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鵬很生氣,特別生氣。他生氣自己果然是自欺欺人。
本來繁星和參議員夫人談過之後,終於爭取到了探視機會,他還是很高興的。
雖然不能影響司法公正,但參議員可以在這種無傷大雅的事情上幫助他們,比如讓他們去探視舒熠什麼的。
結果繁星在探視時狂吻舒熠,他的心頓時碎成了一萬八千片,片片粉碎。
出來上車之後,繁星那番話又讓他升起一線希望。
萬一呢,萬一這姑娘只是士為知己者死,拚命想要幫助老闆,知道舒熠芒果過敏所以特意吻他,好讓舒熠可以成功被保釋。
他努力說服自己,畢竟舒熠給她期權呢,這是他話裡套話從老宋那兒打聽到的,因為想挖繁星跳槽,所以他打聽了一下繁星的薪酬,得知期權他也很意外,舒熠真是慷慨大方。
可是沒關係,反正他比舒熠有錢。而且舒熠的公司市值正在大幅縮水,這期權眼下就值幾百萬了,這構不成什麼威脅。
他信心滿滿。
等到繁星通過他借了一個在紐約居住的朋友的廚房,做了清粥小菜特意給他送來的時候,高鵬信心更加爆棚了!
繁星送菜時只說感謝他這幾天幫了不少忙,但如果她不喜歡能給自己做這麼好吃的食物嗎?
這裡面滿滿都是愛啊!是愛啊!愛啊!
吃完清粥小菜,高鵬更感激了,挑了一瓶香檳,拿上樓來,只想藉口說慶祝一下舒熠被保釋,順便打探一
下繁星性格愛好什麼的,自己也好做下一步的打算。誰知道剛出電梯,就看著繁星端著托盤開門進了舒熠房間。
她竟然有舒熠的房卡!
高鵬本來挺生氣,過了兩秒又冷靜下來,她是秘書嘛,替老闆訂房,有房卡正常。
可是繁星進了房間,久久沒有再出來。
高鵬說服自己,一定是等舒熠吃完,她好將托盤拿出來。自己正好裝作巧遇,可以跟她打個招呼,順便問問她明天有什麼安排,自己甚至可以隨機應變安排個約會,比如去中央公園走走什麼的,來美國這麼多天了,每天她都焦頭爛額替舒熠奔走,都還沒有像樣地觀光呢。
結果他在走廊裡刷了快一個小時手機,連德州撲克遊戲都玩了幾十盤了,她還沒有出來。
高鵬終於無法說服自己了,按門鈴這種事他可做不出來,只好氣沖沖回到房間,到了半夜十二點,他給她的房間打了個電話,然而並沒有人接。
高鵬頓時傷心了,這傷害是雙重的,加倍的!雖然他不明白為什麼這傷害是雙重加倍,但舒熠太不夠意思了!繁星雖然並沒有接受他的追求,然而被甩得這麼慘他完全不能接受啊,他一個高富帥,要錢有錢,要人有人,哪點比不上舒熠,還有舒熠,他竟然跟小秘書相好,就是不告訴自己!瞞自己一直瞞到了今天!
他傷心了,受到了一萬點傷害。
明月溝渠啊,明月溝渠。
他突然悟過來,小秘書不是不解風情啊,而是根本不接受自己的信號,她所有的頻道都給了舒熠。還有舒熠也太壞了,就是不跟自己說,就想看自己出糗!
他憔悴失眠大半夜,喝了好幾杯威士忌,打越洋長途騷擾了一番老宋,這才倒在床上睡著。
愛誰誰,他不幹了!他明天就回中國!他要回到溫暖的家裡,療傷!
高鵬是被門鈴聲吵醒的,他昨天晚上喝大了,半夜口渴喝了太多蘇打水,所以腫著眼皮爬起來開門。他一看床頭櫃上的時間才早晨九點,自己一定是忘記了「Do not disturb」,他氣沖沖打開門,結果門外是舒熠。
舒熠神采奕奕,滿面春風,笑著對他說:「能不能請你幫個忙?」
高鵬更沒好氣了,然而又拉不下面子把門摔他臉上,只好問:「什麼忙?」
舒熠說:「我今天和繁星註冊結婚,能不能請你做見證人?你知道紐約州的法律,我們註冊得有一個見證人。」
高鵬差點就飆淚了,他沖舒熠咆哮:「你也太欺負人了!我……我對你這麼好!你竟然要跟別人結婚!!!」
其實這句話是想對繁星說的,然而他不好意思啊,他是個大老爺們,怎麼能糾纏一個不喜歡自己的女人呢?
舒熠被他這麼一吼,竟然也沒生氣,只是十分淡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說:「別怕,結婚之後我們還是好朋友。」
「誰要跟你做好朋友!」高鵬怒不可遏,「我才不要跟你做好朋友!」
舒熠不知為什麼,似乎十分瞭解他這種彆扭的心態,他很淡定地說:「起碼我找你做婚禮見證人,又沒找別人,這還不夠證明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嗎?」
高鵬說:「你敢找別人嗎?你還欠我保釋金五千萬!美金!」
舒熠終於雙手抱臂:「那你到底來不來?黃世仁!」
高鵬悲痛萬分,黃世仁!黃世仁有這麼慘嗎?都要見證喜兒跟別人的婚禮了,他還算什麼黃世仁?!
可是舒熠扔下句:「一個鐘頭後,市政廳等你。」然後就走了。
高鵬含淚回房間,開始洗臉刷牙找自己的禮服。
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雪花那個飄飄,喜兒要結婚了。
黃世仁還得穿禮服去證婚,這日子沒法過了!
沒法過了!
黃世仁決定在前往市政廳的路上給出致命一擊!
其實舒熠還是有點緊張的,他和繁星一齊出發,在車上他就問:「你不會後悔吧?」
繁星挺生氣的:「昨天晚上我都說過了。你現在是我的人了,不許胡說八道!」
舒熠乖乖沉默了幾分鐘,過了一會兒,又遞上一本文件夾。
繁星問:「這是什麼?」
舒熠說:「授權書,如果……我是說如果啊,萬一我被判有罪,要坐很多年牢,作為我的妻子,你就擁有我名下公司所有股份的投票權和決策權,方便由你來管理公司。」
繁星說:「我不會簽這東西的,你想把公司甩給我,自己在美國坐牢,沒門!」
舒熠說:「以防萬一……」
繁星說:「以防萬一你是不是還要寫個離婚協議給我,萬一你要坐牢你是不是就不拖累我了,自己默默地孤獨終老?」
舒熠趕緊說:「不會不會,我又不傻!我有你,我為什麼要孤獨終老!我好不容易遇到你!我就是表忠心而已。我的錢就是你的錢,我的公司就是你的公司!就算是坐牢你也會等我的,你昨天說過了。我萬分之一萬地相信你!」
繁星明眸一睞,瞟了他一眼:「那可說不好,畢竟你上次跟別人求婚,可是包了海邊的大別墅!」
舒熠連忙解釋:「昨天我求婚的地方是市中心的五星級酒店,能看到中央公園,也不差!」
「你向別人求婚的時候穿得衣冠楚楚,昨天你向我求婚的時候只穿著浴袍!」
舒熠怪委屈的:「你不是誇我穿浴袍最帥嗎?原來你是騙我!」
繁星戳了戳他的臉:「反正你已經求過婚了,我也答應了,你別想反悔,也別想跑。哪怕你要坐一輩子牢呢,我也嫁定你了!」
舒熠特別感動地親她,正在這時候,電話十分不湊巧地響了,是氣勢洶洶的黃世仁來電。
舒熠拿起手機看了看,只好接了。
結果黃世仁就在電話裡放了一段《女駙馬》唱段給舒熠聽。
舒熠聽出是繁星的聲音,那天Party上有人錄下來,發給了高鵬。高鵬收
到後一直私藏著,時不時拿出來看看、聽聽,樂一樂。現在沒必要啦。
他把繁星在宴會上唱《女駙馬》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舒熠,然後說:「對你這麼好的姑娘,拼了命想盡辦法來救你的姑娘,我告訴你,本來我想好好照顧這姑娘一輩子的,現在算你識貨搶了先,你要是將來敢對她不好,我跟你沒完!」
舒熠沉默了好久,說:「放心吧,兄弟。」
高鵬很傲嬌地說:「我才不要跟你做兄弟呢,記住,你還欠我五千萬,我是黃世仁你是喜兒!」
高鵬把電話掛斷了,繁星問舒熠:「高鵬打電話來幹嗎?」
舒熠沒有回答,只是立刻撥回去,高鵬一接電話,舒熠就說:「記得發我郵箱啊!」
高鵬莫名其妙:「什麼?」
舒熠說:「我老婆唱的《女駙馬》!」
高鵬氣得都淚光閃閃了:「現在她還不是你老婆呢,就不發你,有本事你咬我啊!」
高鵬氣呼呼再次把電話掛斷了。繁星反倒不好意思起來:「那……什麼……《女駙馬》?」
舒熠深深地吻她,吻到她喘不過氣來,他才抵著她的額頭,說:「我愛你。」
繁星有點嬌羞地瞥了他一眼,說:「你不會真要他把那段錄像發過來給你聽吧?」
舒熠說:「我又不傻,你晚上可以唱給我一個人聽啊,我幹嗎非要那段錄像?」
他將繁星摟進懷裡,心想今天晚上洞房花燭夜太忙了沒時間,等明天就
黑進高鵬的筆記本,先把視頻拷貝過來,然後就把高鵬筆記本裡的源文件刪個片甲不留。
自己老婆唱的戲,憑什麼留在高鵬筆記本裡!
舒熠就這麼愉快地決定了。
註冊非常簡單,本來要預約並多等一天,但舒熠找紐約的朋友幫忙,當天就給他們排上了。繁星臨時買了條白色的裙子充當婚紗,舒熠倒是黑色禮服領結一應俱全,因為他帶來的行李裡有禮服,正好派上用場。
馮總與李經理觀禮,高鵬做見證人。其實就是出示護照,註冊,宣誓,簽字,然後市政廳的工作人員就宣佈他們婚姻締結有效。舒熠深深地親吻繁星,李經理他們興奮得不得了,一直在旁邊鼓掌。
舒熠給繁星買了一束小小的花束做捧花,走出市政廳的時候,路人都含笑注視著他們,他們倆喜氣洋洋,一看就是剛剛結婚。繁星站在市政廳門前,背對著人行道,向後扔那束小小的捧花。
一個路過的姑娘接到了,大喜過望,上前來親吻繁星,說了一大堆祝福的話,更多路人圍觀著鼓掌,恭喜新人,還有一位老太太特意上前,親吻繁星的臉頰,又與舒熠握手,恭喜他們倆。
陌生人的祝福讓繁星感動滿滿。
她給國內的父母分別打電話,告訴他們自己跟舒熠在美國註冊結婚。
親媽的反應竟然比繁星想的要淡定太多,她說:「就那個普林斯頓?不錯啊!長得帥,人也聰明!媽媽我當時就看好他!這下好!將來我的外孫一定常青籐!」
繁星笑嘻嘻地沒有多說什麼,更沒講舒熠眼下面臨牢獄之災,僅僅只是被保釋,每隔一段時間要定期向法庭報告,暫時也不能離開美國。但今天是好日子,她什麼都不想,也不打算說什麼。而親媽除了要求回家鄉辦一場盛大的婚宴之外,倒也沒說別的。
繁星給自己爸爸打電話,卻是龔阿姨接的。她一聽說就連連說恭喜,然後告訴繁星,前兩天老祝剛動完手術,醫生說結果很好,再住幾天醫院就可以出院回家了。
繁星挺意外,她以為龔姨和老爸還在北京遊玩呢,這幾天她為了舒熠都忙昏了頭,打過兩次電話龔姨說一切都好她就沒細問。龔阿姨說:「別怨我們沒告訴你,是你爸不讓告訴你的,怕你在外頭還擔心他做手術的事。我也贊成不說,你看,現在不好好的!都已經要出院了!」
繁星跟病床上的爸爸視頻,老祝果然精神不錯,看到舒熠還連連揮手。
龔阿姨在旁邊嗔怪:「都不知道恭喜下女兒女婿,他們今天登記呢!」
在老家的傳統思想裡,登記結婚固然是大事,然而沒有婚禮隆重,只有辦婚禮才是真正的結婚,所以龔阿姨喜得不得了,叮囑繁星和舒熠安排好時間回老家辦婚宴,自己要跟繁星媽好好商量,一定給他們一個最盛大的婚禮,席開五十八桌!不!
八十八桌!
繁星還是很感動,長輩們思想傳統,認為這就是對她和舒熠最好的祝福了,但也很好啊,她真的很幸福,非常幸福。
舒熠訂了一家米其林作為婚宴,答謝高鵬和馮總還有李經理。高鵬做完見證人,已經破罐破摔了,完全不覺得傷心了,去米其林的路上得意揚揚給老宋打電話:「你看,你在他身邊這麼多年,但他結婚的時候,還是找我做見證人!」
老宋早些時候已經接到舒熠的電話,祝福過舒熠和繁星了,此時此刻正跟韓國人撕得天昏地暗,冷笑著說:「要不是我人在國內,輪得到你嗎?」
高鵬笑嘻嘻地說:「你在美國他也會選我的,今天早上他對我說,邀請我當見證人,因為我是他最好的朋友!」
老宋壓根不理睬他這種幼稚的炫耀,說:「行啊,那我結婚的時候也找你做見證人。滿足你!最好的朋友!」
高鵬「哼」了一聲,說:「你想請我做見證人,我還要考慮考慮呢!再說了,你一個三十多年的光棍,女朋友都沒有,結婚?猴年馬月的事了!」
老宋不搭理他:「我還要跟韓國人開會呢!掛了掛了!」
高鵬都還沒有炫耀完,就被老宋強行中止,特別不爽,所以在米其林的婚宴上,一個人喝了一瓶羅曼尼·康帝,還對著新娘子莊嚴宣佈:「繁星,我是你永遠的娘家人,要是舒熠敢對你不好,找我!我一定替你揍他!」
繁星笑瞇瞇還沒說話,舒熠已經說:「我不會對她不好,我要敢對她不好,歡迎你隨時來揍我。」
高鵬酸溜溜地說:「我會鍛鍊身體,時刻準備著。」
高鵬喝了太多酒,兼之前一天睡眠不好,所以第二天昏睡到中午才醒。醒來後洗了個澡,開始收發郵件,聯上國內的OA系統開始辦公。但用著電腦,他總覺得哪哪不對。
他看了看桌面,沒什麼不對的地方。再翻看一下文件,也沒什麼不對的地方。
等他把OA系統的全部公文處理完,他突然恍然大悟,衝進某文件夾一看,可不!小秘書的《女駙馬》被刪掉了!
刪得乾淨利落,硬盤都被覆蓋了好幾遍,再也找不回來了。
高鵬氣急敗壞,打電話給舒熠:「你昨天還說我是兄弟!」
舒熠正懶洋洋餵繁星吃牛排,新婚宴爾心情甚好,就不跟他計較,只說:「是啊,沒錯啊。」
「你黑進我系統!」
舒熠說:「我發誓真沒有,我就把我老婆的《女駙馬》刪了。」
高鵬:「你再這樣我就黑你電腦把你那份給刪了!」
舒熠說:「隨便!只要你能!」
高鵬氣壞了!
仗著自己防火牆高大威猛,仗著自己技術過人,就這樣欺負人!
