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1988年·10

  宋運輝回到金州後,幾乎沒時間看一眼自家前後院的蓬勃春天。因為還藉口甲肝著,程開顏只得依然住在娘家。他一個人在家住著,內線外線兩部電話熱得燙手,門口院子也是絡繹不絶的人,只是都不進門,在門口說完即走。大家都已領教宋運輝不在這麼幾天的兵荒馬亂,一些本來就服宋運輝的自是不必說,原先並不怎麼服氣的儀表和電器工程師,此時也再沒話說。雖然到宋家討個簽字需要一個來回,但說什麼都比等半天都沒個準信的強。

  技改組的人是輕鬆了,找到組織了,可宋運輝忙壞了,他不得不消失的幾天裡,技改組的工作被攪得一團亂,他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整理,端起電話找到負責組員一個一個地問進度,而他占著內線電話的時候,那些打不進電話的就千方百計找外線電話打過來。宋運輝回家兩天,腦袋搞得一團亂。

  程開顏經不住滿心思念,將女兒扔在娘家,非要回家看看宋運輝,即使宋運輝兩隻耳朵各掛一隻話筒,沒時間與她說話都沒關係,她只要坐在宋運輝身邊,抱著丈夫,感受到丈夫的存在就行。總有一小會兒空隙,程開顏嘆息,做人何必這麼忙碌,宋運輝不以為然,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人怎麼可能停頓。不過,他也但願程開顏不用懂這些,程開顏的父親和丈夫都處在金州風暴的中心,眾人目光的焦點,她要是懂太多,做人哪還能如現在般輕鬆。家裡已經有他一個不輕鬆的,已經足夠,程開顏和以後的小宋引,他希望她們倆都簡簡單單,當然,前提是他要跟岳父程廠長一樣,有那寬廣羽翼庇護她們倆。

  宋運輝忙碌的同時,沒忘記時時與閔廠長溝通他的私人問題。兩人既然已經把話說開,閔當然也不隱瞞,兩人都看準部裡規劃籌建的一家海邊工廠。從零開始有從零開始的好處,一張白紙,正好描畫心中藍圖。只是宋運輝聽了閔的建議,心說他與閔才公開談判幾天啊,閔就這麼快跑出眉目,可見閔早就謀劃著要把他掃岀金州。

  閔當然心裡明白得很,不在最後安裝階段之前把讓宋運輝滿意的調令拿出來,宋運輝說不定什麼時候給他來個甲肝復發。已經吃到苦頭,他只有妥協。

  水書記從部裡的老友那裡瞭解到閔在上面替宋運輝運作,他只要稍一轉念,就能得出結論,兩個冤傢俬下成交了。想通這點,水書記立刻對宋運輝刮目相看,絶沒想到這個年輕書生開始能屈能伸、委曲求全。這一招,水書記想過,但從來沒以為宋運輝做得到,以年輕人的血氣,他原先不以為宋運輝能嚥得下這口氣。沒想到,宋運輝做得這麼漂亮。水書記都打心眼裡讚賞。

  因此,想到自己辛苦提拔培養的那麼一個人才不久就要離開金州,水書記萬分不捨。尤其是想到宋運輝如果甩手一走,再沒強有力制約閔的人,對他的退休生活來說,無疑不是個利好。他想來想去,很不喜歡這個閔宋繞過他而私下籤訂的妥協,不想自己退休後轉為被動。眼看而今閔的聲勢日日遞增,都已經有人只知有閔,不知有水,水書記心中的不快也日日遞增。他默然旁觀著,日夜思考對策。

  好不容易,宋運輝所謂的甲肝休養期結束,上班第一天就被叫進水書記辦公室。水書記見面就親切地伸手緊緊握住宋運輝的手,笑道:「還是憔悴,還是憔悴,不該讓你病中還忙碌操心,可是又找不出合適的人。呵呵,所謂疾風知勁草,也好,現在誰都知道你小宋的能耐。來,坐,喝喝我的上好碧螺春。」

  宋運輝少不得感謝,並讚美紫砂茶壺的漂亮。

  水書記笑道:「這拿紫砂茶壺喝茶,我還是跟著小徐學的。」水書記親自將水倒入宋運輝的杯子:「你是繼小徐後,我一手培養出來的最得意的人。小徐,我從來知道他待不長,可是你也說走就走嗎?你連跟我通一聲氣都不曾,你忘了你找到我家我跟你說的話了嗎?」

  宋運輝沒想到水書記單刀直入,他愣了一下,才道:「我身不由己。」

  「你不能忍忍嗎?你還年輕,說白了,世界是你們的。金州這樣可以供你施展的大舞台,你出去後上哪兒找?你出去後還找得到在金州這樣的深厚社會關係嗎?你以為良好的社會關係那麼容易得來嗎?愚蠢。」

  「可是水書記,由不得我。」

  「我只問你,你想不想留?」

  「當前環境下,我沒法留。」

  水書記睥睨道:「我說過放你走嗎?」

  宋運輝心中大驚,無言以對,什麼,他想走都還走不成嗎?從水書記辦公室搬著一本《史記》出來,宋運輝簡直有哭笑不得的感覺。這些個大佬,究竟想要他怎麼樣?水書記難道看不出這世界已經不屬於他?宋運輝不由得為水感喟,沒想到烈士暮年,竟會大失當年英姿。他剛來時,水書記雄姿英發,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可這才幾年啊,水書記這麼失策的事情都會想得岀來。程父知道後卻開始心存僥倖,雖說閔而今如日中天,可水書記的勢力卻是在金州盤根錯節,今日看水書記的意思,難道未來還可期待?

  中午吃飯時,宋運輝才有時間翻看水書記交給他看的《史記》。他這種初中自學高中課本的人,語文底子差得很,看《史記》雖有下面註解,才翻開就已經覺得頭大。但他想到水書記讓他看《史記》,肯定有什麼意圖在。

  他順著水書記的書籤翻到一個頁面,卻是「蕭相國世家」。他粗粗看了一遍,心中詫異,水書記這人做事,從來沒有閒筆,在他這麼忙碌的時候給他一本書,而且是前所未有地借給他一本書看,其中必有原因,當然,書籤夾著的位置,肯定也有文章。宋運輝捧著飯碗又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卻在心裡暗暗搖頭,看來水書記真是老了,水書記要他學蕭何奴才一樣地跟定劉邦嗎?這都什麼年代了,不說水書記不是終身制的金州土皇帝,而金州也不是鐵桶一隻的封建王國,水書記難道沒看到虞山卿已經出去了嗎?人家出去也可以混得好,又何必待在金州殫精竭慮揣摩土皇帝的心思?時代變了,水書記的思維卻還停留在那個人才不能流動的年代。其實岳父也差不多,一說起離開金州,就跟世界末日一般,可人家體制外的雷東寶和楊巡他們,不都過得好好的?

