不在焉。

  他放下書走出去。不得不承認,小雷家如果沒那股子臭味繞村,眼下桃紅柳綠,著實美不勝收。村道河堤的樹長大不少,正齊齊吐著新綠。遠處的山上,是層層桃李花,山下田間,是小小紫雲英花舖就的氈子,還有星星點點的油菜花開始嬌黃。不像金州,也是臭,化工企業特有的臭,但看不到那麼天真的春意。農村的春天是那麼絢麗,一如它的經濟。

  只是那河水,顏色曖昧地渾濁。

  宋運輝稍走走便回來,才能靜下心來繼續看書。雷母旁觀著心說,他們宋家人怎麼都喜歡書,做弟弟的更不得了,看的都是洋文啊。雷母都不敢接近宋運輝,就像不敢接近老徐一樣,她感覺這兩個人身上都帶著一股子高不可攀的冷氣。宋運輝絶想不到自己給雷母造成困惑,他依然專心看他的書,不知疲倦地看。但心中總是有一塊地方,一直隱隱地抽動,提醒他頭頂還懸著一把不可知的利劍。

  等待的時候度日如年。宋運輝這個人從不吸煙的,三天時間,從週二到週四,整整吸掉雷東寶放著待客用的一包香煙。吸得嗓子發癢,聲音沙啞。雷東寶還是不能明白,宋運輝把事情搞得那麼複雜幹什麼,而且這辦法據說還自傷,不,自殘。雷東寶說,爽快點,拍桌子跟廠長吵一頓,有話直說,老大一個男人又不是沒地方去,死守那金州一百多塊錢幹嗎?

  週四晚上,岳父每天打電話來的時間,卻一直沒有電話來。宋運輝吃完飯後與士根、正明研究登峰廠的考核,可眼睛總忍不住往電話和手錶上瞄。雷正明年輕好新奇,看著宋運輝的手錶越看越歡喜,笑道:「宋處,你的手錶借我看看,真派頭。」

  宋運輝把手錶摘下交給雷正明:「國外的。」他終於還是忍不住起身撥電話去岳父家。他的事,猶如點燃的引信,時間每過去一小時,離暴炸越近。

  那邊,接起電話的果然是他岳父,但是他岳父接到電話,才聽他叫一聲「爸」,就鎮定自若地說一句「又打錯了」,便把電話掛了。宋運輝猜測,毫無疑問,家中有人。而且那人,估計不是水,就是閔。

  終於金州有了反饋。任何的反饋,都比沒有反應要強。宋運輝心情由焦慮,變為急切。雷東寶看得真切,奇道:「幹嗎啦?屁股生疔瘡了?坐穩點嘛。」

  宋運輝果然坐立不安,好不容易,接近九點半的時候,雷東寶家的電話才響,雷東寶接的電話,可是宋運輝看到雷東寶的臉色大變,變得煩躁,說句「沒空」,就擱下電話。宋運輝一顆提起的心無奈地放回本位。士根卻是隱隱猜到打來電話的是誰,小心看了一眼宋運輝,拿話引開大家的注意力。

  宋運輝不疑有他,因為第二個電話緊接著又來。雷東寶以為又是韋春紅,板著臉接起電話就道:「幹嗎?」

  那邊卻是程廠長:「小雷嗎?我小輝岳父。」

  雷東寶立刻道:「你總算來電話了,你再不來電話,小輝屁股快磨出血了。」

  宋運輝忙跳過去搶來電話,急切地問:「爸,剛才誰來了?」

  「你無論如何不會想到,兩個人,一個前總工,一個現總工,說想去探望你,我跟他們說,還隔離呢,去了也是看個醫院大門。他們支持不下去了吧,你直接領導還沒要求探望,他們急什麼。我最不明白的是老劉蹚什麼渾水,這人年紀大了,經不起人家幾句吹捧,這回老命面子都豁了出去了。」

  宋運輝終於撐不住放聲大笑:「他們撐不住了。」

  程廠長卻嚴肅地道:「你別高興太早。目前撐不住的不是閔,今天技改組開會,閔主持,任命老劉為技改工程總指揮。對你有利的一面是,你的水平被認可,現在大家都在看兩個總工的笑話,說兩個總工不如一個車間主任,笑話傳得沸沸揚揚。但任命劉,劉又肯上任,讓我看到事情大大不妙。你說,閔到時候會不會把責任往劉身上一推,他自己金蟬脫殼?劉反正已經退休,做不做得成技改,最多影響名譽,與前途無關,劉只要肯擔著,技改如果最終拖了時間,總廠損失再慘重,也與閔沒太大關係了。可是你,你甲肝總有好的時候吧?」

  宋運輝聽了呆住,他沒想到,強中自有強中手,閔會使出這麼一招。如此一來,技改失敗對閔的地位威脅減小,閔還肯接受他的城下之盟嗎?