高鵬把電話掛了,繁星卻奓毛了。
「你昨天說你不看的,你還哄我昨天晚上給你唱!」
舒熠趕緊端過自己的筆記本:「老婆你看,沒有!真沒有!我只是刪了他的文件,自己沒有下載!」
繁星翻了幾下,真沒看見,半信半疑,兼之舒熠又花樣百出轉移她注意力,也就作罷了。
舒熠鬆了口氣,特別想給友商點贊。××雲服務,誰用誰知道!想瞞著老婆藏起任何文件,都可以!
繁星陪著舒熠去向法庭報備,每隔一段時間他都要去趟法庭,以證明自己沒有棄保逃走。繁星按照中國傳統,專程從唐人街買了兩包喜糖帶去法庭,送給法官,法官聽說她和舒熠已經註冊結婚,不由得大為詫異。
繁星說:「我相信他是無辜的。」
法官很慎重地說:「希望陪審團也相信。」
從法庭出來,舒熠帶她去了帝國大廈。晚霞漫天,遊客熙熙,有不少情侶在頂層接吻。
舒熠告訴繁星:「我還在念大學的時候,喜歡一部很老的片子《西雅圖夜未眠》,所以一直覺得帝國大廈樓頂,是個很浪漫的地方。我想過,如果有了愛人,一定要帶她來這裡,俯瞰整個城市,看最美的落日。」他稍微頓了頓,又說,「後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自己找不到了,或許會像金剛一樣,獨自蹲在帝國大廈的樓頂……」
繁星含笑看著他。
太陽一分一分地落下去,夜幕初起,不遠處的樓群開始亮燈,遊客如織,很多人拿著相機、手機,拍攝這繁華的都市。
他握住了她的手,慢慢地舉起來。他引導著她的手,在半空中書寫。他的動作很慢,第一個動作畫出的字母是「I」,然後第二個動作,他握著她的手,畫了一個心形,第三個字母,他握著她的手慢慢在半空畫出來「U」。
然後,他就輕輕地舉著她的手,停在半空中。繁星眨了眨眼睛,不明白他在做什麼。
突然之間,眼前的燈海就變了,一幢接一幢摩天大樓亮起燈柱,每一幢樓身本身是巨大的燈幕廣告,現在變成了一句中文:「我愛你!」
時代廣場所有的廣告牌全部變換畫面,每個廣告牌都變成了一句話,路人紛紛停步。
我愛你!
I love you!
Ich liebe dich!
Eu amo-te!
Ik hou van jou!
S'agapo!
Szeretlek!
Mina armastan sind!
Min rakastan sinua!
Tave myliu!
Te sakam!
Miluji te!
Ani ohev otach! Jag lskar dig!
……
所有膚色、所有族裔的路人都不由得停下匆匆的腳步,看著那五光十色、各種語言的電子廣告牌。有人吹口哨,有人為這浪漫而壯觀的場景鼓掌叫好,有人認為這是一場聲勢浩大的搞怪節目,左顧右盼尋找攝像頭在哪裡,有情侶忘情地接吻,有人摟緊了身邊的愛人。
帝國大廈頂層的所有遊客也紛紛在驚呼拍照,有中國情侶一起手指比心,圈著不遠處樓身上那巨大的燈光字幕,中文的「我愛你」,這一定是個中國人大膽而浪漫的告白吧。
繁星被這浪漫的一幕驚呆了,舒熠吻她,額頭抵住她的額頭,鼻尖抵住她的鼻尖,說:「很多年前,我在這枚戒指裡設了一個程序。當陀螺儀感應到定位是帝國大廈樓頂,並且完成剛剛那三個手勢時,會自動給衛星發射信號。衛星和帝國大廈及附近所有的摩天樓,還有時代廣場的電子廣告牌都簽有合約,一旦感應到信號,就會自動播放一則訊息,就是剛才那些。」
他說:「我愛你,雖然當初我設定這個程序的時候,還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知道你說什麼語言,用什麼名字,是因為什麼樣的因緣來到我身邊,我愛你,這是世上最重要的事情,也是我給你的,最鄭重的承諾。」
繁星說不出話來,只能輕輕吻一吻他。
他在她耳邊說:「謝謝你為我唱《女駙馬》,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遊客手中的相機、手機閃光燈不斷閃爍,組成燦爛而美麗的星河,所有人都在拍攝摩天大樓浪漫的燈幕告白,無人留意在角落裡,有一對相愛的人正在深深接吻。
也有人看到了,但此時此刻,帝國大廈有好多對情侶沉浸在熱吻中,愛情這麼美好,告白如此浪漫,良辰美景,即使是路人也在微笑,感受這幸福的甜甜滋味。
帝國大廈頂層不再有孤獨的金剛,還有一對對有情人。
這一轟動創舉立刻上了有線電視網的突發新聞,推特與Facebook上也全部是相關的消息,很多人紛紛與這一壯觀景象合影,大家都議論紛紛,迅速成為了熱點。連萬里之外的中國,也開始在朋友圈和微博上出現相關的消息,因為那些摩天大樓的光幕都是中文,留學生和華僑拍到的畫面被轉發。
然而始作俑者,已經看完此生最重要的風景,高興地手牽著手,搭乘電梯下樓。
回酒店的途中繁星甚至餓了,於是舒熠跑進快餐店,給她買了一個熱狗。美國的熱狗巨大,她吃不完,分一半給舒熠,隔著窗子都可以看見快餐店電視機正在播放剛剛那浪漫的一幕,她調皮地將熱狗當作話筒伸到他嘴邊:「現在我們來採訪一下當事人,請問,你現在是什麼感受?」
舒熠淡定地說:「深藏功與名。」
繁星樂得哈哈大笑。
全世界都不知道他們做了什麼,除了高鵬。
他看到新聞的第一反應就是給舒熠打電話:「你是怎麼做到的?」
舒熠說:「什麼?」
「有錢帶著老婆玩浪漫,不還我錢嗎?」黃世仁凶神惡煞,「五千萬!美金!」
舒熠說:「你怎麼知道是我?」
高鵬「哼」了一聲,說:「知己知彼,你不是我對手嗎,我能不知道你嗎?」
舒熠說:「這是很久之前設計的小程序了,其實挺簡單的。」
高鵬開始耍無賴:「我不管,反正將來我求婚的時候,你也要幫我搞成這樣的場面,不然你就還錢,現在,立刻!」
舒熠說:「五千萬美金我真辦不到,現在廣告牌和衛星租金都漲了好幾倍,不如你再追加點預算?」
高鵬還沒有失去理智,說:「那等我找到那個姑娘再說!」
舒熠提醒:「過幾年租金又漲價了,早訂早划算啊!」
高鵬氣得眼圈都紅了,太過分了!就欺負他現在仍舊是單身狗一條,連個目標都沒有,萬一……萬一隔了十幾二十年他才找到那個人怎麼辦,豈不被舒熠笑掉大牙!
高鵬決定回國就相親,老頭子曾經誇好的名門閨秀都去看一看,老媽安排的那些姑娘他都去瞧一瞧,沒準能有對上眼的呢!
他就不信那個邪了!
趁著舒熠暫時沒有五千萬美金還給他,他要搞定這個事,到時候就拿這個抵賬保釋金了,不夠的預算叫舒熠自己貼補。
反正我是黃世仁,高鵬惡狠狠地想。
舒熠當然不知道黃世仁下了這樣的決心。第二天一早吃過早餐,舒熠就換上了規規矩矩的黑色西服,打算帶繁星去另一個很特別的地方。
繁星也換了條素色裙子,早起她特意去花店,買了一束潔白芬芳的花朵。
他們要去Kevin Anderson的墓地。
墓園非常大,因為是高端墓園,維護得很好。道路兩側並列著綠傘一般的高大樹木,放眼望去一片如茵的草地,疏疏朗朗排列著許多墓碑。昨天晚上又剛下過雨,所以空氣濕潤,偶爾還可以看見一兩隻松鼠從樹上跳到草地裡,踩碎草葉尖上無數晶瑩的露珠,這裡就像公園一般,只是比普通公園更寂靜。
舒熠帶著繁星找了很久,才找到那塊嶄新的黑色大理石墓碑。平放在綠色草地上的大理石簡單鐫寫著Kevin Anderson的名字,他創立公司的徽章,他的生卒日期,還有一張微笑的半身照片。
墓碑上和四周都挨挨擠擠擺放著許多花束,想必是葬禮當天親友獻上的,已經凋零枯萎。
舒熠沉默地站立了很久。
繁星蹲下來,將手中那束潔白芬芳的花朵,端端正正放在墓碑前。
舒熠當時第一時間趕到美國,除了調查導致事故的技術原因,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希望趕來參加Kevin Anderson的葬禮。他與Kevin的關係亦師亦友,所以,對於Kevin的離世,他非常非常難過。
然而警察將他從酒店帶走,他未能出席Kevin的葬禮。
舒熠蹲下來,掏出手帕仔細拭去大理石墓碑上的灰塵。
他看著墓碑上好友的照片,一時說不出話來。
繁星輕輕地牽住他的手。
舒熠說:「當年是他對我說,Shu,你要嘗試,你要不斷地嘗試,不經過一萬次,甚至十萬次、一百萬次的嘗試,你永遠不知道光芒會在哪裡。」
繁星無法勸慰他,默默握著他的手指。
舒熠說:「他常常去大學演講,在硅谷,在東部,對所有創業者演講。鼓勵一無所有的我們堅持下去。他說科技是漫長黑夜裡最微小的光芒,你要學會捕捉它。一旦捉到它,你會發現自己擁有整個星空。他說你不要因為看不到它,就認為這光芒不存在,它就像原子一樣,永遠存在。只是,你需要通過一台原子放大鏡去看到它,所以,不斷地嘗試,不斷地尋找看到它的途徑,不斷地尋找適合自己的那台放大鏡。挑戰更新更好的科技,是人類進步的唯一動力,也是唯一的原因。
「當年他是我的第一個客戶,我租了一間特別破的車庫做實驗室,忐忑不安地把第一批樣品寄給了他,他親自打電話給我,約我去他的辦公室面談,然後開了一張五萬美金的支票給我。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才真正下決心,我才有信心,覺得自己可以做一些事情,我可以做一家公司,為科技的進步做出自己微小的貢獻。」
他的語氣裡有淡淡的惆悵和遺憾,那是一段繁星全然陌生的時光。在那個時候,她還沒有認識他。他初出茅廬,還有青澀和迷茫,是那個人照看了他,是他給了他走出第一步的力量。所以,他才會這麼難過。她知道他只是需要傾訴,說給長眠於此的好友和師長聽,說給自己聽,說給她聽,說給這墓園四周,如茵的綠草,巨大的樹木聽。
風吹過,遠處樹上的枝葉傳來沙沙的響聲。
他再度沉默下去,這些話本來他是打算在葬禮上說的,在美國的葬禮,每一位親友都可以在葬禮上發言,說一段和逝者有關的話,有人會笑著說,有人會哭著說,有人會笑著笑著哭了,有人會哭著哭著笑了。那是一段緣分的終結,也是另外一種緣分的開始,因為逝者已經在另一個世界裡,他從此後活在所有親友的心裡。
只是,舒熠是真的很難過,這種難過,其實無法用語言去表達萬一。在監獄裡的時候,他想過很多,但錯過葬禮,是他最大的遺憾之一。
他和她手牽著手,長久地佇立在那方大理石墓碑前。
他將她帶到這裡來,一起來見自己最尊重的朋友和師長。這位朋友和師長或許已經沒辦法見證自己和繁星的婚禮,但是舒熠希望他能夠知道,自己找到了可以相伴終生的那個人。
在從墓園回酒店的路上,舒熠接到了高鵬的電話,高鵬的聲音在電話裡竟然有幾分低沉,他說:「剛才老頭子的秘書打電話給我,說老頭子的體檢報告有點問題。」
舒熠猛然吃了一驚,問:「要不要緊?」
「還不知道,秘書說得挺含糊的。」高鵬故作灑脫地說,「我估計沒事,你看老頭子成天亂蹦亂跳,打網球還能贏我,這把年紀了還喜歡跟美女吃飯,賊心色心俱全,沒準能禍害一千年。」
舒熠說:「你還是趕緊回去吧。」留下半句話他沒說,秘書既然特意打電話來,說明並不是小事。雖然高鵬成天冷嘲熱諷,口口聲聲稱自己親爹為「老頭子」,但其實也是讓老頭子給溺愛了這麼多年,不說別的,沒有親爹慣著,哪能養出他這種既驕且狂的性子。
高鵬說:「嗯,過會兒就走。」
舒熠說:「多保重。」
高鵬說:「你也是。」
男人之間的對話,有時候都不用多說什麼,舒熠雖然欠著他五千萬美金,但一個「謝」字都沒說。他心裡清楚高家那也是一個巨大的亂攤子,高鵬的父親高遠山當然不是尋常人,方才能壓得住場面。連舒熠都隱約聽說過高鵬幾個叔叔都在董事會有一席之地,可見不是吃素的。真要是高遠山健康出了問題,高鵬雖然作為他的天然繼承人,但這權力讓渡不見得能風平浪靜。舒熠決定盡快調齊款項,把高鵬借他的保釋金給還上,五千萬美金折合好幾億人民幣,風口浪尖,他不能給高鵬留個把柄讓人抓。
繁星並不清楚高鵬的家世,聽舒熠寥寥描述了幾句,知道那才是真正的豪門恩怨,錯綜複雜,一言難盡。他們回酒店都沒來得及給高鵬送行,高鵬匆匆退了房,去機場直接搭灣流回國了。
繁星約Ellen吃飯,感謝她在輿論戰中做出的貢獻。Ellen爽快地答應了,約在紐約一家頗有名氣的時尚餐廳,Ellen挺開心的:「這家位子特別不好訂,你們有心了。」
繁星說:「一碼歸一碼,我們先在美國吃,聚寶源之約還是算數的。」
Ellen哈哈笑。
她帶了一束粉色鬱金香來送給繁星。繁星既驚且喜,連聲道謝。
Ellen很大方地說:「路過花店,看到這束花,覺得很配你,所以就買了。」得知繁星和舒熠已經註冊結婚,Ellen一點也不意外,只是有一抹笑意從眼睛裡透出來,先連聲恭喜,然後又說,「其實,我早看出來了。」
繁星不由得問:「為什麼?」
Ellen說:「愛和貧窮、咳嗽,是最無法掩飾的三件事情。你提到他名字時,眼睛裡有光。」
繁星挺喜歡Ellen這種直截了當的風格,一方面有北京大妞的爽朗,一方面又是紐約客的時髦與傲嬌。講到一些好玩的人和事來眉飛色舞,妙趣橫生。這一頓飯吃得特別愉快。舒熠挺有風度,全程十分照顧兩位女士,還把繁星吃不掉的一半牛排都收拾了。
正聊得開心的時候,突然一個人走過來跟Ellen打招呼,是個高大英俊的外國男子,與Ellen擁抱貼面,顯得熟悉而親密。Ellen將他介紹給舒熠和繁星,原來他叫戴夫,服務於某著名的私募基金。
戴夫與舒熠握手,跟繁星握手時,他俏皮地對女士行了吻手禮,十分恭維繁星的美貌,讚賞她的黑眼睛和黑頭髮真是美麗。繁星知道對老外而言,這種熱情的恭維只是一種社交禮儀,所以只是含笑說謝謝。沒一會兒戴夫的朋友就來了,他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跟Ellen的這頓晚飯吃得很愉快,回酒店後舒熠先去洗澡,繁星卻接到Ellen的電話。繁星有點意外,因為已經挺晚的了,Ellen特意打電話來,一定是有事情。
果然,Ellen告訴她說,戴夫不僅和她是朋友,甚至是她的一個「admirer」,所以晚餐後,他約了她去酒吧喝一杯,Ellen婉拒了,戴夫於是就慇勤地開車送她回家。
在路上,兩個人閒聊了一下,雖然晚餐的時候介紹過,但中文名字的翻譯對美國人戴夫來說沒那麼好懂,當他得知舒熠就是gyroscope的ShuYi時他大吃一驚。