  宋運輝看著蕭何為了去掉劉邦的疑心,而自我作踐的段落不住搖頭,做人何苦呢。掩卷,他卻忽然想到,他什麼冒充甲肝,何嘗又不是作踐自己?再回看蕭何的作為,其中一段:

  漢十二年秋,黥布反,上自將擊之,數使使問相國何為。相國為上在軍,乃拊循勉力百姓,悉以所有佐軍,如陳豨時。客有說相國曰:「君滅族不久矣。夫君位為相國,功第一,可復加哉?然君初入關中,得百姓心,十餘年矣,皆附君,常復孳孳得民和。上所為數問君者,畏君傾動關中。今君胡不多買田地,賤貰貸以自污?上心乃安。」於是相國從其計,上乃大說。

  宋運輝反覆看了幾遍,掩卷無語。可見,做人的道理,是萬變不離其宗的。「上心乃安」,上心叵測啊。宋運輝估計水書記要他看的是蕭何的忠心耿耿,一心為主,他對此沒興趣,他只看到那個「上心乃安」。

  可經歷前不久在雷家獨立煎熬的宋運輝,此時已非單純少年,他冷笑一下,將書擱進抽屜。上心可安,上心也可欺,上心當然更可反。他已經看穿。

  很快,技改前期工作完成,安裝調試開始。此時的宋運輝再無當年新車間安裝時的興奮,而且他還拖著時間遲遲不宣佈安裝開始,一直等到閔廠長緊趕慢趕把從部裡複印過來的調令放到他桌上,明確他將成為那家規劃中海邊工程副總指揮,他才下令安裝開始。除了閔宋兩個,大約只有通天的水書記和能從宋運輝嘴裡挖得消息的程副書記知道此事了,但四個人誰都不會講出去,因此其他人一概不知。

  而劉總工再沒出現在總廠,大約是無顏見人。

  技改不同於新車間安裝,都是些雞零狗碎的事情,煩,卻不難。只要心中有本清楚的賬,做起來並不太艱苦。而且都是在舊設備基礎上的改造,大家大多數情況下輕車熟路,宋運輝更是不用到現場都能清楚說出細節,因為他曾經一個一個零件地測繪。安裝到後面,只剩幾個主要設備改裝時,宋運輝已經閒了下來。岀人意料地,他向閔廠長申請學習開車。他對外公開的申請單上寫的是為接待外賓方便。可他和閔都心知肚明,他還接待什麼外賓啊,走都要走的人。不過閔積極地批了,多好,宋運輝終於不務正業。宋運輝鬆了弦,閔心裡也跟著鬆弦。如果宋運輝堅守在崗位上,甚至累到吐血,卻忽然一紙調令把宋調走,他閔廠長不知會怎麼被人背後指點,說他不能容人。閔廠長清楚宋運輝的用意,猜到宋運輝送他台階。感謝之餘,卻是更想早日把宋運輝遠遠送走。這樣的聰明人,又有極佳技術傍身,誰敢做他的頂頭上司。

  總廠生活區幾乎沒外面警察管制,宋運輝拿著一輛小車班的破吉普練得不亦樂乎,每天上下班都是開車,異常招搖,當然,也引得少許人的腹誹。尤其是水書記,水書記騎著自行車上下班,看到宋運輝卻是開車拉風地越過,心中不由得一聲感嘆,小夥子終究是青澀,知道要走,就張狂起來,一點不知道善始善終,水書記對宋運輝產生了動搖。

  技改如期圓滿結束,一車間產品躍上新的台階,總廠有意辦個慶功會,宋運輝拒絶。然後,他也不再去一車間,不去新車間,除了在出口科工作,就是練他的車。慢慢地,小車班班長終於肯把總廠一輛皇冠交給他開。宋運輝下班帶上小貓和小小貓一起繞總廠宿舍區兜風,宋引已經過了週歲生日,坐在陌生的車子裡不知多開心,程開顏也開心,她不知多少日子不曾與丈夫一起玩鬧。夏日太陽落山得晚,大家都走到外面閒逛,各個看到宋運輝練車,總有人竊竊私語,但服氣的人也不少。

  終於天暗,宋運輝不敢拿老婆孩子冒險,老老實實開回家去。在前院旁停下車,宋運輝讓妻子先別下車,他要紳士地給女士開車門。程開顏笑得吱兒吱兒的,宋引不知何事,看媽媽笑得開心,也跟著大笑。宋運輝果然很是紳士地給妻子女兒開門,車門打開,程開顏早笑軟了,抱著宋引下不來。宋運輝也笑,卻聽身後有人清晰叫了聲:「宋運輝」。

  宋運輝一震,脫口而出:「尋建祥?」回頭,見一個瘦高漢子從後院那兒大步走來,路燈下看得分明,不是尋建祥是誰?他早扔下妻女,高興地迎上去,久違的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程開顏知道這個尋建祥,也知道宋運輝當年怎麼維護尋建祥,結婚後丈夫還常常提起這個人,因為宋運輝,她也從來沒把坐牢的尋建祥看作壞人。她抱女兒出來,將車門踢上,也走過去,對女兒道:「貓貓,這是尋叔叔,爸爸的好朋友。」

  尋建祥大力一拍宋運輝的肩膀,道:「兄弟,沒忘記哥們啊,你這腦子硬是好,聽我聲音就知道是我,我親兄弟都已經聽不出來。夠哥們,陞官發財開小車了還沒忘記哥們。走,上你家坐坐。」

  宋運輝眉開眼笑地看著尋建祥話癆,等他說完才道:「什麼時候出來的?怎麼也不來信說一下,我去接你。」

  尋建祥道:「知道你小子有出息,誰知道你這麼有出息。我想著找到一車間三班不就能找到你了嗎?沒想到剛一打電話,你師傅說你現在坐火箭了啊,不錯不錯,都住處長樓了。以前我走的時候這兒還沒蓋起來,哎喲喲,這房子愣是大,氣派。」尋建祥一路嘻嘻哈哈說著,走進房間,見程開顏帶女兒去廁所,輕聲道:「果然找了程廠長女兒,能啊。」

  「我不是運氣嗎?」宋運輝笑著把尋建祥拉到燈光下,見尋建祥瘦了,也看上去沒以前結實,臉上靠近耳垂處還有一道傷疤,整個人看上去不再有過去的鮮活。而且,那麼多話的尋建祥好像不是記憶中的尋建祥,當年的尋建祥喜歡裝不正經,說話愣頭青,笑起來花枝亂顫。

  尋建祥被宋運輝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避開宋運輝的眼睛,乾咳一聲:「看什麼看,哥們不就老了五年嗎,照樣是條好漢,不請我坐下喝茶?」

  「別急著喝茶,我問你,你從家裡來?吃飯沒有?」

  「吃了,半路餓死了,先飲食店吃了再說。你師傅接起電話也先問這句,你們師徒兩個倒是像。」

  「還真像,師傅這個人特實在,前兩年我有點以權謀私吧,把他調離倒班位置,結果他做了幾星期白班,看白班的誰都不順眼,硬要調回去倒班。你別拿眼睛看我,我知道你心裡肯定罵我不好好安置師傅。你坐著,我炒個花生米,我們喝酒聊天。」

  大約是見宋運輝真心對他,尋建祥終於放下包袱,舒心笑了,但不再是當年的花枝亂顫。「你跟我喝酒?得了吧你,你喝幾口茶還能放幾句悶屁出來,喝酒下去我還得替你收拾。」聽得裡面收拾女兒的程開顏忍不住笑。