  程廠長料想得到宋運輝的驚詫:「你現在開始好好想想,有什麼辦法可以把水攪渾。」

  「難。」宋運輝毫不遲疑地回答,「有了替死鬼,水攪得再混,有什麼用?」

  「總有辦法的,你好好想想。」

  宋運輝沉吟會兒,道:「下星期,他們要來,就讓他們來吧。按說甲肝十天左右可以解除隔離,下周我應該是可以被送回家休養。劉老總,他折騰得起,就讓他折騰。沒見過這麼不甘寂寞的人。」

  「好吧,先這麼打算,邊打邊看。」

  宋運輝放下電話,對雷東寶道:「大哥你看,我說要在你家住不少時間吧。」

  「愛住多久住多久。我還想你不走呢。」

  宋運輝點點頭:「情況看來變得糟糕,七成可能,我會長住下去。」

  「我歡迎,你丈人家怎麼處理?」

  「這是我最大的問題。我想想。」宋運輝心說,他現在如果回去,事情只會變得更糟。

  士根與正明都聽著兩人的談話,這才明白宋運輝原來工作上出了問題。尤其是士根心想,這人小小年紀還真沉得住氣,前幾天一直沒看出來。士根與正明都識趣地又稍微討論幾句,告辭離開。宋運輝煩悶地抽出一支香煙,到門外去抽。雷東寶本來準備去睡覺,看著小舅子這樣,不忍心。可又不喜歡宋運輝處理事情的方式,沒法勸解,怕自己火氣上來先與宋運輝爭起來。可終於還是沒忍住,等宋運輝掐滅煙頭進來關上門,他不耐煩地道:「直接給你們廠長打電話,別不死不活吊著。看你樣子,好賴都是個出局,不如做得痛快點。」

  「再說吧,我這幾年確實很累,也該好好休個長假。白天你又去市裡幹什麼?這幾天跑得忒勤,懷疑你這人愣是不肯放棄市電纜廠。」

  「管好你自個兒。」雷東寶走上樓梯,可還是被宋運輝問出興趣,「我去二輕局,你知道他們怎麼說?」

  「國家財產,不賣!」

  「我能那麼容易放手?我什麼時候成的軟蛋?」

  「我哪知道你什麼時候成的軟蛋。你別又提出承包吧?」

  雷東寶得意地道:「你總算不笨,我更不笨。我跟他們提出,我買設備。」

  宋運輝一聽,擦著雷東寶走上樓去:「正明和我已經算出來,你們那套舊電線設備基本不賺錢,能耗太高。」

  雷東寶「哼」了一聲,志得意滿地道:「你看我的,我比你聰明,更比你乾脆。」

  「未必。」宋運輝拿著書走進那間老徐來時住過的房間,正想關門,雷東寶卻心癢難搔地道:「二十五萬,你說值不值?」

  宋運輝大驚,他向正明諮詢過市電纜廠的設備,為的就是可以在做雷東寶思想工作的時候言之有據,可聽到這麼一個價錢,他無法不吃驚,站在門口進退不得,看著揚揚得意的雷東寶道:「二輕局以為賣廢鐵啊?」

  雷東寶得意地嘿嘿一笑,卻是故意不答,轉進自己房門,他才不關著門睡覺,他睡眠好得很,不怕吵。

  宋運輝前思後想很久,想到雷東寶對市電纜廠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結,想到賣廢鐵一樣的價錢,走到雷東寶臥室門口,問道:「你沒做手腳吧?」

  雷東寶滿不在乎地道:「否則哪來廢鐵價?」

  宋運輝擔心地說:「你這價錢明顯不合理,太明顯,會出事。」

  雷東寶還是嘿嘿一笑:「天知地知。」

  宋運輝想說什麼,可終於沒說。想到自己遭遇的不合理對待,想到虞山卿反出金州後的如魚得水,他本來想勸雷東寶的做人道理到了嘴邊,卻無法吐出。誰比誰更適合生存呢?大自然的法則,就是適者生存。他是不是太異類?他耳邊不由自主響起那首一看到便震撼了他,一眼之後便無法忘記的北島的詩:「我不相信天是藍的,我不相信雷的回聲,我不相信夢是假的,我不相信死無報應。」當時看的時候,直呼痛快,但現在隱隱想到,北島寫下這四句的時候,他在懷疑吧。