Ellen說,戴夫的這種吃驚非常令她詫異,雖然他什麼也沒說,並且迅速轉移了話題,但她總覺得哪裡不對,所以特意打個電話給繁星。
她強調說:「戴夫有很多大客戶,非常大,他服務的基金業務主要側重於亞洲……」她斟酌了一下,說,「其中應該還有和你們是同行業的公司。」
都是聰明人,話只用點到即止。繁星只轉了個彎,就明白過來她的意思,她連聲道謝。
Ellen說:「不用謝,希望你們好運。」
掛斷電話後,繁星思考了幾秒鐘,使勁晃了一下頭,尋找可能有的關聯,一個最不可能的情況突然跳進她的腦海,她打開電腦開始著手收集整理數據。等舒熠洗完澡出來後,發現她盤膝坐在沙發上,對著幾張圖表發呆,舒熠看了看,正是公司最近的股票牌價和成交量,他不由得開了個玩笑:「怎麼啦舒太太,別擔心,公司股票已經止跌回升了。」
繁星不作聲,她將投影儀通過無線Wi-Fi接入電腦,直接投射在粉白的牆紙上,一張張圖表,全是最近的股票數據。
舒熠最開始有點困惑,等她一幀一幀播放,每個重點數據上,都被她用觸控筆標註有紅圈,等放過大半的時候,他終於明白過來,他驀地睜大了眼睛看著繁星。
繁星解釋說:「我的畢業論文,寫的是關於森迪銀行的收購案。」
那是一家著名的歐洲老字號銀行,沒有倒在2008年的金融風波里,卻在收購案中黯然收場。那場惡意收購戰非常具有教學參考價值,老師曾經敲著投影屏幕上的課件說:「嗜血的資本,同學們,這就是嗜血的資本,像鯊魚圍殲龐大的藍鯨!聞到一點血腥味就追逐而來,資本就是這樣,逐利而生,逐利而至,只要讓它們聞到一點點金錢的味道,它們就不死不休!」
因為老師的這番話,所以繁星對那堂課印象深刻,畢業論文也自然而然地選擇了這個方向,只不過做夢也沒想過,畢業幾年後,竟然遇上類似的實戰。她越看數據越心驚肉跳,越分析也越篤定這中間是有問題的。
舒熠匆匆摟了摟繁星,不知道她從哪裡得到的靈感,會突然關注到公司股票的異動。他開始打電話,和公司董秘溝通,分析最近的數據,大約一個鐘頭後,確認公司股票確實存在異常,有不明資金在大量暗中收購。方式和手法都非常巧妙隱蔽,但最近公司都忙著各種事情,所以才沒有注意。
舒熠通過視頻召開了好幾個緊急會議,雖然是美國東部時間的深夜,但正好是北京時間的上午,跟國內聯繫倒是很方便。繁星毫無睡意,舒熠更是沉著冷靜。這種緊急會議比業務會議沉悶,氣氛嚴峻得像大戰來臨之際,他們也確實面臨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而且,形勢非常不容樂觀。
等會議結束時,已經是紐約的清晨。繁星做了嚴密的數據分析和情況小結,像大學做功課那樣,她把電子版給舒熠看,舒熠卻伸手環抱住她,兩個人靜靜地、輕輕地擁抱了一會兒,貪戀對方身上那股溫暖。
她把頭埋在他的胸口,他說話的聲音嗡嗡的,像有迴響。
他說的是:「你放心。」
她其實沒有什麼不放心的,選擇他,就選擇在任何狀況下與他並肩戰鬥啊。
如果要翻越高山,那就翻越吧;如果要蹚過河流,那就蹚吧;如果要殺死惡龍,那就拔劍吧。
她早就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情況比預想的更糟,一旦留意到股票的異動,其實有千絲萬縷的蛛絲馬跡可以尋查。大量收購的那兩家基金背景都不單純,基本可以判斷這不是一次狙擊,而是惡意收購。
公司盈利狀況良好,擁有多項國際專利,最重要的是,公司在細分市場領域的地位非常非常重要,如果大公司想要完善自己的產業鏈,或者想在這個行業佔據有利地位,收購是最簡單粗暴的做法。
而舒熠官司纏身,讓反收購應對更加棘手。首先他不能離開美國,無法返回國內獲取資金支持。然後如果他真的被判有罪入獄,公司會立刻失去控制。
繁星強制讓舒熠睡一會兒,她自己也吃了顆褪黑素躺下,既然這是一場持久的戰爭,那麼養精蓄銳很重要。但只睡了差不多兩個鐘頭,老宋打電話來告訴舒熠另一個壞消息:「韓國人剛剛在首爾召開記者發佈會,宣佈手機故障的主要原因是陀螺儀。」
舒熠脫口說:「他們是故意的。」
老宋說:「對!他們是故意的。這幫孫子,這麼多天早拿定了主意,就假模假樣跟我在蘇州實驗室各種討論,冷不丁卻瞞著我們在首爾開記者會,這是存心要把黑鍋讓我們背,我絕嚥不下這口氣!你等著,看我用萬次實驗數據打他們的臉!不就是開記者會嗎?我們也開!而且就在記者會上列數據,看他們有什麼好說的!」
老宋氣得破口大罵,舒熠倒十分冷靜,說:「他們既然敢開記者會,起碼表面上不會留破綻給我們找到證據,估計後期不肯再配合我們做萬次實驗。」
老宋說:「那我找高鵬去,都是一條線上的螞蚱,這事他可不能袖手旁觀。」
「高鵬家裡出了點事情,他得集中精力處理一下。」
老宋挺意外的,但也沒問什麼,他和舒熠討論了一會兒,決心還是盡快做萬次實驗,看到底問題出在哪裡,只有證據才能洗刷冤屈。
形勢當然非常不利。發佈會的召開幾乎讓新聞界炸鍋,整個業界更是風聲鶴唳,韓國公司已經宣佈全球召回所有涉及的手機產品,媒體對這一系列風波都有報導。韓國公司總裁鞠躬道歉的照片和視頻出現在所有報紙和網絡媒體的頭條。作為主要責任人,舒熠公司的股票再次應聲狂跌,因為納斯達克沒有跌停板,所以成交量仍舊異常而驚人的高。
輿論如此不利的情況下迎來了第一次庭審。舒熠這邊有強大的律師團,檢方也擺出了特別強悍的陣容。雙方抗辯數個小時唇槍舌劍,休庭的時候很多記者等在門外,舒熠和繁星幾乎是被律師們拽著突圍,上車後隔著車窗閃光燈還在猛閃,司機一腳大油門才成功擺脫。
在這種四面楚歌、烽火連天的情況下,舒熠也沒太表現出慌亂,只是繁星半夜醒來,看到他獨自站在露台上,似乎在看夜景。
繁星起床,拿了件外套,輕手輕腳地走上露台,給他披在身上。
舒熠沒回頭,只是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繁星將臉埋在他背上,蹭了蹭。
舒熠微笑著轉過身來,環抱住她。
舒熠說:「有時候覺得,自己運氣太好了。」
繁星說:「所有的一切,都是有因有果,如果運氣好,說明之前付諸了太多努力。」
舒熠說:「但有些事情,不是努力可以達到的。」他稍微頓了頓,說,「如果說,唸書,創業,做事業,這些都是很大程度上努力付出就有回報,可是遇見你,那不是努力就可以達到的。這僅僅只需要運氣。」
繁星踮起腳來,捏了捏他的耳垂,說:「那確實是運氣,多謝當年你沒把我的簡歷扔進垃圾桶裡。」
舒熠摟著她,兩個人一起看城市的燈火。縱然是夜深人靜,但仍舊燈海如星。遠處道路上流動如光束的,是蜿蜒車燈的河流。
夜風吹得她鬢髮拂動,舒熠將她摟得更緊,用大衣將她整個人裹起來,兩個人像兩隻豆子,親親密密地擠在豆莢裡,安穩而舒適。
他說話的聲音很近,她因為貼在他胸口,所以都能聽見他胸腔的震動,他說:「如果我一無所有……」
繁星說:「你不會一無所有,即使你什麼都沒有了,你還有我。」
舒熠笑起來,繁星說:「我知道公司對你很重要,但你對我很重要,你不要想像什麼一無所有,所以要離開我。這不可能,我認識的舒熠也不是這樣子,哪怕真的一無所有,他也會從頭再來。努力做到什麼都有。」
舒熠點了點她的鼻尖,寵溺地說:「那現在你要什麼?」
繁星乾脆地說:「回房間,陪我睡覺。」
舒熠哈哈大笑,將她打橫抱起,吻了吻她被夜風吹得微涼的臉:「遵命!」
雖然繁星積極而樂觀,其實內心也有隱忍的焦慮。只不過她知道,舒熠壓力已經很大了,自己得表現得更從容一點,不要讓他覺得她太在意。
馮越山和李經理已經暫時回國處理業務,繁星和舒熠商量了一下,目前看來美國的官司是個持久戰,長期住在酒店裡也不是辦法,索性在酒店附近租一套公寓。
繁星辦這種事情最利索,連看房帶下訂金只用了幾個小時,美國的公寓都是拎包入住,她稍微挪動了一下傢俱,添了些零碎日用品,又買了一些鮮花插瓶放在屋子裡,就收拾得很像個家了。舒熠也沒閒著,除了作為主勞力在繁星的指揮下挪傢俱,他還租了輛車,載著繁星去超市採購,兩個人這才有點居家過日子的氛圍。雖然官司如火如荼,雖然收購戰一觸即發,但戰地黃花分外香,這點家常瑣碎夾雜在各種會議、討論、開庭裡,顯得彌足珍貴。
搬家沒幾天,舒熠接到一個電話,是多年前在美國的室友江徐。江徐目前住在美國西海岸,當年他曾經投資了一筆錢給舒熠做啟動資金,算是早期合夥人,所以在公司持有一定比例的股票,只是他在幾輪融資中逐步將股權套現,成功上市後他又套現了一筆,現在只是公司的一名小股東,持股部分並不多。
或許是看到了新聞,江徐特意給舒熠打了這通電話,舒熠挺高興,因為自己無法離開紐約,所以邀請江徐過來紐約聚聚,沒想到江徐一口答應了。
舒熠與江徐的關係其實有點微妙,因為當年本來是三個人一同創業,江徐拿了大公司的Offer後希望出售專利套現走人,舒熠和老宋被迫湊了很多錢把他名下的股份買下絕大部分,才避免公司在創業初期的分裂。
但無論如何,老朋友肯在這種關頭來見自己,舒熠還是很高興。
江徐其實是帶著顧慮來的,沒想到舒熠親自開車去機場接他,回到公寓按開門鈴,繁星滿面笑容地來開門。公寓不大,但明淨敞亮,客廳偌大的落地窗能看到遠處中央公園那一片鬱鬱蔥蔥的綠。繁星做了四菜一湯待客,也就是例牌家常菜,但因為江徐是西北人,所以繁星問過舒熠後,特意做了蔥爆羊肉和臊子麵。江徐娶了位南方太太,多年不吃家鄉風味,非常感慨,特別感謝繁星和舒熠用心招待。
舒熠說:「原來咱們租房子住一塊兒的時候,你總念叨說想吃家裡做的蔥爆羊肉,那時候咱們窮,唐人街也是廣東菜居多,你說等有了錢,要在唐人街開家西北菜館子。」
說起當年的事情,兩個人不是不感慨,繁星切了兩碗餐後水果拿給他們,這才說:「你們聊,我開車去唐人街買點子薑,回來做泡菜。」
繁星是有意把空間讓給他們的,時隔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來了,總有很多話要聊,她沒必要參與太多。當她走後,舒熠拿了瓶威士忌,給江徐倒上一杯的時候,江徐才說:「你娶了位好太太。」
舒熠只是笑了笑,當年拆夥,其實他隱約知道是因為彼時江徐的新婚太太希望江徐能安定下來,進大公司任職,不要再跟著舒熠鼓搗創業。但江徐不提,舒熠也只裝作不知道。他說:「每個人總要找到合適的那個人,所謂的好,不過是正合適。」
江徐點點頭,說:「她確實比小唐更適合你。」
小唐是指唐郁恬,好多年沒有人這麼稱呼唐郁恬了,舒熠有點感慨。
江徐說:「當初你一直決心好好奮鬥然後向小唐求婚。」
舒熠說:「求過了。」
江徐詫異地問:「啊?」
舒熠說:「她斷然拒絕,說我只是被我自己的困惑矇蔽了。我不是愛她,我只是愛自己樹立的那個目標。」
江徐愣了兩秒,這才放聲大笑:「真是……真是!不愧是小唐!不愧是小唐!」
他連說了兩聲「不愧」,舒熠也不由得哈哈大笑,一邊笑一邊說:「這簡直是我這輩子最丟人現眼的事情,可沒任何別人知道,你也不能告訴任何人,不然我唯你是問!」
江徐舉杯,兩人碰杯,喝了一口威士忌,江徐拿勺子舀著水果碗裡的西紅柿吃,繁星果然心細,這餐後水果也不同凡響,竟然是最樸素的糖漬西紅柿,江徐果然喜歡這麼簡單而家常的風味。吃塊西紅柿,又喝一口酒,說:「小唐說得對,確實有時候,我們會被自己的困惑矇蔽。」
舒熠很坦然地說:「幸好現在我知道自己要什麼。」
江徐說:「這點很難得。」
兩個人又心有靈犀地碰杯,彷彿重新回到很多年前,那些在車庫埋頭苦幹的日夜,那時候兩個人熱情而單純,有一種年輕人特有的天真。事隔多年回首看,是一段彌足珍貴的歲月。
江徐說:「挺高興能來看你,真的。」
他從來不擅表達感情,這句話說得有點笨口拙舌,還借了點酒勁,舒熠什麼也沒說,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又給他倒上酒。
江徐掏出錢包,拿出全家福照片給他看:「這是我大女兒,這是二女兒,這是小的,才一歲多點。」
照片裡是很幸福的一家子,典型的美國中產家庭,衣食無憂,孩子們的臉上都洋溢著笑容,太太也滿面幸福地抱著最小的孩子。
舒熠說:「好傢伙,你已經生了三個了!」
「你要加油趕上啊。」江徐不無得意,「有孩子是另一種生活,就像突然人生有了重心,他們是地心引力,讓人覺得踏實,腳踏實地的踏實。」
舒熠說:「等我這邊官司了結能走開的時候,一定去西海岸拜訪你和你太太,看看孩子們。」
江徐特別開心:「那敢情好!我準備兩瓶好酒!」
江徐愛喝烈酒,所以舒熠才陪他飯後喝點威士忌,兩個人像回到從前的狀態,一起斜躺在沙發裡,什麼都說,漫無邊際地瞎扯,講從前共同認識的朋友,講述分別後各自的種種經歷,講述技術上哪個新聞,講述業內各種奇葩八卦。時不時一起哈哈大笑,像從前無憂無慮的兩個男生。
繁星買了泡菜罈子和子薑回來,開門發現兩個男人都喝掛了,屋子裡酒氣熏天,江徐躺在沙發裡呼呼大睡,舒熠倒在另一邊沙發裡也睡著了。一瓶威士忌竟然見底,兩個人還自己動手拌了盆蔬菜沙拉下酒,吃得乾乾淨淨,只剩空沙拉碗。
繁星覺得很好笑,想盡辦法才把舒熠叫醒了幾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拖上床去。江徐她不便動手,所以拿了條毯子出來給他蓋上,就算完事。
她收拾完殘局,還認真做了一壇泡菜,這才回到主臥,看舒熠仍舊醉得人事不省,就拿熱毛巾給他擦了擦臉和手。幸好舒熠酒品好,喝醉了也不鬧,就像個乖寶寶似的睡著,繁星怕太折騰他會吐,所以也不講究了,只倒了大杯礦泉水放在床頭櫃上,怕他醒來要喝。
結果舒熠一直沒醒,呼呼大睡,直到她洗澡上床的時候他都還睡得一動不動,繁星只覺得滿屋子都是他呼吸的酒氣,幸好公寓的新風系統工作良好,才不至於把她也給熏醉了。
半夜舒熠醒了一次,果然咕嘟咕嘟把那杯礦泉水全喝了,一喝完就倒下,仍舊醉態可掬,伸手將她抱進懷裡,嘟噥說:「繁星,我好喜歡你。」
繁星覺得挺好笑的,知道他是真喝多了,於是開玩笑問:「那你告訴我,你銀行卡密碼是多少?」
舒熠迷迷糊糊:「每張卡尾號數字的開方再乘以圓周率,取前面六位,取錢時心算一下就行了。」
繁星頓時黑線,技術宅果然都是神經病!