  「你喝酒我喝茶,行吧?今晚住這兒,不許回去。」

  「誰說回去?回去我還會晚上過來你家?喝酒就喝酒,你也不許賴,我老遠來一趟,你得陪我。」

  宋運輝見尋建祥終於又使出過去的犟頭倔腦這才開心一笑,走進廚房炒菜。尋建祥後面跟著,到處參觀一下,見曾經高不可攀的程開顏也對他異常真誠友好,知道這兄弟還真是一直把他放心上,肯定常跟老婆提起才會有現在這效果。他坐牢五年,雖然並不認罪,可心裡終究是自卑,出來見宋運輝陞官發財,見面還開著烏黑髮亮的車子,心裡總是敏感,至此才真正放心起來,跟宋運輝走進廚房,又走出廚房,捏一隻酒杯說起過去的五年。

  程開顏關上臥室門,抱宋引睡著,才出來坐酒桌邊聽兩人說話。她看到丈夫沒喝多少已經臉紅,但眼睛賊亮亮的,滿臉興奮,話也不少,而且說話很不穩重,不像平時說話少,而且四平八穩。再看尋建祥,一口一口喝酒,好像不會醉似的,說話凸著眼睛,看似挺凶,其實蠻好玩的。

  尋建祥也看出程開顏好奇看他,趁倒酒時,客氣地敷衍一句:「我挺凶的吧,勞改犯啦,沒辦法。」

  程開顏忙笑道:「你不凶,就我們貓貓有點怕你。」

  宋運輝道:「還凶個頭,以前我剛分來時,你一雙眼睛就夠把我們全嚇倒,現在算是慈祥了。」

  尋建祥哈哈一笑:「你還記仇?當初我把他們全嚇倒,就你這傢伙最有心計,嚇不倒。果然你最有出息,都住上處長樓了,才多大啊,連老婆孩子也有了。」

  宋運輝笑:「有沒有想過回金州?我在金州還有幾天,可以幫忙,過期作廢。」

  「不回金州了,這破地方古板得慌。進去五年出來,別的地方都變了,就金州還老樣子。我一個裡面的哥們,廣東的,跟我約了做瓷磚生意,我前兒上街瞧瞧,還真沒幾家瓷磚店,這生意能做。」

  「資金夠不夠?」

  「當然不夠,家裡也沒幾個錢。想我們金州好像挺富的,過來一打聽,也沒富多少。裡面待五年出來,物價漲得都不認識,我以前攢下的錢都不算錢了。看你一屋子也沒個好傢俱,看來也沒錢,不問你借。」

  宋運輝笑道:「總有一些值錢的東西。」說著擼下手錶,放到尋建祥面前:「上海賣,上幾萬了。你去廣東找個好價錢賣了,那兒識貨的多,等賺錢了還我。」

  一時,程開顏與尋建祥都驚住。程開顏心裡又喜又疼,喜的是,宋運輝賣掉那個梁思申的禮物;疼的是,幾萬啊,借出去不知道能不能回來。但既然宋運輝開了口,她反正聽宋運輝的,不反對。尋建祥則是燙手似的,將手錶推回去,道:「要不了那麼多,而且我也不用去廣東,哥們說發貨過來到省城,我去拿一些來做,五六千就夠。」

  宋運輝道:「尋建祥,我可能忠言逆耳,但你得聽著。你身份不同,同樣開個小店,都從二道販子手裡批發,賣一樣的價錢,你說人家是找你還是找別家?但你如果降點兒價,你就沒得賺。你只有投入大點,起步比別人高點,店面比別家漂亮點,還有直接從你哥們廠裡拿貨,一邊零售一邊批發,你才有賺。」

  尋建祥看著宋運輝,沉默良久,卻扭頭對程開顏道:「你答應嗎?」

  程開顏沒想到尋建祥問她,猶豫道:「我還有只金戒指,結婚時我媽給的,要不也拿來。」

  宋運輝笑道:「我們結婚紀念物,就別了。」

  尋建祥也忙道:「這手錶早夠了,我沒要你另外拿出來的意思。那我收了,不客氣。」他將手錶戴上,深有感觸地道,「拿張紙來,我寫借條。」

  「你怎麼寫?算幾萬?你想還肯定會還我,不想還,再多借條也沒用。只要哥們你好好掙錢,早點也追上個我老婆這樣的好人,我就高興了。」

  程開顏聽宋運輝在朋友面前誇她,心裡挺高興的,衝他做個鬼臉:「你哪看得上我啊,是我使勁追上你的。」

  「你有眼光,不像有些個妞,只喜歡小白臉……」但尋建祥看看程開顏,再看看好友宋運輝,把下半截話嚥了下去。從三班長那兒知道宋運輝找的老婆是程廠長女兒之後,他一直因此懷疑這幾年宋運輝的人品會不會變化很大。要不然以前宋運輝背人處最愛說腦袋差的人沒救,卻怎麼會找個看上去腦子並不如劉啟明靈光的程開顏做妻子,難道宋運輝現在變勢利了?可現在看著不像,他心裡很有疑問。

  宋運輝知道尋建祥意有所指,正想回答,不料內線電話響。卻是小車班值班員打來,要宋運輝在家等著,水書記要用車,他立刻過來取車。宋運輝答應了,下意識看手錶,才想起手錶給了尋建祥,就拉來程開顏的胖手臂看時間,奇怪水書記這麼晚還出去。

  一會兒小車班的人來,宋運輝拿鑰匙出去交車。尋建祥看著宋運輝出去,心說還以為宋運輝做了官會不理他,沒想到還是好兄弟。他進去五年後,人到底是變了許多,變得多疑,也變得不自信,但變得能掩飾自己,宋運輝對他一如既往,單從感情上講,好像中間這五年沒有過似的,令他異常欣慰,也非常感激,對他而言,那又是另一層意思,那意味著宋運輝看得起他。原本他還想著要一家一家蹭老面子,借個幾千的,都還不知要在金州住幾天,沒想到,這麼快就解決,他以後真得好好做事了。宋運輝出去後,程開顏就好奇地問尋建祥牢裡的事兒。尋建祥雖然痛快回答,心裡卻有些牴觸,那是他的傷疤,他並不願提起。因此他更好奇程開顏所說的使勁追上宋運輝是怎麼回事。

  第二天,尋建祥戴著宋運輝的手錶南下廣東時,雷東寶正帶上雷正明和雷忠富跟市裡的組團,北上天津大邱莊參觀學習,留雷士根和史紅偉兩個管家。

  雷東寶現在頭痛一件事。別個村都還經常追著問他該上什麼項目,開什麼工廠掙錢,以前他也是絞盡腦汁想著怎麼發財,從哪兒著手,可現在不一樣了,現在是三大金剛追著要他點頭答應擴大生產,而且都還胃口不小。紅偉想著做水泥電纜管,說起來紅偉還算是最本分的;忠富看完老徐派人送來的厚厚一大包養豬場沼氣池資料後,調查研究了一下提出建設沼氣池,建設立體化農業,規劃以養豬場培植農林,又以農林反饋養豬場的系列化設想,規模之宏大,令雷東寶聽了之後腦袋差點一片空白;而正明手法更大,他竟然提出配套引進電線電纜生產用的低氧銅桿連鑄連軋生產線,竟然需得從國外引進設備,需要花美元,需要花四百萬美元。老天爺,雷東寶一直以為從國外引進設備是宋運輝他們那樣大國營工廠的事呢。

