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五百次擦肩而過,才能換來今生的一次回眸。」
舒熠當然對這句矯情的話不以為然,從概率論上來說,一切相遇都是概率,而著名的六度分隔理論,你想認識這世上任何一個陌生人,只需要通過六個人就足夠了。
從數學上來說,瓦茨-斯特羅加茨模型也足以觀察六度分隔理論。
「前世五百次擦肩而過,才能換來今生的一次回眸。」
繁星第一次看到這句話的時候,還是十二歲,正是女孩子最矯情的時代,小小年紀誰沒有在本子上胡亂塗寫過幾句傷春悲秋的話。繁星是守規矩的好學生,老師的寵兒,同學眼裡的乖寶寶,老師要交的日記本總是乾乾淨淨,寫滿整潔的字跡。
說來也蠻奇怪的,乖寶寶祝繁星總是跟很調皮的女生做朋友,比如小學時班上成績最差的關佳穎。關佳穎爸爸媽媽都在上海工作,爺爺奶奶隔代親,難免溺愛,關佳穎總是做不完作業,老師批評也不怕,奶奶說了,哪能叫孩子寫作業寫到半夜的,所以關佳穎考試成績總是拖全班後腿,不僅如此,關佳穎膽子比男生還大,每次欺負得班上那群男孩子神哭鬼叫的。
繁星喜歡關佳穎,因為她膽子大,敢做自己不敢做的一切。關佳穎教繁星練膽量,越是怕的事情越是一定要去做,比如女孩子都怕蟲子怕蛇,那麼下雨後她帶著繁星去泥地裡挖了好多條軟趴趴的蚯蚓來玩,玩了半天,繁星再也不怕這種軟溜溜的蟲子了。
小學快畢業的時候,關佳穎要被爸爸媽媽接到上海唸書去了,臨分別時,繁星送了她一隻很漂亮的髮卡,是她攢了好久的零花錢買的。關佳穎送了繁星一個非常漂亮帶密碼鎖的筆記本,扉頁上就寫著這句話:「前世五百次擦肩而過,才能換來今生的一次回眸。」
「我們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關佳穎很鄭重地對繁星說。
繁星也很認真地點頭。
關佳穎的字一直寫得不怎麼好,這句話一筆一畫卻寫得格外認真,這個本子繁星好久都不捨得用。關佳穎去上海後就給繁星寫信,因為繁星家裡沒有裝電話座機,繁星也給她寫信,兩個人就靠書信往來。
少女關佳穎的初戀其實是一場暗戀,關佳穎的父親生意越做越好,終於一擲千金買下一處頂級的學區房,小區隔壁就是著名的×大附中,然而業主的子女並不能保證都進附中,必須通過考試。
關佳穎被逼上梁山,每天下午都要去培優班集訓,準備參加考試。
關佳穎去培優班的時間,正好是隔壁附中高中部的放學時間,所以幾乎是每天,關佳穎都能看見附中著名的校草男神。
附中校草剛剛念高三,但他是全國奧賽的雙料冠軍,據說T大已經有意特招,F大也近水樓台伸出了橄欖枝,然而不知道為什麼,男神氣定神閒地準備高考。
校草其實瘦、高,長手長腳並不好看,還有點半大男生不修邊幅的落拓感,然而關佳穎就這樣被男神準確地擊中了,關佳穎在信裡花了整整四頁紙,向繁星描述自己被電到的感覺。
繁星覺得蠻危險的,關佳穎還那麼小,喜歡這麼大一個男生,會不會是壞人啊?