繁星有心再套他話:「喂,那你之前有沒有喜歡過別人啊?」
技術宅沒有吭聲,繁星一偏頭,才發現技術宅已經又徹底睡過去了。
可睡得真是時候啊,繁星不由得想。
第二天上午兩個男人才醒過來,都睡得鼻青臉腫,畢竟不像二十出頭的小夥子一般,還能喝那麼多烈酒都安然無事。宿醉本來挺難受的,但繁星熬了一鍋細粥,昨晚臨時又做了洗澡泡菜,所謂洗澡泡菜是四川人的做法,指泡菜的泡製時間特別短,一夜就得,但非常入味。櫻桃蘿蔔鮮酸開胃,蓮花白爽口清脆,最好吃的是子薑,嫩辣微酸,兩個男人就著泡菜吃了兩大碗白粥,都覺得腸胃熨帖了許多,連整個人都神情清爽了。
正吃著,江徐接到大女兒的FaceTime,原來她剛起床準備去上學。兩個大娃在FaceTime嘰嘰喳喳,小的那個也咿咿哦哦湊熱鬧,江徐頓時心都快融化了。聽女兒警惕地問:「爹地你有沒有喝酒?」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江徐指天發誓,「你看我到好朋友家做客,絕對沒喝酒。」壓低了聲音說,「他太太比你媽媽還要厲害,一點酒也不給我們喝。」
「那好吧。」小公主被矇騙了,只不過仍舊趾高氣揚,「你回來我要檢查的哦!」
「好的好的,虛心接受檢查!」
沒想到這麼多年不見,江徐變成了女兒奴,竟然坑蒙拐騙十八般武藝都得使出來,還連累繁星背「好厲害」的黑鍋。舒熠也覺得好笑。兩個人吃完早午餐,仍舊是舒熠開車,送江徐去機場。他一接到女兒電話就歸心似箭,今天就得返回灣區的家裡。
因為江徐誇繁星做的泡菜好吃,所以繁星用密封盒給他打包了一盒,帶回家做泡菜餅給小公主們嘗嘗。另外還給孩子們買了一盒紐約現在特別紅要排長隊的甜甜圈,給江徐太太準備的禮物,則是大牌絲巾和香水。
江徐覺得挺不好意思,說:「又吃又帶的。」
舒熠說:「這麼見外幹嗎,等我這邊事了了,還要跟繁星一塊兒,過去打擾你們全家呢。」
江徐就沒再說什麼。車到機場還比較早,舒熠將車停進停車場,兩個人就在車裡又聊了一會兒。
江徐說:「其實這次來,就是來看看你。我真的很高興。」
舒熠說:「我也是。」
兩個人都不是膩膩歪歪的人,但這時候都伸出胳膊,擁抱了對方,就像擁抱一段美好但遙遠的歲月。江徐輕輕拍了拍舒熠的背,舒熠用了一點力氣,也拍了拍他的背,這才鬆手,相視一笑。
江徐說:「其實要多謝你,你讓我看到另一種可能性,讓我想到當初自己如果沒退出,可能會像你現在這樣,在行業內擁有自己的領域。」
舒熠由衷地說:「你也讓我看到了另一種可能性。」
如果當年他在美國穩定下來,可能也像江徐一樣,落地生根,娶妻生子,過著平靜而幸福的生活。
江徐下了決心,說道:「有件事,我必須得告訴你。一位朋友的朋友,輾轉通過介紹人找到我,想要收購我手裡你公司的股權。因為是朋友介紹,價格特別誘人,而我正想搬家,給孩子們換一個更好的學區……」他忽然笑了笑,說,「舒熠,你放心,這次我站在你這邊。」
舒熠很感動,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江徐自嘲地笑笑,說,「當然了,主要還是更看好你,覺得你會將公司做到更大更強,這股權會越來越值錢。」
舒熠說:「不管怎麼樣,作為朋友,我尊重你的任何選擇。」
江徐想到自己決意退出的那天晚上,舒熠、宋決銘還有自己,一起吃了頓散夥飯,那時候舒熠就說,作為朋友,尊重他的任何選擇。
倏忽七八年就這樣過去了。
兩個人會心一笑,就像回到從前那些推心置腹的日子。
江徐說:「你要小心,這次對方來勢洶洶,好像不是什麼善茬,就我手裡這點股權,他們就出到市場三倍的價格,這是勢在必得。」
他告訴舒熠,對方是通過一個基金來接觸自己的,估計也不止接觸自己這一個中小股東。至於居中介紹的朋友,也是行業內的一個熟人,並不是專業掮客。
江徐很替舒熠擔心,舒熠倒反過來勸了他幾句,等送江徐進了航站樓,舒熠下來就給老宋打電話:「你去看看高鵬。」
老宋莫名其妙,因為時差,現在北京時間正是夜深人靜,他睡得迷迷糊糊,隨口反問:「高鵬怎麼了?」
舒熠原原本本將江徐來看自己的事說了一遍,把重點信息告訴老宋。原來介紹基金給江徐的那個行業內熟人,舒熠也認識,跟高鵬關係特別好,當年被高鵬挖到長河去做高級副總裁,主管電子業務,所以舒熠還見過好幾回。
舒熠覺得高鵬不可能不知道這事,一定是他那邊出狀況了。
老宋雖然憨直,但也明白這中間的利害關係。第二天一早就跑到長河電子去找高鵬,結果高鵬去了哈薩克斯坦出差。他給高鵬打了個電話,原來高遠山一病,原定隨領導人出席的一個貿易洽談會去不了,高鵬臨時代替他出差了。
高鵬多機靈的人啊,聽老宋在電話裡一說,二話不說,立刻從哈薩克斯坦買了張機票直接飛回北京,氣勢洶洶殺回集團總部,把正在開董事會的全班人馬堵個正著。
這下子老頭子的狐狸尾巴藏不住了,哪有什麼胰腺炎,分明正在跟董事會商量收購事宜,高家父子大吵一架,高鵬把手機都摔了,拍桌子跟老頭子對吼:「我以為你病了跑回來替你幹活,你卻在背後捅我刀子!」
所有董事齊刷刷看著高遠山,高遠山說:「我怎麼捅你刀子了?收購是再正常不過的公司行為!你那生產線,成天被舒熠壓著打,現在都成了集團的短板,能花錢解決的事情,為什麼不把他公司買下來!舒熠是你什麼人?你這麼維護他!」
「舒熠是我最好的朋友!就像兄弟!兄弟你知道嗎?你這麼幹就是陷我於不義!」
高遠山氣得都笑了:「你都跟他成兄弟了,我怎麼不知道我還生了那樣能幹一個兒子?他要真是我兒子倒好了,有了他,我立刻把你打包送出門,愛上哪兒涼快涼快去!省多少心!」
所有董事想笑又不敢,畢竟高遠山從來是虎威凜凜。
高遠山說:「還花我的錢保釋他,你要真能耐,跟他一塊兒在美國蹲大獄啊,你花我的錢做什麼人情?還兄弟呢,不就是金錢利益,佔你便宜!」
高鵬多麼伶牙俐齒,跟親爹吵架從來不落下風,今天完全是氣急敗壞,才被親爹抓住了話柄。
高鵬氣得語無倫次:「你就知道錢!你就知道買!你能把我媽買回來嗎?你知道我媽為什麼跟你離婚嗎?因為你這種人,眼裡只有錢,就沒別的任何東西!」
高遠山被氣得眼前發黑,舉手「啪」就扇了兒子一耳光。這一耳光打出去,高遠山自己倒愣住了,高鵬反倒把脖子一挺:「你打啊,你今天有本事把我打死在這裡!」
高遠山可氣壞了,咬牙切齒地回頭找稱手的家什:「我打不死你這小畜生!」董事們看父子倆鬧得實在是不可開交,趕緊一擁而上,勸的勸拉的拉,好容易把高鵬撮弄走了,七手八腳將他關進集團一個副總的辦公室裡,讓他冷靜冷靜。
高鵬被反鎖在辦公室裡,燈也沒開,外頭走廊裡還鬧哄哄,大約是大家在勸阻高遠山不要再來砸門打兒子。高鵬半抵半靠著辦公桌直髮愣,覺得臉上癢癢的,伸手一抹才發現自己眼淚都流出來了。
生平第一次跟老頭子這樣撕破臉大鬧,竟然是為了舒熠。
高鵬覺得太無厘頭了,明明應該為了個姑娘啊。
他非要娶老頭子非嫌棄不准進門的真愛,如果老頭子不讓步,他就跟真愛一起遠走高飛,共築愛巢。等生了孫子都不領回家,饞死老頭。
結果鬧成這樣是為了舒熠。
高鵬覺得哪哪都不對。
他花了一秒鐘認真思考自己的性取向問題,確定自己還是喜歡女人。
只是舒熠這事,是老頭子瞞他太狠,搞成這樣,叫他怎麼見朋友,太丟人現眼了。
只是老頭子都動手揍他了,明顯不會做任何讓步。
高鵬漸漸冷靜下來,應該先聯絡舒熠,讓他有點防備。他伸手摸了摸,才想起來自己的手機剛才在會議室摔了,幸好身後辦公桌上有座機,他拿起來想撥號,發現自己根本記不得舒熠的手機號,平時都是直接點開手機通訊錄,哪能記得舒熠電話是多少。
高鵬心裡又平靜了一些,很好,說明自己的真愛真不是舒熠,不然還真的懷疑自己性取向了。
他撥了個零到總機,讓總機接到自己辦公室,好叫自己的助理去翻通訊錄。
總機小姑娘挺機靈的,聽出他的聲音,說:「小高總,孫助理在二十三樓開會,要不我接到二十三樓會議室找他?」
高鵬覺得這總機小妞有前途,跟繁星一樣有眼力見兒。他決定待會兒就去見見這總機小妞,如果人長得不錯,就立刻領到老頭子面前,宣佈要跟總機小妞結婚,氣死老頭子。
做出這個喪心病狂的決定之後,他心情愉悅多了。
等他排除千難萬險跟舒熠通上電話之後,劈面頭一句就是:「我打算跟我們公司總機結婚。」
舒熠愣了一下,問:「為什麼?」
「氣死老頭唄!」高鵬輕描淡寫地說,「誰讓他非要收購你的公司。」
舒熠無語,不明白這中間的邏輯。但隱隱約約猜測的那樁事情終於得到了驗證,他說:「那我現在是不是得立刻還你錢?」
「老頭子的錢。」高鵬有點垂頭喪氣,「他會不會收回保釋金,要是那樣,你是不是要回去坐牢?」
舒熠坦率地講:「我不知道,回頭問問律師。」
高鵬說:「他今天竟然動手打我了,可見是來真格的,你別掉以輕心,我爹比我還雞賊,從來不打沒把握的仗,手底下還養了一批得力的人,他要收購你公司,就一定能辦成這事。」
舒熠說:「我知道,你放心吧。」停了停又勸他,「你別跟他鬧太僵,總歸是父子,為我這個外人,不值當。」
高鵬長長嘆了口氣,說:「我也沒想到他真打我啊。」
「小杖則受,大杖則走。」舒熠難得引用封建糟粕來勸他,「放機靈點,別硬頂著跟親爹置氣。」
高鵬還有另一層委屈,但沒法說,他只是哼哼了兩聲:「那他把我當親生兒子嗎?騙我說病了,嚇得我連忙飛回來,馬不停蹄替他跑去出差,我這是……」他忽然停了,又嘆了口氣。
千言萬語,更與何人說?