  被三個人追急了,雷東寶只能連問三句,「錢呢,錢呢,錢呢?」大家才勉強偃旗息鼓,但不久又眼睛亮亮地跟他遊說上了。其實雷東寶也喜歡三個人提出的項目,誰不嚮往著宏大精深?聽著他們三個的遊說,他都激動呢。想當年一個破磚窯都可以讓他激動地看到希望,何況現在。他自己都每天對著自己喊:「找錢,找錢,找錢!」

  他找去縣裡跟陳平原商量,陳平原也是問他錢從何來。不過陳平原非常肯定雷忠富的項目,他說紅偉的太小家子氣,正明的因為要牽涉到外匯,這審批手續多得嚇人,再說一家鄉鎮企業的,可能計經委不會批覆他們的可行性報告。倒是忠富的可行。現在小雷家致力工業發展,他春天陪著上級領導下小雷家視察,上級領導曾經對小雷家部分土地拋荒很有意見。當時他雖然用富裕了的農民不喜歡吃早稻米,因此都是早稻輪空,夏天直接種好吃的晚稻來糊弄上級領導,也勉強混了過去,但他相信,肯定會有不容易糊弄的領導存在,小雷家的承包地沒人種哪天總會成為問題。忠富的建議倒是因地制宜。正好陳平原手頭有三個去大邱莊等農村經濟發展良好的示範點參觀的名額,雷東寶奮勇搶來全部名額,要帶忠富、正明這兩個獅子大開口的同志去看看人家先進農村在做些什麼。

  從縣委出來,順路去了韋春紅那邊。沒想到韋春紅幽幽跟他說,要跟他中斷關係兩個月,說她養在婆家的兒子暑假上來與她團聚,雷東寶上飯店幽會讓兒子見了不方便。雷東寶當即答應了,但離開後卻心裡落下個疑問,半年前的寒假怎麼沒見韋春紅說起團聚?韋春紅還是在寒假裡勾引的他。沒兩天再去縣裡,卻看到韋春紅的飯店竟然開始敲敲打打地搞起裝潢,雷東寶認識帶隊的包工頭,一問之下,心中疑問解開,原來韋春紅要把原來兩層的飯店改成三層。雷東寶心說,那個第三層不就是他和韋春紅睡覺的地方嗎?韋春紅藉口兒子把他調開,那是小阿慶嫂的手段。雷東寶想著生氣,決定說什麼也要爭一口氣,以後再也不見韋春紅,哪天韋春紅又回心轉意了想找他也沒門。但雷東寶也不想白占了韋春紅的便宜,回頭出錢讓去廣東送貨的外勤買三盞吊燈送到韋春紅飯店。

  吊燈還沒運來,他已隨團踏上北上之路,一路與同一個市的那些先進農村幹部說笑交流,倒也熱鬧,可是想到韋春紅的事,他就心裡煩躁。他還想著,這種女人想她幹嗎?可是,很無奈地,安靜下來的時候就會想到韋春紅的體貼。雷東寶覺得想韋春紅意味著對宋運萍的變心,就克制著自己,硬生生地不去想。只是,他管不了自己做夢。

  但進入大邱莊,看到一樣的農村,不一樣的發展,聽了大邱莊書記禹作敏簡短而豪邁的講話,又聽了他們做的財政收入、宏圖展望等報告,雷東寶很快把韋春紅拋到腦後。一樣是農村,一樣一窮二白地起家,而且看上去禹作敏也是一樣的粗人,為什麼人家從更貧瘠的鹽鹼地上發展出比土地豐美的小雷家更壯大的集體經濟?看了小雷家之後,雷東寶才知自己以前夜郎自大,原來他跟人家大邱莊相比,簡直不值一提。

  市裡組織的學習只有一天,一天後就轉戰到其他先進農村,從天津,一直到膠東半島的營口,雷東寶邊看邊想,等學習結束,他讓正明和忠富先回去一步,他自個兒再探大邱莊。

  市裡帶隊的領導笑說,要小雷家學學人家大邱莊的氣派,也去弄個車隊,反正小雷家的村路那麼寬闊。雷東寶沒搭理,什麼鳥人,人家做事的本事沒看到,怎麼淨看到人家的享受。

  再去大邱莊,與前一次沒頭沒腦地來有所不同,這回雷東寶是帶著思考,帶著問題而來。他有很多問題,比如大邱莊如何解決城市來的技術人員不願落戶的問題,如何全面提高村民技術水平的問題,如何在現有基礎上進一步深化發展的問題,還有發展該如何側重的問題,等等。

  但是,大邱莊是出了名的先進,他一個小雷家每天都有參觀的人來,何況是大邱莊。沒有跟團,他根本就找不到門縫兒打聽。他拿出當年供銷系統斷他水泥鋼材供應時他帶著四寶挨家挨戶摸上門去賠笑臉說好話的勁頭,不恥下問,遞煙請客,雖然沒再看到禹作敏,可接觸了一個高層。人家本來忙得沒好臉給他,可後來見他問的問題有門道,不像有些參觀團走馬觀花,只圍著奔馳轎車發痴,人家就接待了雷東寶。幾頓飯吃下來,雷東寶既問清了大邱莊的大致思路,又就自己小雷家的發展諮詢了人家先走一步人的意見。

  到了天津火車站,雷東寶忽然想起應該把他的學習心得跟老徐討論一番,聽取老徐的意見,就提腳上了北京。沒想到老徐出國考察,他只能灰溜溜回家,一路之上,他滿心都是計劃,興奮得白天睡不著覺,瞪著張飛一般的環眼躺硬臥上,海闊天空地想,越想,越是興奮,簡直恨不得身上插兩條翅膀,直接飛回家去實施。這時候,什麼韋春紅,想都想不起來了。回到小雷家,有人跟他說吊燈已經送去韋春紅的飯店,他也只是「嗯」一聲作罷。

  回到小雷家,雷東寶辦的第一件事,是把關係從縣裡找到市裡,從縣教育局攀到市教育局,花十萬塊錢,把今年去年兩年沒考上大學的十二個高中生都送進市高專分專業跟班讀書。男的讀機電,女的讀財會。硬是馬不停蹄地在高專開學前一天,把主要手續辦完,第二天一輛卡車,把十二個男女送進高專做大學生。

  雷東寶往天津跑,天津回來又每天往市裡跑的時候,雷母也天天坐上村口公交車往市裡跑。有風聲傳下來說國家不管物價了,以後商店愛漲價就漲價,雷母急了,那還了得,那以後不是任憑商店漲價打劫了嗎?她立刻與老姐妹們湊一起拿錢洗劫村裡的商店、鄉里的商店、縣裡的商店,然後直接乘車洗劫市裡的商店。商店裡人山人海,排隊跟打仗一樣,小雷家這幫富起來的老頭老太配合作戰,你支援我,我支援你,看到什麼買什麼,錢似乎不是問題,只要有東西。等雷東寶忙碌稍告一個段落,一看家裡,桌上的熱水瓶多得可以排隊,床上堆著羊毛毯、腈綸毯、棉花胎、被面、衣料、毛線、棉毛衫褲。地下則是臉盆、水桶、鋁盒、搪瓷碗、筷子、鏟子、鐵鍋等用品,灶間滿是大袋的米麵,啤酒白酒,還有三箱方便麵。琳瑯滿目,幾乎可以開個小雜貨店。