關佳穎在信裡斬釘截鐵地寫:「他不會是壞人的,他成績那麼好!」
繁星後來想想那時候蠻傻的,但小女生啊,成績好當然就代表一切都好,成績好的男生當然是男神。
小女生關佳穎費盡心機,死纏爛打,終於在生日那天如願以償,得到父母送的禮物——一台拍立得相機。在十幾年前,這當然是一份昂貴的生日禮物。關佳穎喜不自禁,早早就做了全盤周密的計畫,偷偷把相機帶在書包裡,果然,冒險拍到了男神的照片。
雖然是背影,但正好是深秋的黃昏,法國梧桐葉子金黃,男神半側著頭似乎在眺望什麼,只拍到他小半張臉。落日的餘暉正好在他頭頂,照得他頭髮茸茸的,像一朵蒲公英,也因為逆光的緣故,他那小半張臉模糊不清,看不清眉眼,只有光圈裡的輪廓,依稀能看出是個很磊落的男孩子。
關佳穎依依不捨,把這張偷拍到的照片隨信寄給了繁星,因為關佳穎的爸爸媽媽總是要檢查她的書包,她雖然有自己的房間,但其實沒有自己的秘密。萬一發現這張照片,一定會天翻地覆地大鬧。而繁星的父母就不管……關佳穎不勝羨慕繁星,有一對管頭管腳的父母太煩了,尤其對青春叛逆期的小女生而言。
快點長大就好了,快點長大,就可以名正言順去追男神了,快點長大,就可以反鎖自己的房門,不讓父母再動自己的東西了。她把照片寄給繁星,一半是覺得放在她那裡更安全,一半也是想讓繁星看看,喏,我喜歡的男生,真的很帥呢。
繁星鄭重地替好友把照片藏在那個帶鎖的筆記本裡,等待哪天關佳穎有機會,再從自己這裡把照片取回去。
為了男神,關佳穎特別努力,真心實意想要考上附中,雖然她考進附中男神就要畢業去上大學了,但和男神做校友也很棒啊。關佳穎從時新的台灣偶像劇裡學到了「學長」這個詞,陶醉地在信裡又向繁星描述了一遍,自己如果能做學長的學妹,那真是太幸福啦。
結果關佳穎沒能考上那所著名的附中,關家父母討論一番之後,決心帶女兒移民,這個決定很匆忙。臨出國前,關佳穎倉皇地給繁星寫了最後一封信,叮囑她一定替自己保管好學長的照片。繁星的回信則被退回來,關家已經賣掉房子,查無此人了。
繁星升到中學,有了新的好朋友,但仍舊很惦記關佳穎,不知道她在異國他鄉好不好,過得習慣不習慣。說過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就是一輩子呀。
繁星十分順利考進家鄉排名第一的重點中學,剛念了幾個月,就因為成績好,被推薦去北京參加作文比賽。這在當地轟動一時,雖然繁星的父母都不大在意,班主任倒是很欣慰,因為她是繁星的作文指導老師,出了這樣爭氣的學生,臉上有光。然而繁星跟父母說了兩次,爹媽卻都不願意出這筆參賽的路費。
繁星心事重重,十幾歲的少女,敏感而脆弱,問親戚借,親爹親媽都不肯給錢,何況親戚,再說,借了她拿什麼還?問朋友借,小孩子哪來那麼多錢,要好幾百塊呢。最後還是班主任猜到了,自掏腰包,又怕傷害到她的自尊心,所以特意跟繁星撒謊,說你爸爸下午來過學校,把錢交給老師了。
繁星心裡明知道爸爸不會這樣做,感激老師保全自己的顏面,更感激老師不遺餘力的幫助,貼錢讓自己參賽還這麼體貼。所以在作文比賽中格外用心,一篇《我的理想》寫得蕩氣迴腸,拿到了全國二等獎,獎金是一千塊錢。繁星早就想好了,八百塊錢的路費參賽費是一定要還給班主任的,還有兩百塊對繁星來說,真正是一筆巨款,她要存起來救急,誰知道下次還會遇到什麼事,經過這次她有了教訓,能少去求父母就少求父母吧。
比賽結束後,主辦方帶著所有參賽的學生乘車去參觀P大。學生們都很激動,P大啊,好多人心目中的最高學府,真正的頂級名校,多少學子嚮往的地方。