幸好也沒想要告訴舒熠,再次驗證舒熠不是自己真愛。
高鵬覺得心口堵的那塊大石好歹又鬆快了一點。
舒熠掛斷電話,心裡卻沉甸甸的。
紐約時間正是凌晨三點多,舒熠的手機原本放在客廳充電,他是被手上智能腕錶的來電提醒震醒的,輕手輕腳走出來接完電話,走回房間看繁星睡得正沉,絲毫沒有被驚擾到。他慢慢地、輕輕地把被子掀起一角上床,怕吵醒了繁星。
她最近挺辛苦,陪著他晨昏顛倒地開會,還想方設法地做吃的,給他改善生活,舒熠有點心疼,覺得她臉都瘦小了一圈,下巴都尖了。
他伸長了手臂將繁星攬進懷裡,她本能地朝他的方向靠了靠,窩得更深,像團成一團的兔子,把頭都埋在了他的臂彎。
舒熠伸手摸了摸她的長髮,繁星頭髮很長,從前他都並沒有覺得,後來發現能鋪滿整個枕頭,每次睡覺他都很小心,怕壓到她的頭髮。
他心滿意足地摟著繁星,心想哪怕是為了心愛的人,他也要沉著應對,走好每一步,把目前最艱難的局面應付過去。
情況比想像中的要迅速而惡劣,新聞反倒是從國內炒起來,可能是因為高遠山的策略是由內及外。因為舒熠曾經上過頭條,公眾對他有印象,所以在媒體的熱炒之下,迅速成為一個熱點,只不過國內的媒體環境魚龍混雜,營銷賬號一擁而上,各種稀奇古怪的小道八卦層出不窮,連「身家億萬青年才俊在美殺人被捕」這種驚悚標題都寫出來了,言之鑿鑿說舒熠在美國謀殺了競爭對手公司的CEO,語不驚人死不休。
在這種轟轟烈烈的情況下,幾條財經新聞倒成了無人注意的輕描淡寫。而且長河集團是用註冊地在美國的全資子公司進行舉牌收購,普通人哪鬧得懂這些,反倒將那些牽強附會的八卦消息傳得漫天飛。到最後說得有鼻子有眼,什麼舒熠這麼年輕就成為CEO是因為剽竊專利啦,什麼因為競爭不過對手,所以設下技術陷阱殺掉了對方公司的高管,越是離奇越是有人肯信,因為太多人都覺得為富不仁,哪有年紀輕輕就富可敵國的,一定是因為不擇手段才能有錢,不知道做了多少齷齪事。
更有一部分國人心理自卑,聽到「國產」兩個字就覺得矮人一等,一聽說韓國公司確認故障原因出自陀螺儀,就大罵國產水貨,只知道代工抄襲。
繁星當然有注意到那些亂七八糟潑污水的新聞,但在她這裡就已經過濾掉了,舒熠已經夠忙夠累的了,沒必要讓他知道這些。
即使是烽煙四起時,她也努力讓舒熠周圍的三尺之地清淨而安全。
在這種情況下,長河集團的佈局已經逐步明朗。首先長河必然與韓國公司有默契甚至配合,韓國公司將技術原因推卸到陀螺儀上,進一步打壓股價。其次恰好美國Kevin Anderson駕駛平衡車出了事故,舒熠身陷官司困局,對長河集團而言,這簡
直是天時地利人和全湊齊了,挾勢而來,勢在必得。
從國內輿論造勢,這是第一步,目的是蠱惑中小股東,遊說他們將股權出售給長河,不再信任舒熠。
然後他們或許會在美國尋找司法途徑,讓舒熠的官司進一步拖延下去,雖然他們無法影響美國的司法公正,但只要舒熠不無罪釋放,就永遠背負污名,失去對公司的絕對控制。他們賭的就是一個概率。甚至,只要舒熠無罪釋放前他們大量買入股票,獲得控股權,亦是大獲全勝。這是一個連環局,步步緊逼,每一環都無懈可擊。
繁星知道情勢逼人,急得嘴角都出了一串燎泡。她不願讓舒熠擔心,收購到了公開舉牌階段,公司按章程需要通知全體股東,召開股東大會討論收購與反收購事宜,只不過舒熠人在美國,這股東大會只好協調到美國來舉行,千頭萬緒,都是瑣碎熬人的事宜。
繁星獨自駕車去唐人街開了兩劑清涼敗火的中藥,回來也沒顧上吃,煎了倒給舒熠喝了兩劑,其實都是什麼金銀花杭白菊甘草之類,就當茶水喝了。
律師們分工摳細節,每天都跟繁星開會討論,舒熠則忙著股東大會的事情。
再次開庭後,局面朝著不利方向滑去,因為韓國公司宣佈找到更多證據,證明事故出現確實是因為陀螺儀。而舒熠的另一項控罪是商業欺詐,明知技術有缺陷卻出售給下游生產商。檢方開始跟律師們討價還價,如果舒熠主動認罪,他們可以考慮減刑,少判幾年。檢方的這種行為在美國是合法的。
然而律師剛跟舒熠提了一提,就被他斷然拒絕。他說:「絕不。」
律師很無奈,認為檢方條件很優厚,所以轉而私下試圖說服繁星,讓她去說服舒熠。
繁星聽完律師分析利弊,檢方開出的條件極具誘惑力,他們可以放棄過失殺人的指控,這樣餘下的商業欺詐就會判得很輕,而且可以減刑。
但繁星也只說了同樣的一個詞:「絕不。」
律師很不解,很抓狂:「Why?」
「不白之冤。」繁星說,「中國有一個詞,叫『清白』,這很重要。」
她對律師一字一頓地說:「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閒。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她用英文將這首詩翻譯了一遍,然後說,「我丈夫沒有犯罪,所以他絕不會認罪。我瞭解他,這是原則,也是底線。」
律師無奈地聳聳肩,說:「如果繼續出現證據,那會對我們很不利。我們就無法再與檢方談判。」
繁星說:「沒有談判,只有勝訴。」
雖然那句話沒有說,但律師都是聰明人。他瞪視了一下眼前這個強勢的東方女人,她個子小小——相對白人而言,語氣堅定而溫柔,然而她就像個戰士一樣。他作為律師見識過她戰鬥時的樣子,所以他停止了遊說。
他說:「好吧,沒有談判,只有勝訴。」
話可以這麼說,繁星內心卻充滿了煎熬,她理解舒熠,所以也知道他的內心也是煎熬的。
最難過的時候,舒熠開車載她去海邊散心,繁星留在沙灘上,他拚命地往海面更遠處游,發洩著心中的積鬱。
有那麼一瞬間,繁星真怕他不會再游回來了,她站在礁石旁焦急地張望,舒熠游得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漸漸成了一個小黑點,差點就要看不見了。
繁星其實很怕,手都在抖,卻一遍一遍對自己說,他會回來的,他會回來的,他絕不會拋下自己。
我要相信他。
這句話彷彿是咒語,一遍遍對自己念,她也就相信了,所有的安全感其實是建立在內心,只要你信,就有安全感。
舒熠終於開始往迴游,在浪花間他仍舊是個小黑點,肉眼並不覺得他是在接近,可是慢慢地,他還是游得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終於靠近沙灘,水太淺了,他從海水裡站起來。繁星拿著浴巾迎上去,裹住他,海水打濕了她的鞋,她忘記脫了。舒熠知道她的擔心,他將她抱起來,一直抱到公路旁邊,把她放回車上。
荒涼的海灘,都沒有別人,兩個人在車裡開著暖氣喝保溫壺裡熱的咖啡。春天的海水還是很涼,舒熠已經擦乾換上了乾燥的衣服,咖啡讓他整個人都暖和起來,他說:「下次不會了,不會讓你再擔心,下次我在公寓泳池裡游。」
繁星搖搖頭,伸出胳膊摟住他,什麼也不用說,她不用他為她做出改變,如果他覺得這種方式能發洩情緒的話,這一切都是她可以接受的。
兩個人露營在沙灘上,半夜帳篷被風吹得呼啦啦響,他們被吵醒了,索性爬起來看星星。
夜晚空氣很涼,這附近沒有人家,沒有燈光,遠離城市,荒涼而寂靜,只有潮汐的聲音。
漫天的星斗,像無數顆銀釘,大而低垂,襯托著曠野。
繁星裹著毯子跟舒熠鬥歌,這是一種大學時代男女生寢室的活動,唱過一遍的歌不能再唱,對方唱過的歌也不能再唱,拼的是誰會的歌多,誰先想起來哪首歌。
兩個人原本是鬧著玩,你一首我一首地唱,輸的人要被彈額頭,到後來唱得聲音越來越大,到最後幾乎是用吼的,兩個人一起吼《好漢歌》:「大河向東流哇,天上的星星參北斗哇,說走咱就走哇,你有我有全都有哇,路見不平一聲吼哇,該出手時就出手哇……」
兩個人的聲音半夜傳出老遠,吼得連嘩嘩的潮水聲都壓住了,繁星聲音都吼劈了,笑倒在沙灘上,覺得鬱結舒散了不少。
舒熠到車後備廂拿了天然氣罐小爐子煮方便麵給她吃。
煮好了也沒有碗,兩個人頭並頭,就在小鍋裡一起吃麵。
雖然就是最最普通的方便麵,但半夜吃起來格外香。
繁星心想,即使真的是山窮水盡一無所有,但只要舒熠在身邊,只要自己和他在一起,哪怕吃碗方便麵都是香的。
所謂有情飲水飽,大抵就是如此。
那還有什麼好怕的呢?
第二天清晨她醒來,舒熠已經在沙灘上散步,聽她走近,他回頭對她笑了笑,從容而鎮定。
她站在他身邊看海,他輕輕地說:「潮來天地青。」
景色很美,日出壯觀。
她牽著他的手,一起看。
股東大會終於在最後一次庭審前召開,出乎意料,大部分中小股東都表態支持反收購。一位老太太在浙江有兩間工廠,好幾條生產線。她說:「舒熠沒有做這行的時候,我們廠從德國進口陀螺儀,每個三十五歐元,還不包括關稅和集裝箱運費。舒熠做這行之後,全球價格降到了五美金。我知道做實業有多難,尤其做好一個實業更難,關鍵時候,我不會背棄曾經幫助過我的人。」
中小股東紛紛贊成,他們都是公司發展過程中逐漸加入的,有同行業的戰略投資人,也有跨行業的純粹股東,只不過公司一直在成長,所以帶給他們很高的利潤回報,舒熠為代表的技術宅們也很簡單,沒有其他管理團隊那麼多小算盤,所以中小股東們一直很滿意,集體表態要同仇敵愾幫助舒熠反收購。
股東會統一了意見,餘下的就好說了,雙方在流通股進行了拉鋸戰。
舒熠最痛苦的一點是,沒有錢。
長河最大的優勢也是,有錢。
這流通股拉鋸戰,拼的就是錢,所以舒熠一直處於被動挨打狀態。雖然中小股東都支持,並且還借了一些資金給他,但跟財大氣粗的長河電子比起來,簡直是杯水車薪。
收購戰引起了業界的關注,但這是財經領域的,公眾的八卦注意力還集中在過失殺人案上。最要命的是,行業內聽聞這個消息,不少公司都蠢蠢欲動。有一家美國硅谷的大公司MTC,也對舒熠的公司垂涎三尺,特意派人飛來紐約和舒熠談判:「舒,我們對你的公司非常有興趣,我們可以比長河條件更寬鬆,甚至可以答應在某些條件下保留全部管理層,你和你的團隊仍舊可以管理公司,只是我們會成為你的大股東而已。」
前有狼後有虎,而且虎視眈眈。MTC也是行業內數一數二的公司,提出如此之優厚的條件,在長河咄咄逼人的對比之下,中小股東有的開始動搖,因為MTC不僅提出的意向方案確實很誘人,價格也非常具有誘惑力。因此產生了很大的分歧,一部分股東覺得,既然MTC的條件如此優厚,反收購如此吃力,不如跟MTC進行併購談判。另一部分股東態度堅定地支持反收購。
分歧一產生,裂痕也就有了,本來反收購的拉鋸戰每天耗費大量的資金,股東們內部出現分歧,就讓反收購局面岌岌可危。
繁星覺得舒熠像個消防員,每天都奔赴在火場之間。她覺得每一天都很漫長,舒熠有開不完的會,籌不完的錢,接不完的電話,還得對股東們的動搖進行安撫。繁星又覺得每一天都很短暫,好像沒辦幾件事,一天就已經結束了。
夜深人靜的時候,舒熠總是在她睡著後去露台抽菸,他其實是一個非常律己的人,繁星在公司工作這麼多年,從來沒有見過他抽菸。
他壓力一定是大到了臨界線,才會選擇這樣的方式悄悄紓解。
公司對他而言其實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作為創始人,胼手胝足地將公司做到今天,就像養育一個孩子一樣,所有的一切都是心血的結晶,怎麼能輕易地放棄?
可是眼看著錢一點點花完,長河頻頻舉牌,硬生生用錢砸出流通股的持股量來,MTC公司更是財勢雄厚,而且MTC是行業內的老牌公司,關聯企業特別多,隨便使點絆子,目前如此脆弱,正在遭受惡意收購和技術缺陷指責的公司根本就承受不起。
但選擇MTC,在這種狀況下無異於飲鴆止渴。
為了打消舒熠的顧慮,MTC公司的CEO巴特親自從西海岸飛到紐約來見舒熠,可謂誠意十足。他還約了參議員夫婦一起吃飯,於公於私,舒熠都無法拒絕這次面談。
好在氣氛還算融洽,巴特在紐約長島也有一套豪宅,特意請了舒熠和繁星去家中做客。參議員夫人熱情大方,一見面就擁抱了繁星,告訴舒熠,繁星給自己講的那個故事深深地打動了她。
「實在是太美了,中國古代的愛情。非常勇敢。」
繁星不過微笑,巴特略知事情的一二,只知道舒熠欠參議員人情,卻不知道這中間的細節。在聽完參議員夫人的描述後,巴特倒是對繁星刮目相看。
舒熠也向參議員表示了感謝,參議員夫婦因為還有其他聚會要參與,所以在飯後就匆匆告辭,巴特夫人陪繁星參觀玫瑰花園,巴特則邀請舒熠去抽雪茄,談話這才正式開始。
大約是為了讓談話沒那麼緊張,巴特首先讚美了一下繁星,誇舒熠的新婚妻子真是美麗,這也是一種社交禮儀,所以舒熠也就客氣地道謝。
其實到了這種層次,也沒有太多務虛或繞圈子的話,巴特坦誠地說:「Shu,你應該感受到我們提前釋放的善意,我們非常看好你和你的團隊,願意你們繼續留任,我們並不是要做一次惡劣的收購,我們希望建立在友好的基礎上,完成這次友好的行為。」
這話就有點自欺欺人了,這時候出來落井下石,怎麼都跟友好扯不上邊。舒熠也沒動怒,只是說:「現在並不是一個好時機。」
「是的。」巴特給舒熠倒上一杯酒,「最好的威士忌,你畢竟得承認,還是蘇格蘭人會釀這種酒。但是天曉得,LR(long river,長河的英文名縮寫)這時候對你們動手,這讓我們不安。你知道LR 是我們在全球範圍內很重要的競爭對手,我們絕對不能讓你落到競爭對手那裡,這在我們看來,是巨大的、不可彌補的損失。」他聳聳肩,「我只是想要幫助你,Shu,不要拒絕我們的友情。」他狡黠地注視著舒熠,「除非,你覺得LR對你來說,比我們對你來說更重要。」
「我沒有拒絕你們的友情。」舒熠說,「你們一直是我重要的合作夥伴,這麼多年你對我們公司都是很公平也很慷慨的。」
巴特舉杯:「為友情!」
舒熠與他碰杯,喝了一大口酒,酒精總是讓人舒緩的,尤其在緊張了這麼多天之後,舒熠深深地陷進沙發裡:「這酒真不錯。」
「可不是嗎?」巴特不無得意地說,「我有兩瓶,最好的,只留給最好的朋友,待會兒你帶一瓶回家,在跟該死的律師們或者其他什麼人開了一整天會議的時候,你一定想來一口,我猜你一定願意來這麼一口。」
男人們喝了點酒,說話也隨意了很多,巴特向舒熠推薦了幾種雪茄,兩人漫無目的地閒聊了一會兒,巴特說:「真沒想到你會在紐約結婚,哦,看在上帝的分上,你的律師給你擬的婚前協議足夠嚴密嗎?你知道紐約州的婚姻法並不是特別友好,一般來講,我會建議朋友們去其他州註冊結婚,那句諺語怎麼說?要知道天總是會下雨的,你永遠需要一把傘以防萬一。」
「沒有婚前協議。」舒熠挺隨意地說,「我的一切都是她的。她是我的妻子,我的終身伴侶,我願意與她分享。」
巴特一時意外得說不出話來,因為舒熠即使目前處於特別困難的狀態,但仍舊身家不菲,他缺乏的只是現金進行反收購而已,甚至因為長河的惡意收購,從市值上來說,他擁有的公司股票正在暴漲。
巴特嘟噥了一句,說:「你是個慷慨的人,舒,你也真是一個好人。」
舒熠說:「她是個慷慨的人,她給了我愛情,給了我她所有的一切,所以平等地,我應該給她我的一切。」
巴特舉杯:「祝賀你!看來你尋找到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半。」
「謝謝!」舒熠與他碰杯。
兩個人一邊喝酒一邊聊,巴特雖然老謀深算,但表現得非常有誠意,不斷地進行試探和遊說,但總的來說,他的舉動並不令人討厭。畢竟比起長河來說,他這是典型的先君子後小人,起碼還給機會讓舒熠選擇。