  雷東寶當即斷了他媽的財源。難道還能把一輩子的東西全買了不成?以後的東西,以後掙錢了買,他充分相信,別人買得起,他只有更買得起。物價漲得多,他掙得更多。比如這幾天手下幾家廠的貨物,價格也是日漲夜漲,可還是有人把庫存搜颳得一毛不剩,有人還恨不得花高價把豬娘也買去殺了,市面上日日漲價,小雷家也日日掙大錢。但把個雷母失望的,可她不敢拿兒子怎麼樣,只好偃旗息鼓停止瘋狂採購,只是看著老同伴們繼續跑市裡商店排隊,她心癢腳癢。

  只有雷東寶鎮定,宋運輝這個以往漲價都袖手旁觀的人,這回也投入到狂買行列中去。沒辦法,看著翻倍兒漲的價格和一成不變的工資,誰能無動於衷?價格一放開,國家一不管,商店簡直是沒個節制。但是,宋運輝手中可以調用的錢遠不如雷母的多,他只能精打細算地把鮮活的塞滿冰箱,把糧油糖鹽和宋引需要的奶粉等必需品塞滿廚房,就只能眼睜睜看著價格翻觔斗似的往上衝了。但他沒買什麼臉盆水壺,他在國外見過好的,覺得這些現有的總有一天會被淘汰,他們現有的夠用。

  再說,誰知道什麼時候,他這個位於處長樓的家忽然就給搬了呢。他最憂心的還是那一紙調令。

  原以為是鐵板釘釘的調動,沒想到因為尋建祥來的那一晚水書記那次反常用車,給用岀了毛病。那天晚上之後,有風言風語傳出,說閔廠長與一個市歌舞團的亂搞男女關係,給當地派出所抓了,還是水書記連夜找市領導把人領出來,把事情悄悄掩了。可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麼火暴的事很快一傳十,十傳百,就在總廠傳開了。閔廠長一時灰頭土臉的,好幾天開會沒出現,據說是生病住院了。

  宋運輝想到水書記與他的單獨談話,再想到水書記去美國時劉總工等人進京告狀,逼水書記不得不割肉處理,心中冷笑,兩個上位者一樣的伎倆。誰又能知道,這消息的不慎傳出又是不是水書記有意安排的漏洞呢?就像當初虞山卿不慎知道了劉總工他們的動向。

  可是,宋運輝無法靜心旁觀。他的調動,是與閔達成的桌下妥協,而水書記對他則是挽留。如今出了這麼一出活劇,他的調動會不會因此受到影響?

  但是,他還是繼續為調離,或者說是快速撤退暗做準備。他幾乎已經退出新車間的日常管理,只有新車間萬分火急時他才過去一趟,一杯茶,偶爾一支菸,跟一個常規辦事員一般地手中拿張報紙,而更多時候是書。他把梁思申以前寄來的那些管理金融書籍又複習一遍,還看梁思申暑假回國寄來的國外報紙。小姑娘越大越有心,寄來的書刊報紙越發精深。

  旁邊辦公室國內業務科的科長最近忙了個底朝天,無數以前不曾冒頭的客戶拿著錢上門買貨,彷彿即使拿扁擔挑兩筐回家也是好的似的。科長問宋運輝協調要新車間的產品,因此跟宋運輝說了現今的行情。宋運輝好生奇怪,那還不漲價?科長說,都找不到水書記和閔廠長,水書記去了北京,閔廠長住院,沒法開會發佈文件確定新的價格,他一個人怎麼敢在價格上亂來。

  宋運輝聽著很是感慨,忽然想到,不在這個時期趁火打劫提價的國營企業估計還不止金州一家。不提價的原因千變萬化,在金州是兵荒馬亂,而有的可能是保守而按兵不動,更有的是壓根兒沒反應過來。他感慨雷東寶前兒電話裡講到小雷家早已囤積。士根將村裡所有的錢都拿出來買了銅桿、塑料、鋼筋、水泥和豬飼料,士根的算盤子硬是好。做出來的產品也不賣了,等著價格再往上翻。同樣是實業,兩地怎能如此不同?

  楊巡和尋建祥卻是趕上了時候。若說尋建祥還是剛剛試水,看到價格飛漲,人們瘋狂搶購,還有點無所適從,最先沒把握住分寸,歡天喜地賣得高興,等醒悟過來才藉口關門保留庫存,這時候從廣東拉來的一車皮瓷磚已經去了三分之一,他那個悔啊。

  而楊巡則是大大不同,他這幾年已經經歷太多次的調價,眼看這一次的價格跟脫線風箏似的亂飛,與以往大大不同,他就停止銷售,嚴陣以待。他很興奮,看來終於可以藉此漲價,一舉還清欠債,甚至還能憑空生出些許本錢。真沒想到,落魄之下,竟會遇見這等大好轉機。

  楊巡唯一的遺憾是,他的電線電纜沒能如市面上的日常用品般翻倍地漲,他的電線電纜要是能換成日本的錄影機、電視機,或者只是臉盆熱水瓶也好。不過好歹他把兩個倉庫裡的貨色賣了個好價,幾乎是接近最高價賣,賣了後想去小雷家提貨,小雷家的倉庫也空了,沒貨可提。他心裡那個難受,若是沒老王坑煤礦那一出,他要是手頭還是有那麼幾十萬的本錢在,他一早多進些貨色的話,這回肯定賺翻了,千載難逢的良機啊。

  但現在既然沒生意可做,回到老家又沒貨色可進,他便開始處理老王的事。老王東北的貨色全沒了,可在老家還有家產,還有一個校辦工廠,不知現在怎樣。楊巡現在有閒暇,也不用再擔心欠債,他可以放緩一下自己的腳步,稍作停頓,著手收拾以前的殘局。

  當然,楊巡這才單獨將這回的大起大落跟他媽說了一下。楊母驚得只會一邊流淚,一邊拿拳頭捶自己的腿。等楊巡說明不跟家裡說的原因,楊母斥道:「你以為你翅膀硬了?你以為你媽是個經不起風雨的?雖說你有本事獨立應付,可你……罷了罷了,你的考慮也有道理,只苦了你。」

  「媽,這個家還是你當家,可外面的事,全部我來。」

  楊母嘆道:「好吧,以後弟妹們的事還是你扛著。媽只管你們吃飽穿暖,管你們一個個結婚成家,我就功德圓滿了。我先張羅你的婚事吧,你年紀上杠了,趁這幾天在,我跟親家見個面,說說你們結婚的事。」

  楊巡一時無語,好一會兒才道:「小戴……失蹤了。」他不願提起戴嬌鳳跟了別人的事,連跟媽都不說。

  楊母大驚,看著兒子失落的臉,又點點頭,起身道:「我去看看田螺,等下給你做乾燒田螺吃。」自己兒子的心,她還能不清楚,她就別往兒子心口再捅刀子啦。她充分相信兒子的智力,經此一事,以後不會再迷上個水性楊花的輕佻女人,不需她再替兒子總結提醒。

  楊巡對著北窗蔥綠的修竹發了會兒愣,卻又覺得心裡輕鬆,跟媽把所有的事說出來,似乎是去掉了他心中最後一個包袱。他很感謝媽什麼都沒說,沒跟以前一樣地鄙視戴嬌鳳,他也不願,即使他親眼看見戴嬌鳳與別的男人在一起,而那個男人的企圖是那麼明確,可他還是不願把戴嬌鳳往壞裡想。他們曾經有過多麼美好的小日子,曾經也艱苦地住在倉庫邊小屋子裡相依為命,他相信戴嬌鳳是愛他的,岀問題的原因肯定在於戴家父母兄弟,戴嬌鳳年輕沒主見誤聽了他們的話。