  雷東寶本想與宋運輝辯個明白,教育教育這個只知道想,不懂得做的妻弟,可見宋運輝好一陣沒有回答,禁不住奇道:「嚇傻了?」

  宋運輝被雷東寶的大嗓門喚醒,怏怏地道:「沒有,或者是你做得對。現在前面機會很多,可道路狹窄,或許……狹路相逢勇者勝。」

  雷東寶不是很懂宋運輝的意思,但他作為姐夫,還是很負責地扮演姐夫的角色:「你呀,少想多做,或者邊想邊做。否則,等你想好,好東西全讓人家手快的搶光了,你再想有什麼用?」

  宋運輝有些感慨地嘆了聲氣:「對,什麼謀定而後動!晚安,我再想想我該怎麼做。」

  雷東寶聽著只會躺床上翻白眼,他說了半天都是白說,此人竟然還是要想想,他真想找什麼砸醒宋運輝。

  宋運輝躺到自己的床上,他沒想該如何應付金州的事,他回想從小走來的路。他的腦袋裏,「我不相信」與「我懷疑」交替輪迴。他該如何更好地立足?他是不是該更多地改變自己?

  雖然劉總工精於技術,可因為已經脫離基層久遠,他可以做到很好的宏觀指導,可是要像宋運輝剛下基層時一樣,每個非標件都有測繪圖紙的傻事他畢竟沒做過,即使做了也已經概念模糊。偏生這種技改的事,是無數毫無先例可循、毫無系統化可言的雞毛蒜皮湊起來的一項龐大工程,面對這一地的雞毛蒜皮按部就班地需要前進,需要銜接,需要拍板選定,劉總工感受到了什麼叫艱鉅,這個工作量,巨量。

  他接手了,他一開始上來處理的幾件事,確實獲得技改組成員的擁戴,首先是因為大家本來就敬重他,其次是因為他確實有料。但是他處理工作的速度與宋運輝大相逕庭。因為不熟悉,他需要查閲資料,深思熟慮後,才能得出結論,因此宋運輝一天能處理五十件事,他只能處理五件,連宋運輝都得經常加班,他更是拿加班當家常便飯;其次,兩人的工作方式也大有不同,宋運輝年輕彪悍,也因為確實心中有料,傾向於一言堂,而劉總工經歷多年運動,習慣於通過群眾表決為自己掙得保護傘。因此更是拖後進度。

  劉總工一來是感激於閔廠長這個後輩的器重賞識抬舉,二來也是為他自己的愛好和榮譽,他傾力而為。可他到底是那麼大的年紀,精力與以往已是大大不同。接手的前幾天,在現任總工的協助下,還算勉力應付,可他自己心裡明白,進度被拖延,他身體有些吃不消。但很快,有些他不熟悉的東西也開始追著他要結論,那些進口設備,劉總工能看得懂俄文,也能稍稍看得懂英文,可此時臨時抱佛腳才開始看說明,哪裡還來得及;再說,宋運輝記性好,又是一開始主持技改,許多事情可以想都不想地脫口而出,都不用留下什麼資料備查,於是劉總工遇到很多事都是一頭霧水,不得不召集人手從頭演示一遍,以獲得概念。本來,半路接手一件工作已經不是一件容易事,何況接手的是一個快手加熟手的工作。進行到一半的技改工作,已有自己的生命,有時已經是工作推動著相關人員的行動,包括指揮者的運籌。

  劉總工一心鑽進技改裡,吃飯睡覺的時候,滿腦子也都是技改。吃飯,都是家裡老伴送飯到辦公室;睡覺,得女兒掐著時間把他從辦公室拖回家,否則老頭鑽在工作裡忘了時間。可這樣的高強度,劉總工支持幾天還行,三天下來,老伴兒不讓了,這不是要老命嘛。老頭失眠了,便秘了,頸椎病犯了,老伴兒和女兒們都急得不得了。而對於劉總工而言,最要命的還是失眠,白天腦子運動得太緊張,睡下時依然猶如繃緊的弓,無論如何輕鬆不下來。失眠的人記憶差,反應慢,不出三天,劉總工的工作進度開始減緩,對那些拉著警報闖來的彙報反應遲鈍。