這也是繁星第一次到北京,也是第一次有機會看街景,前兩天都關在賓館裡培訓和參賽。坐在大巴車上,她打量著這陌生的、全然不同的大都市,與故鄉的南方小城比起來,或許是因為天氣的緣故,這裡更顯得蕭肅大方,天更藍,行道樹都已經落葉,連馬路都寬闊好多。賽後她的心情很放鬆,雖說是二等獎,但全國二等獎也只有五個人呢,何況還有獎金。她有一種終於不曾辜負老師期望的感覺,所以也很愉快。
P大的校園很大,湖邊風景很漂亮,雖然是初冬時節,寒風凜冽,但大家都並不覺得冷。
老師宣佈一小時自由活動的時候,繁星也不敢走得太遠,就在湖邊隨意轉了轉。湖邊有幾株銀杏樹,金燦燦的葉子已經幾乎全落了,繁星不由得彎腰,撿起一片,對著光一照,像一把金色的小扇子,映著光隱隱透出葉脈,非常好看。她想撿幾片回去做成書籤送給同學。來了北京一趟,總要給好朋友們帶點小禮物,何況這是P大校園裡的銀杏葉,意頭也好。
她興沖沖拾起了落葉,一路走,一路看,無意間撿到一片銀杏葉子,又大又黃,上面卻有人用筆寫了一個單詞「GIMPS」,這個單詞繁星從來沒有聽說過,也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她在心裡想,不愧是P大啊,這裡的人真厲害,看起來都那麼有學問,這個陌生的單詞一定是哪個老師或學生隨手寫下的吧。
這片葉子因為又大又完整,繁星沒捨得丟,又因為上面寫了字,也不適合送人,她就留下來自己做了書籤,隨手夾在英語詞典裡。
繁星大約是這時候才動了要好好努力爭取考P大的心思,在此之前,她還是有點稀里糊塗,就是老實聽話的好學生,老師讓好好學習,她就好好學習。而且成績好,父母多少會給點面子,不會劈頭蓋臉地罵她,求父母去開家長會的時候,自己也多一點底氣。
但現在不一樣了,她見到P大的校園,那座學府那樣美,在北方純淨的天空下,銀杏樹的葉子鋪了一地,像金色的地毯。風颳得天上一絲雲都沒有,北方的天空,真的是天高氣朗,令人心胸為之開闊。
那是一個嶄新的、全然不一樣的世界。她嚮往的世界。
她拚命地學,拚命地學,她希望去最好的大學,那間學校裡有溫暖的陽光,有利落的風,有金燦燦的銀杏樹,有一汪溫柔的湖水,那裡的每個人看起來都是天子驕子,前途無量。如果能進入那個校園,那一定是她十幾年人生裡,最大的幸運。
每次背單詞快要睡過去的時候,每次做習題到半夜的時候,每次厚厚的卷子讓人生畏的時候,她就對自己說,祝繁星,你想要什麼樣的生活,你現在有機會自己決定。考上P大吧,考上P大你才有機會改變自己的命運。
整個高三她體重才八十多斤,瘦到裙子都要繫腰帶,因為吃飯純粹是應付差事,腦子裡全是各種習題。每個同學都起三更睡五更,教室後面的黑板上寫著高考倒計時,每天都有不同的測驗和考試。在那些頭懸樑錐刺股的日日夜夜,她做完了全部的模擬卷,她背完了所有該背的單詞,她記住了老師提過甚至沒提過的全部知識點。高考的時候她其實整個人都有點麻木,進考場就做卷子,出考場就抓緊看一眼下一門考試的知識點。終於考完全部的科目,全班同學回到教室,開最後一次班會。所有人都在狂歡,有人把書都撕了,還有人歇斯底里地唱歌,有人跳到桌子上模仿街舞,還有人撞翻了她壘在課桌上的書,其中就有那本厚重像磚頭的英語詞典。
金黃的銀杏葉像蝴蝶一樣飛出來,繁星彎腰撿起,葉子上的那個單詞她還是不認識。但終於都結束了,人生最苦的一段日子,她把那片葉子微笑著夾回詞典裡,不管能不能考上P大,她都已經盡力了。
拿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她還覺得有點像做夢。她知道自己考得不錯,但也沒想到能比平時模擬考試多出幾十分,一下子以全省第三名的身份,錄取P大最熱門的專業。
當時顧欣然樂瘋了,比她還要開心,將一枝花插在她頭上,說你呀你竟然是全省的探花,探花郎你好啊!