  楊母雖然手頭做著事,可一顆心兩隻眼睛卻全掛在兒子那頭。看到兒子發了會兒傻,上樓換了短袖長褲下來,又進去廁所,似乎要出門的樣子。她候著兒子出來,就追著問:「老大,你去哪兒?」她可真怕兒子去戴家。

  「去老王家看看。媽,晚飯別等我。」

  「討債去?這當兒去,別逼出人命。」

  楊巡答應著,告別忙忙碌碌的老娘出去。看兒子騎上摩托車遠去,楊母卻反而放下手中的活計,坐在灶間板凳上默默垂淚。剛才她都沒太撫慰老大,並不是她心腸硬,兒子出事,她做娘的怎能不心疼。可是她又有什麼辦法,丈夫去得早,她一個人拉扯四個兒女,太艱苦。她不得不逼著大兒子小小年紀闖世界,幫她一起扛起這個家。她不能讓大兒子在她的疼惜下變得軟弱。她知道老大的委屈,為了養家不得不輟學,最先賣饅頭時沒自行車,沒幾天肩膀就挑岀老繭。不說別的,大兒子硬是比下面已經發育的老二老三長得矮,那是因為老大吃的苦最多。她現在回想起來,有些後悔當初慢待戴嬌鳳,當初若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憑老大過幾天爽心日子也好,好歹也讓老大享幾天福。她現在只有在心底暗暗發誓,往後一定要替兒子物色個最好的對象。

  楊巡去老王家只見已經換了房主,那家校辦企業也被搬空,他連找個出氣的地方都沒有。只得灰溜溜去了小雷家,本想是好好感恩的,可是雷東寶忙得沒閒工夫跟他聊。

  雷東寶一頓忙碌送小雷家子弟上了大學後,開始推行他的計劃。他摸索著想,一個村子就跟一個大家子一樣,下面小的們如果都只知道伸著手問他這個家長要錢要物,勢必不懂錢糧艱難,只知道獅子大開口。他不給的話,小的們還有怨氣。不如他放權,讓他們自己支配這些年掙的利潤。他們掙得多,也能支配得多,既可以鼓勵他們想方設法提高利潤的積極性,又可以讓他們因此知道錢來得不易,精打細算著花用。再說,這回漲價,現在雖然有些平靜下來,可他們還是掙了個肚兒圓,差不多把銀行的貸款還了,正好可以放手讓下面幾個廠自主決定究竟因地制宜地上什麼項目。他呢?他瞪大眼睛管著他們不許耍滑,而且,他當然會幫他們從銀行解決資金問題,他又不會丟下他們不管,他還是這個大家子的大家長。

  他這個主意拿出來,士根第一個反對。士根覺得這樣放權太多,哪天又會岀老書記那樣的問題。雷東寶說士根算得精,放不開。這麼多日子廠子做下來,各家廠能獲得多少毛利,基本知道個八九不離十。正明忠富紅偉敢有個三心二意,他寧可關了廠也要撤了他們,他們放著鐵打的飯碗不好好守著,敢胡作非為嗎?現在與以前又不一樣了。

  士根總是提心吊膽的,不等雷東寶說,他先苦苦想出對策,把他管著的原先側重結算功能的村財務組做一下結構性調整,改為結算和審計並重。搞得雷東寶哭笑不得。雷東寶雖然笑士根過於小心,可没干涉,這是士根分管的事,他充分信任士根,不出大事絶不插手。

  他等著士根很不情願地答應了,才召集其他村幹部和三個廠的主管領導們開會,推出決議。他在會上一言九鼎,幾乎不容大家贊同或是反對,他說這辦法很好,而且不是說理論要通過實踐來證明嗎?大邱莊的實踐證明這辦法管用,管用就得加緊做起來,吃屎也得掐尖,別等人家都學了大邱莊,小雷家才幹,小雷家最起碼得跑在全市全省前面,他決定了。

  辦法一推行,果然紅偉忠富正明三個不再纏著他提出大得沒邊兒的設想,紅偉幾乎是不到三天就拿出方案,打算上水泥電線杆。忠富也不久就決定,先以萬頭養豬場的豬糞為依靠,發展沼氣這個一本萬利的項目,順便解決豬糞問題,未來考慮書上說的立體化農業。忠富這人喜愛農牧業,又愛鑽研,再加幾年下來養豬場掙的錢不少,農業的投入又沒大工業那麼大,划到他手裡的錢夠他支配。他的計劃很快得到雷東寶批准,其實雷東寶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可行,但他選擇相信自己委任的人,首先相信忠富這個人執拗堅定的性格,其次相信忠富一直不錯的頭腦。

  拿到錢,忠富就動手幹了起來。

  正明可就不敢再提他原先的計劃,他的登峰廠雖然這幾年也掙了不少錢,可比起他提出的項目來,簡直是微不足道。他只有收回鴻鵠之志,有些委屈地尋找比較可行的項目。他不恥下問,找那些問他進貨的生意人討主意,那些生意人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又是同一個圈子,大家各有好招。正明比較之下,最後只得選擇繼續豐富登峰產品系列。

  宋運輝與雷東寶常常電話來往,也知道小雷家最近的大措施,對於這回的改變他沒一處插手,他替雷東寶他們高興,說明他們畢竟是進步了,放開眼光了,自我摸索出一套發展路子了。可是,他心中還是有小小的失落,小雷家已經不需要他。這是不是同時也反證他最近不進則退,思維已經趕不上小雷家的發展了?他有些不能接受這一事實。

  可是,他無處著力。閔雖然恢復上班,可最近不大走出辦公室,沒一個月前髮號施令的勁頭。而水書記一點不怕累著,來來往往穿梭於金州北京,有兩次,閔也一起跟去,都不知道在忙些什麼。宋運輝估計閔是去部裡滅火,而水是去部裡挽救餘熱。但是,水書記還能撈取多少好處?宋運輝想不明白,水書記不到一年就要退休了啊。

  也當然,水和閔都沒時間主動搭理他的事。他曾經在遇見閔的時候特意提起,他若是因此而無法調動,將對閔更加不利,毫無疑問,會被挪為分權的重要棋子。閔當時也肯定這一說法,但是,宋運輝看到閔疲於應對已經傳到部裡的緋聞,很是懷疑,閔還有沒有心力考慮他的事情,畢竟,他的事並非迫在眉睫。

  反而從北京回來的水書記先找到了他。國慶才過,天氣轉向涼爽,水書記找他單獨談話的時候,緊閉了所有門窗。

  水書記把一份紅頭文件複印件遞給宋運輝,嚴肅地道:「你仔細看看這份文件,仔細思考一下你的出路。我愛惜你的才華,可我也不可能一而再地挽留你。看了文件後,你自己看著辦,我再給你一個機會。」

  宋運輝定定看了水書記一會兒,才看手中文件。這是國務院發出的《國務院關於清理固定資產投資在建項目、壓縮投資規模、調整投資結構的通知》。《通知》指出:「為了抑制通貨膨脹,為價格、工資改革創造條件,也為國民經濟的發展保持必要的後勁,國務院決定開展一次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的清理工作。通過全面清理在建項目,做到大幅度壓縮投資規模,進一步調整投資結構。這次清理對象包括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項目。」