  有把年紀的技術人員尊重劉總工,可此時也難免怨聲載道。而那些年輕的,從沒在劉總工手下受過震懾的,則是開始不服,甚至抵制。技改組裡一邊倒的怨氣,可還是分成兩派,一派依然願意理解劉總工,一派則開始給劉總工製造麻煩。

  然而,特殊歷史原因造成的技術斷層,讓那些有把年紀的中年技術員中氣不足,尤其是面對有正規大學文憑、理論知識紮實、英語水平正符合技改要求的如雨後春筍般冒尖的年輕人,他們很多選擇退縮。他們雖然願意理解劉總工,可他們沒聲音,這一派氣勢嚴重不足。反之,那些年輕的卻是聲勢如虹。幾年下來,年輕的因為技術掌握得快,尤其是從新車間玩過德國設備出來的年輕技術員更輕視那些不求上進或者基礎很差的中年技術人員,年輕人又是本性蔑視權威的,他們看不慣劉總工所謂慎重的工作方式,認為是落後,而如今劉總工無法及時回答他們的訴求,有些人更是當場就責問劉總工到底懂不懂。這讓劉總工一個老知識分子的自尊深受重創。而更大的打擊,還在於這些年輕人口無遮攔傳出去的評價,他們都說,再來兩個這樣的總工也沒用,技改還不如暫停,等宋處養好病回來再繼續,否則只有被這幫老傢伙搞亂,宋處回來更難收拾。劉總工更是失眠,幾天下來,面無人色。

  連程廠長都沒想到,局勢會迅速走向如此戲劇化的地步。他不得不在心裡重新審視女婿的工作能力,難道,如今是他們年輕人的天下了?想到當年新車間組建時宋運輝的工作量,細細分析下去,還真是一個頂仨,能力非老年人可比。看來他前不久也是沒意識到這個特定時期年輕人一往無前的崛起,又估錯年輕氣盛的強力反彈,才會估錯形勢,給女婿頭頂澆冰水。如今看來,即使劉總工的身體能頂住,下面的小年輕也不幹了。這樣的局勢,閔又將如何應付?程廠長都覺得有些難。他估計,閔千算萬算,也漏算現在年輕人的力量。

  如今的局勢,已不是拖延幾天進度,默認一些損失,卻還能完成的問題;如今的局勢是,事實迅速表明,劉總工無法擔當指揮。

  劉總工適時地病倒了。確切地說,劉總工病而沒倒,可他家龐大的娘子軍不幹了。都是一個總廠進出的人,老頭子可以不甘寂寞,冒死上陣,女兒們可都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再加如今兩個總工不如一個車間主任的嘲笑越來越多,大家也全都相信。女兒們氣憤於老父親的不知進退,一致決定,將已經累得老眼昏花的劉總工軟禁。都退休的人了,幹嗎那麼拚命。而且,退休的人又何必搭理什麼組織不組織。

  閔廠長措手不及。

  程廠長把戰況告訴宋運輝的時候,宋運輝卻已經沒了開始策劃時赤膊上陣的咬牙切齒的勁頭,就算是他算無遺策,百發百中,可又如何?贏了,可本質依然是掙扎。因此贏了,也只是暫時。而且這種內耗,又有什麼可喜?幾天大喜大悲,他已經冷冷地跳出自身身份侷限,以旁觀者的清冷眼光看待與閔的較量,他看清了較量的本質,他知道了自己該怎麼做。

  因此,在獲知劉總工病倒的第二天,星期二,他就主動打電話給技改組,用他被香煙熏啞的嗓子告訴當時接聽電話的女科員,說他已經被解除隔離,住回自己家裡,以後工作上有問題直接打他電話。他不再消極等待。可他那是主動嗎?宋運輝並不以為自己主動了,他深深感受到個人面對那個體系時的無力,他能做的只能是適應那個體系,遷就那個體系,才能存活於那個體系。他似乎離他的心越來越遠。