「你想一想,舒。」巴特說,「你沒有錢了——我能算出來你能有多少錢進行反收購,大家都計算得出來,所有華爾街的那群傢伙,他們的鼻子比狗還靈。你撐到今天不容易,可是也就到此為止了,在流通股領域,你不能不認輸。LR有源源不斷的錢,我知道他們的主營業務,雖然油價在跌,可是它擁有那麼多油井,那些石油每天都在變成錢。我也知道LR 的高,他是一個非常非常狡猾的對手。他知道你沒有錢了,輸掉了流通股,你很難在其他地方找補回來。你很有才華,舒,但這個世界是殘酷的,它的規則是,你失去了一張牌,重要的牌,OK你輸了,這不是你的錯,你堅持了足夠久,但LR已經贏了。你再掙扎,只不過把自己弄得流血不止,而我,MTC,絕對不能眼看著LR得到你,所以別拒絕我們。我們只是想要幫助你。」
舒熠沉默了很長時間,因為他知道巴特說的都是實情,雖然還在苦苦支撐,但流通股的拉鋸戰不會持續太久,他已經提前輸掉了這局。其實和長河進行流通股較量的時候,就已經是輸了,但不能不為,雖千萬人吾往矣,縱然是飛蛾撲火,他也只能用自己的翅膀擋住烈焰。
「想想看吧,舒,我們有最大的誠意,最優厚的條件。」巴特說,「我們甚至可以給你個人那家小小的公司注入一點資金,甚至,我們可以買下它。」
舒熠有點敏感地看著巴特,除了上市公司外,他個人確實有一家小公司,那原本是從起初回國創業時組建的一個研發團隊發展起來的,主營業務跟陀螺儀也沒有太大關係,而是生產一些特定的手機配件和人工智能專用的傳感器,因為一直在虧錢,所以靠舒熠的個人財產支撐。這家小公司他絕對控股,與上市公司並無任何同業競爭或關聯交易,且屬於他的個人財產,因此外界關注到這家小公司的人並不多。
巴特感覺到了他表情細微的變化,他心中暗自得意,說:「你看,舒,我能解決你實際的困難,甚至,可以在你個人的利益上給你最大的幫助。我們是朋友。」他意味深長地說,「朋友總會替朋友考慮的。」
舒熠說:「這樣是有悖我原則的。」
「但是你現在有家庭。」巴特感覺到了鬆動,繼續遊說,「你很愛你的太太,你馬上就會有自己的孩子,你願意破產嗎?你願意孩子出生就一無所有嗎?我們總能想到辦法的。」他寬厚的手掌落在舒熠的肩上,「想想吧,舒,不要著急,仔細考慮之後再回答我。你是一個好人,你願意為所有股東負責,但是所有股東,真的站在你這邊嗎?」
回去的路上,舒熠很疲憊,繁星也是,應酬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雖然巴特太太十分熱情,但那是另一個社交戰場。舒熠在打一場戰役,她又何嘗不是。舒熠將她攬入懷裡,繁星沒有作聲,靜靜地靠在他懷中。
舒熠說:「覺得有點對不起你,總讓你跟著我吃苦。」
繁星說:「我願意。」
舒熠笑了笑,說:「前有狼後有虎,也沒別的路可以選,你覺得我應該選狼,還是應該選虎?」
繁星說:「真的沒有別的路可以走嗎?」
舒熠說:「或許吧,但目前看來,真得在狼和虎中間挑一個了。」
繁星故意活躍氣氛:「不如點兵點將,點到哪個選哪個。」
舒熠笑了一聲:「還不如擲骰子。」他在她耳朵上親了一下,說,「就選老虎吧,我決定了。」
繁星詫異地看著他:「這麼快?為什麼?」
「反正總得選一個。」舒熠明顯表情放鬆了許多,也許是真的無所謂了,他甚至開起了玩笑,「畢竟老虎剛誇過你漂亮,看在這個的分上,我也得選虎啊!」
話是這麼說,做任何決定其實都非常艱難。首先得統一股東的意見,股東們也知道舒熠盡力了,毫無辦法,但這時候選擇跟MTC合作,簡直是棄子認輸,僅股東們就統一不了意見。當MTC提出首先可以誠意收購舒熠那傢俬人公司時,股東會簡直炸鍋了,大部分中小股東立刻拍案而起,覺得舒熠這是背叛和出賣。
一時間什麼難聽的話都有,舒熠迅速失去中小股東的支持,更有難聽的電話打到繁星這裡來,她也默默地過濾掉。
其實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舒熠想要賣掉私人企業的初衷也是為了籌錢,籌錢才能反收購,然而不會有人這樣理解,很多中小股東甚至倒戈偏向了長河。
舒熠在一片罵聲中還能苦中作樂,說:「這算不算眾叛親離?」
他其實因此肩負的壓力比任何時候都大,連老宋都忍不住打了個電話來,說:「舒熠你千萬不能這麼幹,你這麼幹會失去民心你知道嗎?」
「那麼你告訴我,我能從哪裡找錢來反收購?」舒熠反問,「如果不賣掉私人企業,我能從哪裡找錢?何況私人企業一直在虧錢,而現在,我甚至能把它賣個好價錢。」
老宋說:「你也不能這麼幹,你這麼幹不是飲鴆止渴嗎?小股東們要是全都支持長河收購了,你該怎麼辦?」
舒熠說:「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高鵬也打了電話了,直截了當地說:「舒熠,雖然我是站你這邊的,但你真要把公司賣給MTC,還不如賣給我爸呢。你看,咱們倆什麼關係啊!你賣給我爸,那不就等於賣給我?你放心,沒等你落我爸手裡,我一定就已經想法子把你給撈出來,不讓他染指你!我爸為了我跟公司總機的事都快氣瘋了,現在他只要我跟那姑娘分手,什麼條件他都肯答應,所以我一定有法子把你弄出來,MTC開什麼樣的條件我都跟!我做你的大股東,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舒熠還有心情跟他開玩笑:「那你不得犧牲你跟總機姑娘的感情了?」
高鵬特真誠地說:「我想做你的大股東想了這麼多年,犧牲點感情怕什麼!」
舒熠十分感動地拒絕了。
舒熠雖然覺得無愧於心,但罵聲四起,長河簡直快要樂瘋了,知道舒熠這是被逼到山窮水盡,不得不出此下策。
高遠山說:「這是真沒錢了,打算拿個人財產堵上。他的個人財產能堵多少窟窿,還挨所有股東的罵,認為他這是拿錢跑路。這舒熠,被逼得都出傻招了!」
長河乘勝追擊,在中小股東那裡頗有所得,頻頻舉牌,漸漸逼近收購成功臨界線。MTC則不焦不躁,以逸待勞。
巴特十分肯定,舒熠絕不會甘心被長河收購,而且自己已經釋放了如此的誠意,舒熠肯定會回頭的。那可不是一個錢兩個錢,而是很多個億。而且舒熠的個性業界都知道,他非常有責任感,哪怕僅僅是為了管理層留任,他也會跟自己展開最終談判的。
長河將舒熠逼得越緊,MTC就在談判中越是有利,所以巴特十分悠閒地觀戰,等待舒熠自己進入囊中。
因為收購而再次召開的股東會簡直鬧翻天,完全沒有了第一次股東的同仇敵愾。所有人對舒熠充滿了敵意,舒熠不得不承認MTC這招真是一箭雙鵰,首先迫使他天然地考慮是否立刻變現個人財產反收購,然後瓦解和離間了他與中小股東原本良好的同盟關係。
巴特老奸巨猾,給他添置了無數障礙,而他還得感激MTC的好心,起碼它從表現甚至實質來說,都是在給他提供反收購幫助。
焦頭爛額裡迎來最後一次庭審,早起繁星給舒熠打領帶,準備去法庭。紐約已經是春深似海,春光明媚,舒熠覺得繁星手指微涼,她最近十分疲憊,他握住她的手,給了她一個鼓勵的微笑。
這次庭審控辯雙方都做好了決一死戰的準備。
控方列舉的證人都非常有力,包括一名高級別技術顧問,他詳細向大家解說了平衡車的失控原因,正是基於舒熠向Kevin Anderson在郵件中提出的技術建議。然後列舉了實驗室做的一次次模擬實驗,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造成平衡車的失控。
控方詢問舒熠:「這郵件是你發送的嗎?」
「是。」
陪審團寂靜無聲,每個人都在做筆記,也看不出來陪審員們在想什麼,他們都經過培訓,不會在法庭上表露任何情緒。
控辯雙方糾纏的點都在於是否過失殺人,因為這是重罪。而商業欺詐罪名更輕,也是建立在舒熠有明確得知產品缺陷,卻仍舊出售給下游企業的基礎上,律師很有信心打贏後一點,因為主觀故意很難證明。
控方的證據鏈倒是羅列得很完整,辯方律師試圖突圍了幾次,都被控方精確地擋下來,庭審一時膠著,氛圍也漸漸凝重。連繁星都知道情形不妙,再這麼審下去,或許陪審團真的會判罪名成立。
就在庭審間隙,辯方律師的助手走進來,悄悄在律師耳邊說了一句話,律師精神大振,申請引入新的證人。控方立刻反對,因為辯方沒有提前申請。律師力爭,說明這位證人十分重要,控辯雙方又在庭前幾乎吵起來,法官最後還是決定引入新證人。
這位新證人是Kevin Anderson的太太,她在丈夫的葬禮後就沉浸在悲傷中,帶著孩子去澳洲陪伴丈夫的父母,剛剛才回到美國。
舒熠不知道律師怎麼找到她,並說服她出庭作證。
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Anderson太太,上次見面,還是好多年前,Kevin盛情邀請他去家中做客。Anderson太太和氣可親,就像師母一般招待了他和另幾位年輕的客人。
舒熠心裡充滿內疚和悲傷,律師沒有向他提起,可能也是擔心他反對打擾Anderson先生的遺孀。他看了一眼繁星,繁星懂得他的意思,輕輕搖了搖頭,示意律師也沒有跟自己商量過。
這件案子對律師而言也非常非常重要,因為獲得很多美國商界的關注,報紙上更有長篇累牘的報導,所以律所幾乎是拼盡全力,也想要贏下這場官司。
正因為如此,控方也是拼盡全力,想要一個漂亮的結果。
Anderson太太宣誓後坐到證人席上,她十分平靜地看了舒熠一眼,然後開始做供述。
律師提問後,Anderson太太告訴法官:「是的,我知道有這些郵件,我聽我的丈夫提起過,他對此興致勃勃,覺得這是全新的、革命性的創新。他覺得舒熠這個點子是天才,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試一試。」
控方律師詢問:「這是舒熠向你丈夫提議的嗎?」
「不。」Anderson太太出人意料地否認了這點,「舒熠只是提出這個點子,他們通過FaceTime討論,我家有大尺寸的屏幕用於FaceTime和視頻會議,所以我看到了。我聽到了舒熠說,他的英文很好,他總是用英文跟我丈夫通話。舒熠說這個點子只是基於設想,他勸說我的丈夫先不要急於使用,起碼在實驗室做完受力實驗……他們講述了一些技術單詞,我不太能聽懂,但舒熠一直在強調,這需要實驗,別太迫切地將它運用到產品中,那樣是危險的。我深刻地記得這點,因為結束通話後,Kevin向我抱怨說,Shu太保守了,他開玩笑說Shu雖然有世界一流的頭腦,但骨頭裡還是個保守的東方人。所以我記得這點,記得很清楚。」
她說:「我不覺得Shu應該被懲罰,這件事情他沒有過錯,他只是想到一個很好的點子,然後迫不及待地告訴了他最好的朋友——我的丈夫,因為他們兩個之間,總有很多這種分享。他們提出構想,這種構想通常是距離可以使用很遙遠的,五年內,十年內,我不知道。我的丈夫總是說,人類最偉大的地方,就在敢於構想,挑戰最新的科技。他太迫切了,他總覺得被時間追著跑,每次有這種新的構想,他總是迫不及待想要把它變成現實……他總是對我說,如果十五年前告訴我,手機可以取代電腦,我一定不會相信的,如果十年前告訴我,人工智能可以實現無人駕駛,如果五年前告訴我,AI可以戰勝人類最偉大的棋手,我也不會相信的。他要做的,就是不斷地跟時間賽跑,挑戰最新的不可能。只是沒想到這一次,他真的是跑得太快了……太急切了……他為他的理想付出了全部,我相信他並不會後悔。雖然這對我和家人來說,是一種無法消弭的悲傷。」她低頭撫去了眼角的淚水,「願上帝使他安息。」
法庭上一陣寂靜的沉默,所有人都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Anderson太太說:「不要責備舒熠,更不要懲罰他。」她湛藍的眼睛看著舒熠,「他和我丈夫是一樣的人,他們醉心於技術,享受每一次創新和挑戰。而且,這真的不是他的錯,他已經再三警告和勸阻過我丈夫了。」
Anderson太太的證詞實在是太重要了,法官宣佈暫時休庭,給陪審團討論時間。控方幾乎沒有再做任何努力,因為事實已經清楚得一目瞭然。
控方走過來與律師商談,是否接受一個最輕微的指控,比如因疏忽而導致嚴重後果。
這次律師趾高氣揚地說:「不,我當事人的清白最重要。」他甚至用不甚標準的中文又說了一遍這個詞,「清白!」
繁星看律師的眼神就知道,事情可能有了重大轉機。
得沉住氣,她對自己說。舒熠的狀態倒比剛才更沉靜,他因為Anderson太太的證詞而陷入了深深的情緒裡,因為好朋友的離世對他而言,也是一件非常非常難過的事情。Anderson太太說的每一句話,幾乎都能讓他回想起當初與Kevin交往的一切。
陪審團的討論並沒有太久,控方再次做了談判讓步,然而律師拒絕,他說:「商業欺詐也沒有證據,不信我們可以等著瞧!」
果然地,很快再次開庭,法官當庭宣判舒熠無罪釋放。
律師們轟地都高興得跳起來,每個人都撲上來擁抱舒熠,舒熠也十分開心,連控方都特意走上前來跟他握手,對他說:「抱歉,舒先生,我知道你作為一個外國人,可能不太理解我們美國的法律,我們得確保每一條罪行得到應有的懲罰,但恭喜你,你是清白的。」
舒熠十分有風度地說:「謝謝!」
他走到Anderson太太面前,誠摯地向她道謝,並對Anderson先生遭遇意外深感抱歉。
Anderson太太說:「我只是說出了我知道的事實,你不必覺得抱歉,Kevin一直很喜歡你,我很高興,能代替他給你提供一點力所能及的幫助。他總是說,你有層出不窮的新點子,每一個都讓他覺得很棒。他非常高興有你這樣一個朋友,這不是你的錯,如果他還活著,他也會親口這樣對你說的。」
她朝舒熠伸出手,舒熠與她握手,再次向她道謝,並向她介紹了繁星。
「這是我的太太。」
Anderson太太擁抱了繁星,她說:「真高興你找到了自己愛的人,Kevin總是說,Shu太聰明了,聰明人總是很孤獨的,真高興你不再孤獨。」
從法庭回去公寓的路上,開車經過中央公園。舒熠感慨萬千,思潮起伏,問繁星:「要不我們下去走走?」
繁星欣然答應了。
天氣甚好,公園裡的樹木長出嫩綠的新葉,有一兩棵花樹夾雜其間,兩個人沿著林間小徑散步。
舒熠說:「跟我結婚後,一直都沒能給你一個盛大的婚禮,現在官司雖然了結了,但還得忙反收購的事情,恐怕我們還得在美國待一段時間。」
繁星說:「金婚的時候你可以補給我一個盛大的儀式。」
舒熠點頭:「這主意不錯。」
繁星猶豫了一下,舒熠問:「你在想什麼?」
繁星說:「我有一樣東西想要給你看。」
舒熠詢問似的挑高了眉毛。
繁星將手從風衣口袋裡拿出來,將一個摺疊起來的信封遞給舒熠。
因為緊張,她手心裡甚至有汗,這一異常讓舒熠十分忐忑,他不由得問:「你要向我辭職嗎?你不想再做我的秘書了嗎?」
繁星有點無語。
舒熠說:「再招一個像你這樣的秘書比登天還難,怎麼辦,我都無法想像自己給HR打電話會提什麼樣的要求。」
他反覆翻看那個信封,遲遲不願意拆開。
繁星對技術宅的思維有點難以理解,她問:「你為什麼不覺得這是一封情書?」
舒熠說:「看著不像……如果是情書,你臉上不應該是這種表情。」
繁星又氣又好笑,問:「我臉上是什麼表情?」
「不知道。」舒熠坦誠地說,「你臉上表情很複雜——我有一個很好的哥們兒,他是國內甚至全球最好的人工智能專家,他的團隊有一個專攻領域就是微表情,根據微表情,AI會在極短的時間內做出數據分析,判斷你目前的情緒和想法,據說目前成功率已經達到了十猜三中,對AI來說,這是了不起的事情……未來發展的前途無可想像,如果人工智能能猜到我們心裡在想什麼,你說這是什麼樣的技術創新……」
繁星說:「你就是不想拆開它是吧?」
舒熠沒有否認,最近繁星的情緒並不是太好,他知道。比如她胃口極差,吃飯的時候幾乎勉強,每天早晨她都花很長時間在洗手間,也許她內心的焦慮遠遠越過他。但他卻無法真正有效安慰她,官司就像一顆定時炸彈,他自己都無法猜測結果,怎麼能去安撫她?