  宋運輝看了之後,腦袋嗡嗡嗡的,其實早該預料到國家會發出類似通知,國家前階段不是一直奉行「調整、改革、整頓、提高」的八字方針嗎?這回物價如此反常地飛漲,通貨膨脹如此居高不下,國家能不拿出調整措施來?只是,對於他宋運輝而言,這等調整,來得太不是時候了。

  可是,他又怎能留下?不說閔會因他留下跟他翻臉,即使閔因緋聞下台,替代閔的人一樣將視他為對手。金州這個舞台派系林立,錯綜複雜,遍地資深人士,他的命運早在他在新車間建設中脫穎而出時已經注定。

  宋運輝心下一橫,將手中《通知》放還水書記桌上,儘量克制,儘量冷靜地道:「水書記,我很希望能把由您創導的金州傳統帶出去,散枝開葉。」

  水書記顯然是比較失望,即使宋運輝說得花好朵好也沒用。他從沙發上起身,坐回自己辦公桌後的位置,沉默良久,才取出一份文件放桌上,卻是立刻改以非常惋惜的口吻神態道:「你找時間著手到幹部處辦手續吧,以後,金州就是你的娘家,金州隨時歡迎你回來,也隨時願意向你提供幫助。也好,年輕人都關不住,到外面闖闖也好。」

  宋運輝起身拿了文件一看,果然是等待已久的調令。沒拿到調令時,他一心一意地想走;可真拿到調令,他心裡忽然有些慌張,真就這麼走了?而且,還在前途未定的時候這麼毅然出走?未來究竟會是怎樣?

  但水書記這時候也不挽留了,水書記有水書記的身份。

  調動消息很快如長了翅膀,也傳到總廠幼兒園。程開顏一直知道宋運輝在尋求調動,可終於等到這一天來臨,而且還不是宋運輝第一個把消息告訴她,反而是同事消息靈通地告訴她時,她並沒有宋運輝的定力,她在眾老師的議論中直接愣住,一張臉漲得通紅,隨即眼淚也跟著流下。

  同事一時都圍住她嘰嘰喳喳,有問是不是有人存心想逐出宋運輝,搞突然襲擊;也有人問是不是宋運輝瞞著他妻子自行其是。更有人議論,這下程開顏得搬出處長樓,輪候廠裡專門提供給已婚女職工的獨鳳樓了。還有人好奇地問程開顏什麼時候帶著女兒隨軍,或者說,是宋運輝單飛,留程開顏在金州,但大家都說這樣能放心嗎。

  三個女人一台戲,何況是那麼多女人。程開顏被她們圍著,聽聽這也說得有理,那也說得有理,一顆心亂得沒邊兒,都不知道怎麼回答,只會哭泣。那些同事又都爭著安慰她,各個都興奮得忘了下班時間。

  宋運輝回到家裡,難得地竟然沒見到程開顏。打電話到岳父家,也說沒在。他換下工作服,又沖一個涼,卻還沒見程開顏回家,才急了,騎上自行車先去岳父家抱來小宋引,趕去幼兒園查看。

  果然見程開顏被圍在一堆老娘們兒中間哭泣。他在外面沒聽兩句就知道這幫老娘們兒生活太閒,都是唯恐天下不亂的主兒,只有程開顏才會中套。其實有什麼可哭的,程開顏不是早知道這一天的嗎?白白給這幫老娘們兒看了好戲。

  他走進去,若無其事地伸出一隻手拍拍程開顏的頭,笑道:「怎麼,讓小朋友欺負了?」

  眾老師都是忍不住地笑,卻看宋運輝雖然只是一身乾淨的工作服,卻是氣質出眾。其中一個老娘們兒笑道:「小程,你白馬王子來接你啦。」

  程開顏也顧不得旁邊有人,抹了抹眼淚問宋運輝:「調令是真的嗎?」

  宋運輝似乎看到周圍老娘們兒都唰地一下豎起耳朵,只得笑道:「那還有假?本來還想晚上慢慢跟你說的。走吧,你爸媽等著你。」他不得不手腕稍稍用勁,挽起程開顏,以免她問出更多問題。

  眾人看著這對小夫妻離開,有人忽然感慨一聲:「宋處這樣的人物,掛條白圍巾就能扮許文強了。」大家聞言都是心照不宣,也都在心裡生出一個疑問,程開顏為什麼哭得這麼傷心?是不是擔心她丈夫這一走如蛟龍入海,從此再也無法約束?也是,單憑程開顏這等資質,原本還有程副書記幫忙籠絡著宋運輝,小家庭可保無虞,可宋運輝這一調走,程廠長鞭長莫及,程開顏又如何能不擔心到哭?

  程開顏坐在宋運輝後面,一路都是哭,哭得坐前面三角檔小椅子上的宋引也跟著哭。程開顏不知道為什麼哭,可又覺得有很多理由塞在心裡說不出來。宋運輝一張嘴一隻手安撫了前面安撫後面,忙不過來,哭聲一路此起彼伏,他無奈只得加油趕緊騎回自己家,都不敢去岳父母家。

  一進家門,程開顏立刻哽嚥著道:「小輝,我要跟著你走。」

  宋運輝放棄下廚,蹲到程開顏身邊,替她擦拭眼淚,溫言道:「我也這麼想。等我在海邊落腳了,我立刻調你過去。現在先得去北京,還沒法把你也調去。」

  程開顏道:「我不要調了,我直接跟你去北京,你住招待所我也住,我要跟著你。」

  宋運輝隱隱咂出什麼味道來,心中嘆息,程開顏這都想到哪兒去了,難怪會留在幼兒園亂哭,八成是那幫老娘們兒挑唆的。他自己心頭也亂,未來的不可知,令他邁出去的第一腳蹣跚空虛,他本來也沒指望程開顏開解,只想回家安靜思考一晚上,回頭好好應付上上下下的詢問,沒想到先得應付程開顏。他只能強顏歡笑:「北京籌建辦只是臨時的,很快就得下到地方。我正擔心你一個人帶著貓貓不方便,剛剛與你爸商量了一下,你還是住回娘家去。」

  「可是以前媽媽也是一手帶著我們兄妹一手工作,一家人擠在一間宿舍裡。我也能吃苦,我一定要跟你在一起。」

  「以前是以前,現在生活不一樣,由奢入儉難。何況我不想貓貓吃苦。」

  「你是不是擔心我笨,帶不好貓貓?你一直心裡認為我笨的,可是我能一邊工作一邊帶好貓貓。」

  宋運輝知道跟她說不清,只得敷衍:「這樣吧,我一到北京就開始辦你的調動,但你現在對誰也別說,工作依然好好做,別讓你身邊那些老師誤會。」

  總算七騙八拐,哄得程開顏收住眼淚,宋運輝也沒了下廚的力氣,好在程母來電讓他們過去吃飯。程開顏洗了臉跟上,雖然宋運輝已經給她保證,可兩人結婚以來從來沒經歷長久分離,一想到宋運輝即將住到北京去,她看不到更摸不到,她心中依然無端擔憂,無法安心。一家人吃完飯,飯桌上她見爸爸只是很淺地跟丈夫聊聊怎麼辦手續,未來她住娘家,還有獨鳳樓還是開後門先要著等等,說的都不是程開顏最擔心的事。