  很快,技改組新任副總指揮被現實架空,而雷東寶家的電話則成了發燙的熱線。

  程廠長反對無效,只好聽任女婿在沒取得閔的態度的前提下局部恢復工作。而更沒想到的是水書記。水書記一直認定宋運輝的甲肝是造假,因為這事情來得太巧,而他又恰巧瞭解宋運輝的牴觸情緒。他等著宋運輝揭竿而起,而後,他會從中周旋,以閔受制於技改工作停滯的名義,打著為閔脫困解難的旗號,將宋運輝提升到一個合適位置,一個閔更難打壓的位置,事實造成他離任後,金州內部的兩岳對峙。他相信,宋運輝在積累上不是閔的對手,而在技術和外務上,閔卻是拍馬難及。一個非一人獨大的團體,才有他水書記退休後可以盡情發揮餘熱的可能。但是,宋運輝卻忽然取消對峙,放棄已經取得的優勢,水書記一時想不明白,宋運輝是傻了,還是他原本把宋運輝想太高明了,人家是真的甲肝,真的不得不放棄工作?

  如此一來,他水書記還如何從中周旋。

  閔廠長更是無比驚訝地注視著宋運輝的舉動。他也認為宋運輝的甲肝來得太「恰到好處」,其中緣由不言而喻。他原本已經在打算該怎麼與留在廠裡的程廠長談判,他可以做多少妥協,沒想到,宋運輝卻打來電話,恢復工作。他也一頭霧水,不明白宋運輝到底是真病假病。他當天什麼都沒說,只按兵不動,關注技改組在一條熱線的指揮下,開始恢復正常工作。但閔廠長心頭卻更覺壓力,那來自一種不可知的,他無法主動操控的局勢。

  宋運輝的忽然回歸,徹底打破輿論對宋運輝之病的猜測,總廠這個小社會的輿論極速發酵,一時把宋運輝的形象粉刷得完美無比:一個無私工作的年輕人,一個技術高超的年輕幹部,一個富有責任心的優秀領導人。而這等高大形象,襯得眾人心知肚明的宋運輝對立面閔廠長極其蒼白。所有有關宋運輝要逃離、不負責任的傳言頃刻消失。

  閔廠長覺得無比被動,而更被動的是,他吃完晚飯時接到宋運輝電話。

  閔廠長聽到幾乎辨不出來的宋運輝的沙啞嗓音,極端震驚,幾乎是憑本能才說出一句很合門面的話:「啊,小宋,情況還好嗎?聲音好像不大對勁啊。你現在住哪裡,我過去探望。」

  宋運輝卻是有備而來,他是經過了一週的思考,一週的精心推算,一週的下定決心,還有整半條的香煙,他胸有成竹:「閔廠長,本來應該立刻跟你聯繫,可早上先打你電話時你電話忙,於是先打了技改組,後來電話就一直沒放下過。我現在住姐夫家,麻煩請閔廠長打我這個電話吧,這是私人電話,總讓我姐夫為我岀長途費不大方便。」

  宋運輝這個有些小氣的要求讓閔心裡稍得寬鬆,比較情願地按照宋運輝給的號碼回撥過去:「小宋,解除隔離了?精神還好嗎?聽聲音好像還不是很好。」

  「是,昨晚回的家,病房住不下了。沒想到會出現這麼個意外,對不起,閔廠長,很影響總廠工作佈局。可我暫時還不能恢復正常工作,比如今天稍微忙碌一點,沒睡午覺,精神好像就不如住院的時候。」

  「啊,對,不能急,不能急,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你應該好好養病,早日康復才能早日回來工作。」

  「我本來也是這種打算,想努力休息好,早日可以得到醫生允許回到金州,即使暫時不能正常上班,也起碼能就近操個心做點事。可昨晚回來給家裡打電話報平安,從岳父那兒得知技改工作進行得不容樂觀,而更讓我擔憂的是有些傳言,說我假借甲肝要挾閔廠長。我分析了一下,傳言還真有三分道理。所以我不敢懈怠,無論如何都得即刻恢復工作,也算是表明一個態度,我宋運輝不是那種人。」

  閔廠長清楚宋運輝準備跟他攤牌,但不清楚宋運輝攤開的牌會是什麼,他依然覺得異常被動。他想,會不會是宋運輝看到他的極端困境,先拋給他一點甜頭,讓他進一步明白宋運輝的威力,然後跟他談那種讓他無法接受的條件呢?但此時,他也只能呵呵一笑:「當然,你是個很好的技術人員,一個好的技術人員是不捨得親手傷害自己一手運作起來的工程的,懷疑你的人是別有用心。」