繁星對於太好的事情,都有點忐忑,她都快要記不清楚自己是怎麼去學校報到。入學安頓好行李,走去食堂吃第一頓飯,她站在湖邊,望著那株銀杏樹,九月的北京天氣清朗,滿樹小扇子在風中唰啦啦地搖動,像無數濃綠色的小手掌。
她心想真好呀,自己終於可以站在這裡了,秋天的時候,又會是什麼樣的秋水長天,滿地金黃。
繁星一直覺得那片在這裡拾到的葉子給自己帶來了幸運。她在互聯網上終於查到GIMPS就是Great Internet Mersenne Prime Search的縮寫,即搜索梅森素數的分佈式網絡計算。這是一個志願者計畫,每台個人電腦只要下載程序都能參加。可以利用電腦的閒置計算能力,計算最新的梅森素數。
她鄭重地決定做一個GIMPS志願者,加入這個計畫。
無數個人電腦會通過網絡組合成超級電腦,不停地計算,直到算出最新的梅森素數,聽上去也很有意思,對不對?
在P大唸書那幾年,每年秋天她都要去湖邊撿一些落葉,寫上單詞。只不過她每次寫的單詞都是「lucky」,就像寫給幾年前那個迷惘而無助的自己。隔著歲月的長河,她想說,加油啊小姑娘,你可以憑藉自己的努力考上理想的學校,你會有足夠的運
氣改變今後的生活,祝你好運!
大學生活總是過得特別快,一眨眼就臨近畢業,同寢室的妹子們基本都不打算考研,大家紛紛在網上投簡歷,繁星也胡亂投了一些。
同寢室的二妹特別不理解:「你怎麼連這個都投啊?這個職位是秘書耶,我們專業還沒人畢業了去做秘書吧?」
大姐說:「你們不懂,她跟志遠一定是商量過了,要選在一起的!」
繁星笑嘻嘻地說:「其實是因為這個起薪最高,投!必須得投!」
二妹「撲哧」一笑,說你這個小財迷。
繁星一邊發郵件,一邊說:「我胸無大志,就想選個錢多的,哪怕稍微累點也值得。」
二妹說:「別謙虛了,你都D杯了還胸無大志!那我這超小A只能躺倒嚶嚶嚶嚶……」
大姐說:「哎,你看了網上的段子沒有,說一群人去應聘秘書,有人名校畢業,有人會寫公文,還有人特別機靈會辦事,結果最後老闆選了胸最大的那個,你別說,繁星還真合適……」話沒說完,二妹已經哈哈大笑起來。
繁星跳起來就笑著去捏大姐的臉,二妹趕過來救大姐,寢室裡幾個妹子滾成一團,差點把大姐的床都給壓塌了。
誰也不知道命運會給予什麼樣的緣分。
十七歲的舒熠決定還是參加高考,雖然T大已經明確表態要提前特招,T大工程物理系的某教授還特意藉著出差上海的機會來見了舒熠,表示無論如何,希望他可以去T大。
看看他沉默不語,教授都急了:「你看,你只要選我們T大工物系,就可以直博,本科你要出國交流也行,你要不喜歡我,全系的導師隨便挑。」
舒熠說:「韓揚叫你來的吧?」
他直呼其名得毫不客氣,教授不由得一時語塞,說:「韓院士確實希望你能選T大,畢竟是他和知新師妹的母校。」
舒熠說:「他是他我是我。」舒熠說,「你回去告訴他,好好忙活他的一箭多星,別干涉我的私事。」
小小年紀的舒熠已經有了一種殺伐決斷的凌厲鋒芒,教授一直不明白韓院士縱橫捭闔,上天能攬月下洋能捉鱉,領導人面前談笑風生,在牛人輩出的校友裡也是傳奇人物,不知道為什麼就拿兒子沒轍,據說韓院士每年想見一次兒子都得托老校長居中遞話,腆著臉求人。教授本來覺得可能是外表溫柔內心強韌的知新師妹太厲害了,這麼一看,不是知新師妹從中作梗,而是舒熠本人太有主見了。
教授鎩羽而歸,麻溜地告訴韓院士:「不行,那孩子太軸了,不肯答應。要不您自己去做做工作?」
韓院士不敢。
你看,堂堂中科院最年輕的院士,學科帶頭人,XX勛章獲得者,專業領域最大的權威,跺一跺腳整個基地都要震三震,擺一擺手整個行業都要搖一搖。然而,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兒子。
!