他甚至都想,難道這裡面是一封離婚協議,現在官司贏了,她就是來幫助他的,現在就打算離開他了。
她是他命運裡最好的頭彩,他太害怕失去最美好的這一切了。
患得患失的
舒先生還在那裡糾結,繁星已經拿過信封:「不拆就算了。」
舒熠連忙拿回去:「我拆,馬上拆!」
他小心地拆開信封,裡面並不是紙張,而是一個很輕的,像U盤一樣的東西。
舒熠把這東西倒出來,拿在手上。
技術宅愣了三秒鐘,很簡單的一個藍色邊框塑料條,中間卡著一道白色試紙樣的東西,上頭浮顯著兩條紅線。
技術宅心想,這是什麼試紙?
繁星細心觀察著他臉上的微表情,現在輪到她十分焦躁了,想用用舒熠說的那個AI微表情分析了,他到底在想什麼?他是什麼心情?他高興嗎?還是……
就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舒熠磕磕巴巴開口了,他生平第一次說話都結巴了,彷彿舌頭在緊張地打結:「這……那個……這是不是驗孕……那什麼……這是驗孕棒嗎?你……我……」
繁星簡單明確地說:「是的。」
舒熠大叫了一聲,這叫聲特別大聲,引得小路上跑步的人紛紛側目,連不遠處池塘裡的天鵝都詫異地伸長了優美的脖子,警惕地護住窩在自己背上的毛茸茸小天鵝。
沒等繁星反應過來,他已經衝到草坪上,騰空就是一個漂亮的側手翻。
遠處有人吹著口哨,還有人拍巴掌叫好。舒熠又衝回來,雙眼明亮地看著繁星,結結巴巴地問:「那……那我現在要做什麼?我要準備些什麼?怎麼辦,我現在能做什麼?」
繁星覺得太好玩了,她嚴肅地說:「反收購。」
「反收購!」舒熠信心百倍地說,「一定能成功。」他攬住了繁星的肩,「我決定了,給老虎打電話。」
繁星問:「你真的想好了?」
舒熠回想起巴特說的話,巴特說:「你很愛你的太太,你馬上就會有自己的孩子,你願意破產嗎?你願意孩子出生就一無所有嗎?我們總能想到辦法的。」
他自信滿滿地說:「當然,現在不一樣了,我有孩子了,我總得為孩子考慮一條退路。」
官司的勝利讓全體股東多少鬆了口氣,公司上下也精神一振。然而對反收購來說,局面並沒有好轉。股東們仍舊一盤散沙,高遠山更不愧是老手,官司的結束一點也沒有影響到他的步驟,他就像下棋一樣,不焦不躁,不緊不慢,一點一點收緊收購的口袋,縮小自己的包圍圈。
對此舒熠說:「高鵬的親爹真厲害。」
繁星也覺得,高鵬頂多算小狐狸,高遠山這是正宗的老狐狸,修煉幾萬年的道行,真不是蓋的。
等到長河接近收購成功臨界線時,舒熠終於撥出了那個電話。
巴特接到他的電話時十分自然,一點也不覺得意外,他早就料到了,不是嗎?
巴特仍舊在他的豪宅裡接待舒熠,這次繁星並沒有前往,早孕反應讓她精神很不好,舒熠也不願意再讓她耗神,所以她在家休息。
當巴特太太問起繁星時,舒熠簡單地說她有點不舒服,巴特太太倒是十分關心,因為繁星給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一個禮貌的、討人喜歡的姑娘,雖然不是美國上流階層那種聰明的主婦,但仍舊是一個很有異國趣味的朋友。
巴特仍舊和舒熠在雪茄室喝威士忌,舒熠挺爽快地喝了一口酒,就說:「OK,你知道我來找你的目的。」
「當然。」巴特說,「很高興你信任我們之間的友誼。」
「我同意把公司賣給你。」舒熠說,「前提條件是,你們收購我那傢俬人企業,全部現金,你付得出來這筆錢,我知道。」
「沒有問題,全部現金。」巴特問,「能問一下嗎?是什麼促使你來找我,如果你不願意回答的話,也並沒有關係,我仍舊很感激你選擇了我們,而不是LR。」
「我太太懷孕了。」舒熠簡單明瞭地說,「我想盡快地結束這件事情。」
巴特打消了心中最後一點疑慮,他高興地舉起酒杯,一語雙關地說:「真是一個好消息,值得為此乾杯!」
威士忌酒杯碰在一起,舒熠很痛快地一飲而盡,巴特也是,喝完酒後,他注意到舒熠的表情很複雜,巴特非常明白他的心情,他按住舒熠的肩,寬慰他說:「我知道從感情上來說,你很難接受你要親手賣掉你所創立的公司,但你的理智告訴你,你做得很對,這是最好選擇。」
「是啊。」舒熠長長地出了口氣,不無感嘆地說,「這是最好的選擇。」
收購局面如此惡劣的情況下,舒熠出乎意料地提前棄子認輸,他和MTC協議,決心進行併購交易。MTC財大氣粗,無論如何,長河落入收購劣勢。
MTC興高采烈地進行對舒熠私人企業的收購,因為這種非上市公司的全現金收購最簡單,然後舒熠會履行協議,將自己的上市公司賣給MTC。
中小股東們罵聲一片,奈何目前情況下,舒熠根據持股比例有最大的投票權。他強行在股東會通過了這個交易。很多中小股東憤怒地與舒熠決裂。
這一著飛子終於打亂高遠山的全盤計畫,高遠山被氣得夠嗆,眼看著就要收購成功,結果功敗垂成,竟然給別人做嫁衣,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高遠山視為奇恥大辱,決定在舒熠簽字前想盡辦法阻撓,所以高遠山飛了一趟美國,親自來見舒熠。
作為老狐狸,他可以讓一步,同樣做出管理層留任的許諾,還可以用更多條件來安撫中小股東,現在已經有不少人站在他這邊,舒熠也面臨兩難境況。如果與MTC成功交易,那麼他會從此失去所有中小股東的支持,管理層即使將來留任也會舉步維艱。
事情還有挽回的餘地,老狐狸對此有幾分信心,因為自己擁有的股權已經甚多,MTC如果硬拚也是慘勝。
舒熠很慷慨地招待老狐狸在家吃飯,不過繁星最近早孕反應很厲害,所以叫了外賣,沒捨得讓繁星下廚。
開玩笑,不是誰都能吃到繁星做的飯。高鵬作為朋友是可以的,老狐狸目前還沒有這資格。
老狐狸的表現也挺出人意料,就帶了位助理,還買了鮮花水果上門,客氣得像拜訪一位朋友。雙方見面時,更是虛偽而熱情,好像久別重逢的老友。
假客套了一番之後,舒熠問:「高鵬還好嗎?」
老狐狸說:「挺好的,除了在追求公司總機之外。不過,看他都瞎混什麼朋友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畢竟你都娶了自己秘書呢。」
舒熠一點也不生氣,他說:「職業無高下,婚姻最重要是找到對的人。」
老狐狸沒試成下馬威,一點也不沮喪,說:「不過我真不明白你,不肯賣給我們長河,卻要賣給MTC,你這是瞧不起民族產業嗎?」
「不是,只是經營理念的不同。」
老狐狸對滴水不漏的回答非常不滿意,左右打量舒熠:「我是不是在什麼別的地方見過你?」
「我跟高鵬去過您家吃飯,當時您在家,只不過晚上有應酬喝多了,所以只跟我們打了一個招呼就睡著了。」
「哦。」老狐狸敲敲額角,「總覺得你有點像我一個熟人……」
舒熠索性坦白了:「我媽叫舒知新,溫故而知新的知新。」
老狐狸嘴裡一口紅酒「噗」地全噴出來了,助理嚇得面無人色,繁星也驚詫莫名。
老狐狸的表情彷彿自己剛噴出來的不是紅酒而是鮮血,他眼神錯綜複雜地看著舒熠:「你是知新的兒子。」
「對。」
老狐狸無言十秒,竟然聲稱頭疼匆匆告辭,助理忙不迭幫他拿著外套,兩人簡直是落荒而逃。
繁星看著舒熠,舒熠特別坦然地吃著薺菜餛飩,這薺菜可難得了,在美國能吃到,多虧一位朋友幫忙推薦的中餐廳外賣。
繁星終於開口問:「他不會是你……親爹吧?」
「那哪能呢,」舒熠說,「我長得比他帥,你不覺得嗎?」
繁星問:「那他幹嗎是剛才那種反應?」
「他暗戀我媽多年,一直沒追上。我媽當初可是T大一枝花,著名的女神。暗戀我媽的人要從五道口排到廣安門橋。」
繁星問:「就這樣能把他嚇跑了?你親爹到底是誰?」
舒熠說:「我小心眼兒,不想說。」
繁星佯裝生氣:「嗯,等回頭孩子懂事了問我,我就說,媽媽也不知道你爺爺是誰,你爸小心眼兒,不告訴我。」
舒熠只好投降:「不是不是,不是不想告訴你,其實是有點丟人……」
繁星問:「還能比是高遠山更丟人?」
舒熠說:「差不離吧……倆老狐狸都是一丘之貉。」
被稱為一丘之貉的老狐狸離開舒熠的公寓後,上車就驚怒交加地給另外一隻老狐狸打電話:「舒熠是你兒子!你的兒子竟然是舒熠!」
另一隻老狐狸特別無奈:「那又怎麼樣,他又不肯認我,有等於沒有。」
高遠山特別感慨:「知新的兒子都長這麼大了……還這麼有出息……」
另一隻老狐狸說:「可不是,所以他不認我,隨便他好了,反正總有一天,他會想明白的。」
高遠山稍微佔了點上風,起碼自己的兒子還是肯認自己的,雖然最近正在跟自己大鬧彆扭,故意公然追求公司總機試圖把自己氣出心臟病。不過,他轉念一想,就勃然大怒,朝著電話那端的老狐狸開火:「你都不告訴我一聲,我還在收購舒熠的公司,逼得他把公司麻溜兒地賣給美國人了,你說這要是讓知新知道了,不得生氣再不理我了。」
「遠山,」電話那端的人惆悵地打斷他的話,「知新已經過世了。她不會知道了。」
兩個老狐狸一瞬間就沉默下來,共同懷念遙遠歲月裡,那一抹青春的亮色,和最單純美好的回憶。
高遠山說:「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問過你,你當初是怎麼跟知新吵翻了,讓她帶孩子出走,去了上海。」
老狐狸沉默了幾秒鐘,還是坦誠地回答了:「因為波粒二象性,我和她因為電子衍射試驗結果吵起來了,你知道知新那個人,學術上最認真,誰也不能說服她放棄自己的觀點。而我那時候又年輕氣盛……一生氣就住在實驗室,沒回家。過了幾天我回去,她就已經走了。後來才知道,熠熠發燒39度,她一個人帶孩子住院,找我我也不理她。」
高遠山氣得眼前發黑:「你這個渾球兒!」
「可不。」老狐狸說,「我是個渾球兒。」
高遠山說:「要不是你還在為國家做貢獻,我這回國就開車去山裡把你拽出來打一架!」
老狐狸說:「沒空,我們最近忙衛星發射。不然朝陽公園約一架,不就是打麼,看誰打誰!」
倆老狐狸還在放嘴炮,忙衛星發射那個突然回過味來,問高遠山:「你剛才說舒熠要把他的公司賣給美國人?」
「可不。」高遠山難得有點慚愧,這不是被他逼急了,不然舒熠也不會出此下策。
「這不可能啊。」到底是親爹,對自己的DNA有幾分自信,「這不像是舒熠會幹出來的事。山窮水盡他都不會認輸,這都遠還沒有到山窮水盡……我怎麼覺得,這中間有古怪呢……」
巴特心情很好,簡直是非常好,尤其舒熠簽完字之後,他覺得整個世界沒有再美好的事了。
大局已定,即使將來真有任何蛛絲馬跡被舒熠看出來,也無所謂了。
收購佈局是MTC與韓國公司聯手,精心設下的圈套。韓國公司早就想要剝離越來越利潤微薄的手機業務,恰巧新款手機又出了故障,必須全球召回。所以在MTC的遊說之下,韓國公司願意將手機業務打包賣給MTC,並且雙方默認把手機故障責任推給舒熠。
MTC另一計畫就是收購舒熠的公司,因為舒熠的公司擁有太多國際專利了,如果做手機業務,無論如何繞不開舒熠的專利。與其每年每一款產品都給舒熠公司交錢,不如把整個公司買下來。MTC對舒熠公司垂涎三尺,尤其在自主研發最新的傳感器受挫之後。巴特瞭解舒熠,他的私人公司有最好的傳感器研發團隊,因為研發太燒錢了,所以那傢俬人公司一直在虧損,但也有許多可以用得上的專利。所以他決定一石二鳥,把自己想要的一切都拿下。
行動當然需要非常非常小心,一點一點地接近目標,巴特非常有耐心,從韓國公司宣佈手機故障是因為陀螺儀,MTC終於開始了正式的收網。
誰知道長河誤打誤撞,也相中了舒熠的公司。MTC也沒想到長河會突然插一槓子進來,幾乎讓這個精心的佈局功敗垂成。
幸好MTC沒有提前暴露收購跡象,所以巴特決心遊說舒熠,果然,舒熠被他的條件打動了。
前有狼後有虎,巴特巧妙地借力打力,反倒在長河的收購壓力下,逼迫舒熠最終還是選擇了MTC。
很好,一邊收購了韓國公司的手機業務,一邊收購了舒熠的公司,完成了整個產業鏈佈局,更重要的是,舒熠還貢獻了他的私人公司,那家小公司對自己來說,也非常有用處,而完成這次收購後,MTC將一躍成為世界上最重要的移動電子設備生產廠商。
完美!