  「我很感激你的理解。不過我昨晚想了一夜,也覺得傳言有一定道理。傳言即使對我現狀反映有誤,但不能保證,未來哪天我真鬼迷心竅做出不上路的事情。我想了想,目前情況下,傳言把我說成是閔廠長地位的挑戰者,言之過早。但現實是閔廠長正當盛年,而我又是年輕需要發展空間。我有一點可以肯定,以目前輿論煽風點火,竭力挑撥離間的勢頭看,未來即使我沒野心,也會被輿論催得暴跳如雷,做出影響團結的事……」

  閔廠長心說,來了,果然來提這事,而且是咄咄逼人。閔廠長冷下臉,心中冷笑,小子,一點迂迴都不講,也太不把他姓閔的放在眼裡了:「小宋,你這種想法,我只能說你太超前太荒謬了,你不是胡鬧的人,我不是武大郎,我們現在就能坐下來攤開說話,未來能發展到什麼地步呢?」

  「還是謝謝閔廠長的理解。我可能杞人憂天,但考慮到未來事實存在的可能競爭關係,和你瞭解的,我比較犟的牛脾氣,我不願意看到我未來與我的老領導鈎心鬥角,你死我活,無謂消耗實力,更影響感情影響關係。我不願意。傳言提醒了我,我想,我應該採取措施,阻止這種不可理喻的事情發生。我想請閔廠長幫忙,技改後,把我調離金州,調到其他沒有年輕有為領導人的單位去。」

  「什麼?」閔廠長聞言,脫口而出,宋運輝忽然恢復工作,已在他的意料之外,而宋運輝主動求去,更是意外中的意外。對,他就是認定宋運輝是未來強有力的競爭者,而這個競爭者卻忽然求去,退出舞台,那說明什麼,是否說明宋運輝的誠心?

  宋運輝暫時不語,讓閔有時間思考。他一週思考下來,最後決定放棄,內耗極大,對閔的面子打擊極大的對抗,選擇迂迴。因此,他率先向閔展示誠意,徹底打破閔的固有思維,扭轉彼此關係的方向。

  閔廠長果然無法懷疑宋運輝的誠意,一個主動求退的人,尤其是在取得全面優勢下做出實際行動的人,還能有什麼陰謀企圖可言?他不能不相信宋運輝前面說的一串理由,即使心中有懷疑,懷疑宋運輝是頂不住壓力主動示好,可在宋運輝主動退出的前提下,他有什麼理由不做出一些姿態。

  兩人隨後以最誠懇的態度,在電話裡商量宋運輝的去向,閔廠長在系統裡待的時間長,交遊廣闊,主動給宋運輝提出不少優良建議,讓宋運輝選擇。既然心結消除,閔廠長便是連以前與宋運輝的交鋒也忽略不計,真正萬分誠心地送這尊尊神安心上路,兩人商談得極好。

  宋運輝放下電話後,主動將剩餘的半條香煙交給雷東寶,讓雷東寶鎖起來不要讓他碰。

  宋運輝既然已經忙碌起了金州的事,小雷家的考核他就疏於參與。不過雷東寶既然已經瞭解了設備的大致成本輪廓,他又還沒太考究到成本考核到一分一厘,過後等業務一忙,也就不再專門提起這事兒。

  再過一週,金州由閔廠長出面,竭力要求宋運輝回金州休養,著小車班派車接宋運輝回來。看在眾人眼裡,是閔廠長親自關心宋運輝的生活,而宋運輝則是報知遇之恩,抱病在家投入工作。哪裡有什麼傳說中的對立?

  水書記猜不透兩人葫蘆裡面賣的什麼藥,一時無從下手。

  不久,程副廠長調任程副書記,總廠出人意表地風平浪靜。消息宣佈後不久,閔就出差了,他要根據約定竭力把宋運輝送出去。但這項工作,他做得愉快,他願意幫宋運輝的忙。

  只有新上任的程副書記滿心矛盾。女婿的行為最大限度地保障了他的地位和他程家未來在金州的地位,這是他樂見的結果,表明他不可能再像其他高層領導,人沒走茶就涼。可是他並不樂見他的女婿未來脫離他的影響範圍。他深深地擔心著他的女兒,他擔心他的女兒在他眼皮子之外受人欺負。尤其此次宋運輝自作主張地自如進退,他從中看出他和女婿之間的此消彼長。可是他無力扭轉局勢,他發現女婿躥得太快,已非他所能操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