  一直到飯後,宋運輝提出跟岳父單獨談,程開顏立即覺得不安,一定要跟著進書房去旁聽。這一回,宋運輝在她娘家就不便多說,只能無語看著她。程開顏被看得心裡發寒,只覺得自己是無理取鬧,這才作罷。可是跟媽坐在客廳,卻一直擔心著裡面的談話,對著自己的媽,她沒有顧忌,心中所有的擔心全倒給媽。其實概括了就是一句:「他那麼有才華,又長得不賴,他哪天會不會不要我。」她媽心裡也沒底,眼看著女婿越來越出息,又一改剛來時的土包子樣,越來越帥氣,她何嘗不擔心,可是,即使她再擔心女兒,女婿今次的調動能由得他們嗎?誰都無能為力。

  宋運輝把那個《通知》內容和今天水書記與他的對話,一五一十都說給岳父聽。程書記聽完閉目想了好半天,才道:「《通知》不是最要緊,自打改革以來,多少通知下來壓基建,幾乎每年一個,可基建照樣年年上。一陣風罷了,最多拖後幾天,老水想憑這個來拉你是異想天開。你是不得不走,雖然小閔鬧了件荒唐事,可老水還能有多久,最終天下還是小閔的,你留的話,小閔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個先燒到我們。可是對於你們小家骨肉分離……」

  宋運輝略一沉吟,直說:「開顏今天哭……我看她擔心的是我一個人在外面不受約束。爸,有機會你也勸勸她別胡思亂想,這是不可能的事,你最瞭解我的為人。還有,希望這個《通知》真就只是一陣風,我能早日落實項目,早日接開顏她們過去團圓,只是得讓開顏離開你們了。」

  程書記默默地看了宋運輝好一會兒,才道:「前進中總是有些小曲折,你們都是成家的人啦,得學會自己克服。我還是相信你的,當然,你也別讓我們失望。」

  宋運輝答應著,可心裡著實對岳父的話有些不快,看得出,他們一家對他都不是很放心。他覺得侮辱,可已點到為止,不便再說,與岳父又討論了會兒業內對於他新的頂頭上司老馬的口碑,才出來帶老婆女兒回家。對於程開顏想說又不敢說的提問,他只回以「別胡思亂想」,還讓他說什麼,難道要他寫下保證書嗎?

  程開顏心裡很難受,看著宋運輝和女兒玩鬧,又時時出神發呆,很是鬱悶地想,她如果當初沒轉到幼兒園,而是繼續做著出納,或者甚至調到財務做會計,是不是就能更容易跟著丈夫調動;她年初要是再苦也把日語學好,是不是也能跟著丈夫走?對啊,他們新工廠籌建,肯定需要用到很多國外設備的,她若是日語能說個一句兩句的;唉,她要是不那麼笨,她都不會成為丈夫的負累,還可以與丈夫比翼齊飛。可現在,她還得等他落腳後才能跟去。她覺得,自己真沒用。她越想越灰心,又偷偷哭了起來。

  宋運輝很煩很煩,心裡煩透了。他覺得這回《通知》壓縮基建不會只是一陣風,因為這回的漲價風潮出人意料地兇猛,甚至有些失控,前所未有,因此,相對應的整改力度也會不同以往吧。

  他猶如熟練操作工似的給宋引洗澡,講故事唱歌地哄睡覺,等女兒很不老實地睡去,他看著女兒花兒般的小臉,心說,程開顏就是不說,他也會加緊把她們娘兒倆辦過去,他又何嘗離得開女兒。

  有很多傳說解析宋運輝的調離,但很多傳說猜得八九不離十,認定閔不能容人。宋運輝在家開了三次酒席,第一次宴請一車間老友和師傅,跟他們告別;一次宴請新車間同仁;一次宴請出口科同仁。尤其是新車間方平等一干技術員都說,只要老領導一聲號召,大夥兒扔下工作都跟過去。

  宋運輝儘量走得很是圓滿,可他心裡清楚,囫圇走了,未必能囫圇地回。他面前只有華山一條道,前途未卜,可無法回頭。但等他真正背上行李時,卻又覺得心頭隱隱輕鬆,起碼他頭頂不再壓著對他有恩的水書記、岳父等人。

  令宋運輝沒想到的是,尋建祥一路乘火車送他到北京。尋建祥說,以前宋運輝剛到金州,是他罩著宋運輝。現在宋運輝去北京,他也得幫著開道。

  宋運輝在招待所住下。如他這樣的副處級幹部在金州幾乎可以橫行。掉進北京,一個響兒都沒有,在系統內招待所也並沒受待見。

  當天,他就抓著下班時間的尾巴,去一幢大廈裡面的東海項目籌建辦報到。籌建辦加上宋運輝才五個人,都是從各企業抽調上來,都是身強力壯的中青年。目前擔任主管的是曾經擔任一家大型總廠副廠長的老馬,大家都叫他馬主任。宋運輝和其他三個,也各個都有官位,顯然是僧多粥少。

  不過,大家都打趣他們這是發配,因為東海項目的選址在一座荒涼的半島上,連公路都還是勉強以機耕路方式通到,晴天三尺灰,雨天一身泥,人在車上坐,如在搖籃裡。據說,先前有幾個籌建辦的人在去實地轉悠一圈後,千方百計挖路子調離。他們說,留下的,都是路子不粗,想憑自己本事吃飯的人。

  宋運輝看到,五個人無一例外地都是男人,而且都是沒帶著家屬上京。晚上他們五個一起吃飯,尋建祥也參與,大家聊得很好,「互訴衷腸」。這個團體,給宋運輝的第一印象非常不錯。

  以後,他們住在一起,吃在一起,熱熱鬧鬧,卻單純得跟住宿舍的大男孩似的。雖然因為《通知》而使東海項目蒙上陰影,可因為有大家抱成一團一起打氣,工作並不像當初想像的那麼不順,而是天天充滿幹勁。

  沒多久,包括馬主任也認定,以後什麼設備、技術等方面都由宋運輝主導。馬主任說,他管跑部裡,督促項目進展。與很多資深幹部相似:各個都是上面有人,馬主任也不例外。

  新工作讓宋運輝幹勁十足,第一次,他工作起來沒那麼些心理障礙。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想家,想女兒。五個光棍常在一起傳看夾在皮夾裡的兒女照片,喝多了時就胡亂攀扯兒女親家,第二天見面就笑嘻嘻稱呼對方一聲「親家」,工作環境單純得令人預料不到。

  但宋運輝不會再幼稚地以為人際關係真正單純,或許他是成功地讓閔妥協了一遭,尋建祥也以為他飛得更高更遠,可他自己知道,再成功,也只不過是脫逃,而且還不算是完身而退,他是拋下家小逃離。他在吞食年少輕狂的苦果,因此即使目前環境單純,他依然有所保留,他必須糾正自己的性格,讓自己越來越適應體制。再加項目的一波三折,他的情緒比較低落。只有梁思申質疑他的調動,說拋妻棄子地調換工作,必有隱衷。宋運輝無法解釋,只好被迫接受梁思申隔三岔五地來電寬解,其實梁思申並沒安慰他,只是跟他說說話聊聊天,但宋運輝理解梁思申的企圖。他沒想到,反而是一個小姑娘最理解他。但他也感覺到,梁思申已經快趕超上來,而他卻無力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