被人恥笑,全認了。
舒熠剛上小學時就自作主張把戶口上的名字改了,韓熠變成了舒熠,韓院士那會兒還不是院士而是教授,韓教授小心翼翼問了一嘴,舒熠冷冷地說:「姓韓太難聽。」
得,韓教授灰溜溜地連第二句話都不敢問。
從小舒熠都不叫他爸爸,他心裡有愧,雙重有愧,也不敢跟兒子計較。等兒子再長大點,他越發覺得這父子關係都快要顛倒過來了,舒熠比他還沉靜,每次見了他都淡淡的,此去經年,韓教授奮發圖強變成了韓院士,在兒子面前都沒能多半分底氣。
韓院士愁得頭髮都白了,跟組織上打報告要申請去F大教書,因為覺得八成舒熠是要去F大了。領導拿到這報告當然是大驚失色,找他談心,懇切談了半天,韓院士決定還是不申請調動了,畢竟確實走不開,更重要的是,舒熠不管是去T大還是F大,反正他見了自己一定掉頭就走,自己真要殺去教書,學校肯不肯安排自己帶本科生還兩說,舒熠沒準就立刻休學轉校了。
命苦啊,妻離子散,兒子還不認自己,想離兒子近點還擔心兒子跑路。韓院士握著小手絹,擦一擦心酸的眼淚,帶著人爬到火箭裡面檢查電路元件去了。
舒熠決定參加高考之後,倒輕鬆了不少。高中班主任更是開心,舒熠的成績八成是要考出個狀元來,出個保送生哪有出個全市狀元榮耀。
舒知新對兒子素來是放養政策,願意參加高考,好呀,高考是難得的人生經歷,經歷一下又沒什麼不好。
就這樣,舒熠成了附中高三莘莘學子中的一員,每天上學放學,做習題考模擬,不緊不慢踩著高三那環環相扣的緊張節奏。
這天他拎著書包走出校門,因為天光甚好,他不由得抬起頭來,望瞭望遠處的雲。
他不知道在遠處,有一個小姑娘,飛快地舉起拍立得,拍下了一張他站在樹下的照片。
舒熠心不在焉地應付完了高三,高考他考得瀟灑隨意,舒知新那幾天正好有事要忙,母子倆生來從不在考試上發愁,她也沒去送考。中午飯舒熠在考場附近隨便吃的快餐,晚飯他自己回家煮了菜飯,吃完還看了電視玩了遊戲。考完他估了估分,覺得發揮正常,舒知新也沒問他,報志願的時候舒熠看了一眼,就選了P大的物院。他知道自己考了六百多分(2005年高考上海卷所有科目總分為六百三十分),數學物理雙滿分不說,還拿過奧賽獎,穩投穩中。
等錄取通知書下來,P大物院院長老周只差敲鑼打鼓地慶祝,韓院士氣急敗壞,老周跟自己是多年宿敵積怨重重,兒子這是打人專打臉啊!
韓院士含著一口鮮血,跑到宿敵面前請吃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父母心!
老周得意揚揚地說:「用得著你拜託嗎?看在知新師妹的分上,我也得好好照顧熠熠啊!」
韓院士被宿敵再扎心一次,也只能含笑舉杯:「是,是,那是一定!」
韓院士都沒敢在兒子的入學過程中露面,倒是開學後,藉口開學術研討會去了兩趟P大,倒惹得P大校長心思活絡地想請他去講個學術公開課,畢竟某領域他是全世界最好的專家,又是院士,招牌珵亮。
韓院士嚇得趕緊婉拒了,開玩笑,一講公開課就得海報貼滿校園,舒熠又不瞎,這不自己給自己找事嗎?