這是一次完美的收購戰!
沒有硝煙,沒有腥風血雨,沒有惡劣的廝殺。舒熠甚至因為MTC慷慨的允諾,對MTC願意支持管理層留任而表達了謝意。舒熠唯一提出的要求是兩個交易必須一起完成,雖然因為一家是上市公司,一家是私人公司,無法做成一份合同,但如果MTC中止收購舒熠那傢俬人公司,那麼上市公司的收購協議也立刻無條件中止。
關於協議中特別約定這一條,舒熠並沒有解釋原因,但原因不用說也非常清楚,他擔心MTC得到自己想要的,就不再履行承諾。
舒熠仍舊不知道其實對MTC來說,這兩家公司他們都想要,非常想要。
巴特得意地給自己斟上一杯威士忌。
勝利的滋味,非常之美妙。
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首先買下了舒熠那家絕對控股的私人小公司,等待合法交割辦完,同時辦理更複雜的上市公司併購。
就在喜滋滋準備完成併購最後的手續時,突然MTC晴天霹靂地接到傳票,通知必須中止這場收購。原因是違反《反壟斷法》。
MTC公司錯愕,法務仔細審核,這才發現舒熠那家個人公司有個特別不起眼的小業務,但這小業務跟MTC主營的手機配件業務是重疊的,一旦收購成功,確實MTC會在此業務佔據過高的市場份額,違反了《反壟斷法》。而他們把幾乎所有審核精力全部放在兩家上市公司的主營業務上,他們甚至仔細審核了那傢俬人公司的主營業務,但完全沒發現這麼小小的一點問題。
但現在這個問題竟然致命了。
巴特心裡一沉,知道這八成不是一個疏漏或意外。
他抱著最後一線希望,與舒熠見面談判。
雖然仍舊給舒熠倒上一杯威士忌,但他的內心其實十分憤怒,然而,這是談判,不是嗎?
他臉上堆滿笑容:「親愛的舒,我知道這個小問題也是你並不想看到的,我們能解決這個問題嗎?畢竟,我們有足夠的善意,而且,你也充分瞭解這一點。所以,讓我們解決這個小問題吧,那是一個特別微小的業務,可能是因為疏忽,我們都沒有留意這一點。」
舒熠說:「那可不是疏忽,你和我都清楚地知道這一點。我甚至精心地計算過,它需要達到的市場佔有率比例。」
巴特看著他,終於漸漸地明白過來:「哦!天啊!你知道一切!」
舒熠非常坦然:「是啊,我知道一切。」
巴特一瞬間幾乎想咬下自己一塊肉,他牙關緊咬,過了好幾秒鐘,才說:「你這個計畫太瘋狂了。」
是的,以自己的私人公司為餌,甚至簽署上市公司的併購協議,相當於全部身家的梭哈,賭的就是巴特會一口吞下餌,這近乎瘋狂。
舒熠說:「我說過,我太太懷孕了,我想盡快地結束這一切。」
巴特不得不承認,這瘋狂的計畫巧妙而有效,自己被困住了。
一切的一切,只不過是因為他們貪心,先一口吞下了舒熠放出來的餌。
他咬牙切齒地說:「你到底是怎麼想出這種辦法的,該死,你簡直是我見過最瘋狂的人。你這麼做,簡直是……」他無法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憤怒。
舒熠說:「當你不再把我當朋友時,我對自己說,OK,我也不用把你當成朋友了。我曾經在你和LR中間猶豫了一下,考慮到底把這個誘餌給誰,但你的表現,讓我最終選擇了你。LR起碼是一個光明磊落、值得尊敬的對手,不是嗎?」
巴特沮喪地發現,自己竟然無法反駁舒熠。
他只能打起精神來,維繫最後的尊嚴:「可是我們還能上訴到巡迴法庭,我們可以抗辯這不構成壟斷。」
舒熠十分有風度地舉杯:「祝你好運。」
在舒熠彬彬有禮地告辭後,巴特摔碎了自己最心愛的一瓶威士忌。
而高遠山得知這一切之後,心情十分複雜,因為他捫心自問,如果到收購戰最後階段,跟舒熠談判的時候,舒熠拋出來這個餌,自己一定會一口吞下去。那麼此時此刻,糟心的可不正是自己?
高鵬這時候可得意了,如果有尾巴,這會兒他的尾巴一定搖得比暴雨天的汽車雨刷還快。他得瑟地說:「看,要不是我攔著,進圈套的可不就是您了!」
難得他對親爹說話用了「您」字,高遠山也覺得格外刺耳。他冷著臉說:「那可不一定,舒熠這招不見得對我有用。」
高鵬也不跟他再爭執,沾沾自喜地說:「我跟小麗約會去了。」
小麗是總機姑娘的名字,高遠山一聽到這兩個字,就覺得心臟又在怦怦怦地跳,跳得都快從胸腔子出來了,太陽穴也突突直跳,簡直青筋直暴。
「滾滾滾!」他恨不得拿雞毛撢子揍兒子,「快滾!」
高鵬看他被氣得夠嗆,得意揚揚地走了。他說是跟總機姑娘約會,其實總機小麗有個特別穩定的男朋友,對集團太子爺的追求,她就覺得是場鬧劇,根本就不怎麼搭理他。
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高鵬孤獨地想,開著幾千萬的跑車竟然都找不到一個合意的姑娘吃飯。
也許可以逗一逗那個狗仔顧欣然,他忽然興沖沖地想到。自從得知那個凶巴巴特別討厭的女人是做娛樂媒體,即所謂的狗仔隊之後,他甚至都有了去追求一個女明星搞個大新聞的衝動。
到時候讓顧欣然跪著求自己接受採訪!
叫她竟然敢踹自己命根子!叫她趾高氣揚!叫她凶巴巴!
他決定請宋決銘吃飯,最近顧欣然成天跟著宋決銘拍拍拍,難得宋決銘竟然安之若素,沒準自己能想出個招,好好戲弄一下顧欣然。
他興致勃勃給宋決銘打電話,結果宋決銘正在機場,要去美國開發佈會。
高鵬頓時想要不要也飛到美國去湊個熱鬧,畢竟舒熠他們都在那裡,多有意思啊。
但轉念一想,老頭子嘴上不說,其實這兩天心裡正難受,再說了,自己還在假裝追求公司總機小麗,要是跑到美國去,豈不露餡了。
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高鵬掏出手機,通訊錄中存著「狗仔」兩個字,正是顧欣然的電話號碼。他手一滑,竟然撥出去了。
撥出去就撥出去吧,他覺得也沒什麼大不了,果然,顧欣然一接電話就凶巴巴:「哪位?」
都已經不打不相識了,連他的通訊錄都存了她的號,而她竟敢還沒存他的電話號碼。他皮笑肉不笑地想,得好好戲弄一下她。
他說:「噓,不要問我是誰,我是暗戀你的人。」
「神經病!」顧欣然「啪」就把電話掛了。
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高鵬將手機扔在副駕座上,仰天長嘯。
老宋飛到美國,就在美國開了一場發佈會。這是老宋堅持的,在美國向全世界媒體宣佈,會更有力。
公關部忙得焦頭爛額,因為要召集更多的媒體,還希望發佈會的效果在國內有最好的傳播。好在老宋的女朋友幫上了大忙。
老宋的女朋友叫祁雨玿,非常漂亮,也是個很開朗的人。
繁星和舒熠請老宋和祁雨玿吃飯,繁星很好奇老宋和祁雨玿是怎麼認識的。
祁雨玿笑嘻嘻地說:「不能說,這是緣分。」
老宋難得也期期艾艾:「不能說,這是緣分!」
祁雨玿是著名的小花旦,紅得不得了,顧欣然忙得連滾帶爬給繁星普及:「很紅,很紅,你知道嗎?就是我在蘇州盯的那個小花,她竟然跟你們公司的一個高管在談戀愛,你不知道整個娛樂圈都轟動了!你們現在是娛樂頭條,小花的粉都在跟別人安利講解什麼是陀螺儀,這技術又是如何高大上!這簡直是多少錢都買不來的營銷啊!」
繁星和舒熠都覺得挺高興,倒不為別的,就因為老宋終於遇上了合適的人。看他與祁雨玿的樣子,真的是十分相愛。
老宋現在動輒上娛樂頭條,連帶他服務的公司都被扒了個底兒掉。這次發佈會,專門有人不顧時差給國內娛樂新聞媒體做直播。
老宋大約被狗仔隊歷練出來了,發佈會開得氣定神閒,對著無數攝像機特別從容。而且講述的內容,又是他最擅長的。他以最踏實最詳細的萬次實驗數據,指出手機故障的真正原因並不是陀螺儀,而是手機中另一個零配件——MTC生產的傳感器導致。證據確鑿,並歡迎全行業共同來驗證這實驗結果。
發佈會當然轟動業界,國內娛樂新聞都進行了不遺餘力的報導,當然重點有點歪,但宣傳和傳播效果還是顯著。起碼好多吃瓜群眾都圍觀了這件事,對手機真正的故障原因有了認知。
市場應聲而起,舒熠公司的股票暴漲,MTC灰頭土臉,被懷疑與韓國公司聯手欺騙消費者,因為MTC正打算收購韓國公司的手機業務。韓國公司迫於壓力再次公開道歉,聲稱要重啟調查,嚴查真正的故障原因,饒是如此,韓國公司也備受指責。MTC承受了更多輿論壓力,就算是MTC申訴抗辯在《反壟斷法》案子中獲得勝訴,只怕他們也無法再按原計畫進行併購。
幾番權衡之後,MTC終於萬分痛苦地決定中止收購計畫。
MTC一直想要的是大魚吃小魚,趁著小魚勢弱的時候一口吞下,但現在小魚游得太快,並且越來越大,強行硬吞會卡住喉嚨。
性命攸關,還是尋找別的合適的小魚吧。
資本是嗜血的,資本也是恐懼的,它們會計算每一分利益,並且獲得最好的性價比。
舒熠讓公司在收購戰中毫髮未損,全身而退,一戰成名。
雖然外人並不明白髮生什麼事,但業界都幾乎要喝一聲彩,這一招著實漂亮。
中小股東這才明白他最終的目的,但還好,所有股東的利益得以保全。舒熠並不在乎他曾經擔當的那些罵名。
「大股東就是用來背鍋的。」他甚至開了個玩笑,「感謝大家給機會讓我背鍋。」
他風度翩翩,一點也不記仇,所以贏得了更多好感。
風雨過後,塵埃落定。
離開美國之前,舒熠帶繁星再一次去Kevin Anderson墓地,向他告別。
這次兩人再站在Kevin Anderson的墓碑前,更是感慨萬千。
舒熠心中感激Anderson太太的證詞,心裡有很多話要說,但又覺得不必說了。他輕輕地用手指撫摸著好友的墓碑,默默地在心裡說,謝謝你,老夥計。
遠處,晴朗的天空蔚藍,襯托著潔白的雲朵,巨大的喬木已經長出巴掌大的新嫩葉子,極高處的樹梢上還是茸茸帶著白毫的新芽,東海岸的春天,一切都欣欣向榮。一架輕巧的遙控無人機,正以嫻熟的弧線飛越花樹的上方,像風箏那樣,卻又比風箏靈活得多,更像一隻自在盤旋的大鳥。
那架無人機本來飛得很平穩,飛到墓碑上方時忽然失去控制,就在半空失去動力,急速垂直掉落,「啪」一聲砸下來,舒熠眼明手快護住繁星:「小心!」自己卻被無人機砸中眉骨,幸好那架無人機很輕,饒是如此,也砸出一道傷口,開始滲血。
繁星趕緊掏出紙巾給他按住傷口,幸好出血不多,按壓之後迅速止住了。
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奔過來,大約是知道自己闖禍了,他湛藍的眼睛怯生生地看著舒熠,問:「我砸到你了嗎?先生,你在流血,哦,不,需要幫你叫911嗎?」
舒熠撿起無人機,蹲下來和小朋友說話:「嘿,這只是一道小傷口,像被小草葉子劃傷的那樣,並不嚴重。這是你的無人機嗎?」
「是的。」
「你怎麼操縱它?」舒熠問,「我沒有看到你有拿遙控器。」
小男孩伸出手給他看:「這個指環。」
小小的指環套在他的手指上,那是最新的概念版人體可穿戴智能裝置,通過感應人體的手勢動作來控制無人機。舒熠眼眶微潤,他認出這產品,這構想本來是他提出的,老友精心地把它從構想變成了現實。
「真酷。」舒熠由衷地讚嘆。
「是的,真酷!」小男孩驕傲地說,「PAPA做的。」
「你知道它的原理嗎?它是通過陀螺儀來感應和定位人體的動作,然後將這動作換算成計算機指令,傳達給無人機,讓無人機根據指令,做出各種飛行、盤旋、拍攝、降落的動作。」舒熠耐心地向小男孩講解,「因為技術不完善,所以你以後要在開闊無人的地方操縱它,並且身邊有人幫助你,以免它失控導致更糟糕的後果。」
小男孩很清澈的眼睛注視著舒熠:「我以後不會再偷偷玩它,我向你保證。你是我PAPA的朋友嗎?你和這位夫人,是來看望我PAPA的嗎?」
「是的。」舒熠說,「你PAPA是個偉大的工程師,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是的。」小男孩的眼神突然有幾分黯然,「可是他現在不在了。」他的聲音也低下去,「而且,這枚指環也不完善,有時候無人機會突然失去控制,比如剛才,我就不小心砸到了你。」他仰起小臉,「有人說我PAPA這樣做是危險的,他因為失敗的產品而失去生命,讓家人都很痛苦,誰也不知道一次失敗就會這麼可怕,他有時候做得太多了,太快了。」
舒熠說:「可他留下的光芒還在。」他指了指那枚指環,「這就是光芒。」
舒熠說:「我們走在一條充滿荊棘和坎坷的路上,這條路幾千年來一直有人走著,正因為有無數挫折和失敗,才有一點一點微小的光芒。你不知道那火光會點燃什麼,我們摒棄了日心說,我們擁有了電燈,我們有了電話,我們探索太空,我們有了海底電纜。每天我們都在享受這光芒,但總有人,永遠有人,為了這光芒犧牲。有些人,注定是為了這光芒而生,也會注定為了這光芒而死。」
他說:「你PAPA是個偉大的人,他是為這光芒而生,也是為了這光芒而死。」
小男孩湛藍的眼睛在熠熠發光:「我也要做一個像PAPA那樣的人。」
「那可真是太棒了。」
遠處保姆在大聲喚著小男孩的名字:「Dave! Dave! Where are you?」小男孩回頭揚聲回答:「我在PAPA的墓碑前!我在和PAPA的朋友說話。」
舒熠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陀螺,說:「嘿,Dave,很高興能認識你,這是送給你的。」
舒熠將它放在小男孩手心,輕輕一擰,陀螺迅速旋轉起來。
小男孩看著飛速旋轉的陀螺,眼神發亮,如有光芒。
舒熠知道,這光芒永遠不熄,前赴後繼,照亮人類歷程的所有萬古長夜。
《愛如繁星》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