現在還能裝作若無其事,沒事到P大逛逛,跟兒子的老師們聊個天,關心一下兒子的動態。來講一次課那就毀了這一切!這一切!
韓院士委屈,然而,人不能怪社會,怕兒子不能怪校長,可不是自己咎由自取。
舒熠沒在寢室住兩天,就在P大附近租了個房,過著平時教室圖書館實驗室,節假日就逛中關村的生活。當然,他韓院士的兒子,聰明真是十二分聰明,專業上一點就透,又有鑽研精神,所有老師愛他愛得不得了,好幾個人動心思,想勸說他直博。
韓院士既驕傲又傷感。
奈何兒子壓根不認自己呀。
舒熠完全不搭理親爹在不遠不近的距離畏首畏尾,手足無措,躍躍欲試。
作為一個新生,他煩惱多著呢。
首先P大狀元雲集,天才眾多,從小到大都習慣了鶴立雞群的舒熠猛然發現自己竟然不是獨一無二的鶴,這衝擊力,不小。
其次,老師給的壓力太大,老師們對知新師妹太照顧了,對知新師妹的兒子更是覬覦不已,比他那親爹還煩。動不動把他叫去跟一堆博士師兄一塊兒做實驗研究課題。講起課來也是稀里嘩啦,給他特意開小灶,拚命填鴨似的塞給他,還一臉慈愛地說:「不懂你隨時來問哈,不,你不可能不懂,你媽媽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這在她都是最簡單的題,當年除了你爸,全系都沒人跟得上她……」
舒熠覺得神煩,一個招人煩的親爹已經很可惡了,整個物院有一群招人煩的師伯師叔祖,每個人對他垂涎三尺,恨不得分分鐘把知新小師妹的兒子抓回家做關門弟子,簡直更可惡了。
舒熠想,我選物院我腦殘,我為什麼不挑個跟親爹親媽都毫無關係的專業!
奈何親爹手太長了,看他到P大開會的頻繁程度都能猜到,估計自己真要想出奇招選個比如中文甚至哲學專業去念,這人估計都能腆得下臉混進哲學系當教授。
而且,當初選志願,還是因為深刻在骨子裡的喜歡啊。
喜歡數學和物理,那種純粹的美。
那一年的十二月,教舒熠高數的老師把舒熠叫去,跟他討論密蘇里州立大學剛剛發現的第43個梅森素數:2^30,402,457-1。老師很興奮,滔滔不絕地講了半天,舒熠不知為什麼,突然意興闌珊。
出來後舒熠到湖邊走了走,寒風蕭瑟,昨天晚上刮了
一夜的風,銀杏樹的葉子都快掉光了,冬天來了,再過一段時間,湖水會結冰。
舒熠漠然地想,四時嬗遞,時間流逝,廣義相對論,薛定諤的貓,哪怕能發現全部的梅森素數,這一切對湖水來說,有意義嗎?對銀杏來說,有意義嗎?對自己來說,有意義嗎?
所有的志願者,只需要從網上下載GIMPS程序,就能加入梅森素數的分佈式網絡計算,然而,這一切又有什麼意義呢?
焉知人類不是一台超級計算機中的小小元件。
自己看到的這個世界,焉知是不是真實。
他撿起一片銀杏葉子,隨手拿筆在上頭寫下「GIMPS」,然後扔掉那片葉子,看它靜靜地躺在一片銀杏落葉中。
因為寫了一個詞,這片葉子就能回到樹梢上嗎?
不,永遠不。
因為寫了一個詞,這片葉子就會跟其他葉子不一樣嗎?
不,永遠不。
自己會因為寫過一個詞發生改變嗎?
不,永遠不。
舒熠一瞬間萬念俱灰,都動心想遁入空門了。
什麼都是空的,什麼都是沒有意義的。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善哉善哉!
他轉身離開。
一定是因為冬天太悲愴,忍忍吧,他勸說自己,畢竟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轉眼寒假,寒假結束又開課,舒熠在大好春光裡煩惱依舊。
湖畔草長鶯飛,花紅柳綠,連銀杏都生出了新葉,枝頭綴出好多嫩綠的小扇子。
舒熠被老師抓差,關在實驗室裡一個禮拜,終於搞完了那複雜的實驗,走出門來,滿眼春光。
吃了好多頓方便麵睡了好多天實驗室的舒熠,在食堂裡啃掉了兩個雞腿,終於痛下決心。
不要在P大繼續受師伯師叔祖們的折磨了。
愛誰誰!
知新小師妹的兒子跑路了,P大物院的師伯師叔們捶胸頓足,痛扼不已。韓院士更是嚇得連忙找到了最好的心理學教授,下工夫做足了功課,也沒敢斷言兒子到底是真抑鬱還是裝抑鬱。
舒熠就這樣揮一揮衣袖,不帶走半片雲彩地離開了P大,結束他在一堆慈愛長輩關切中的大學一年級生涯。
多年以後,舒熠回國創業,成天忙得不可開交,招了一個男助理,比他還不會料理雜事,過了兩天淚眼汪汪請求去了研發團隊。又招秘書,沒兩天就受不了壓力辭職了,從其他部門調來一個秘書,堅持了三個月辭了,再招,再辭,從其他部門再調,人都不肯來……最後舒熠給HR下令,無論如何,出高薪也招個合適的秘書。
HR不遺餘力,開出奇高無比的起薪,終於收到雪片似的簡歷。
管人力資源的副總特別誠懇地說:「舒總,我都挑過了,這幾個是胸最大的。」
舒熠加班通宵,正是壞脾氣的時候,氣得想扔簡歷,直到他一低頭,看到簡歷上的照片。
副總覺得自己這件事幹得機智,他把長得最好看的那個簡歷放在最上面。
除了胸大,人也要好看嘛,畢竟是老大的秘書,自己以後也得天天看的。
人都喜歡好看的,果然地,舒熠都沒衝他發飆,就看簡歷去了。
舒熠心想那就試試唄,還是P大的小師妹,人又這麼清爽。肯投簡歷給這個職位,這真是緣分啊。
繁星進了公司果然勤勤懇懇,是個十分稱職甚至遠超過舒熠期望值的好秘書。舒熠無意中發現,她有一個習慣,即是GIMPS的志願者。
她會用個人電腦在閒置時,加入尋找梅森素數的計算,舒熠覺得挺有意思的,一個女孩子,非數學專業畢業,也對這個感興趣,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機緣觸發。
舒熠甚至想要告訴她,公司的電腦也可以加入GIMPS志願,但想想他沒明說,只是替她下載了這個程序。
繁星開機的時候,果然十分驚喜。
她還以為是IT部同事的功勞,專程自掏腰包買了點心去請那些IT男,搞得IT男們受寵若驚又驚喜莫名。
小姑娘還蠻可愛的。
舒熠覺得,她就像一尾魚,活潑潑地游在那一方小天地中,隔著透明的玻璃缸,他像只大貓蹲在魚缸邊觀察,興致盎然。
只不過大貓那時候還不知道,魚不僅可以看,還可以吃。
很多很多年後,繁星趁雙胞胎睡午覺了,在儲藏室整理單身時代的一些舊物,舒熠給她幫忙,兩個人難得有片刻寧靜,翻看一下舊相冊,打趣一下對方還沒認識自己時的好時光。
繁星拿起一個舊本子,不料從裡面「啪」一聲掉出張照片,是很久以前的拍立得照片了,照片上的人影已經模糊,那時候的立時成像技術不像現在這麼穩定。但還看得出來是個個子高挑的男生,挺顯目。
舒熠不由得撿起照片,仔細看了看,才問:「這是誰?」
他最近像個醋罐子,有時候甚至都吃兒子的醋,繁星決定逗逗他,她說:「這是我十幾歲那會兒的暗戀對象啊!帥吧?可帥了!」
舒熠又仔細看了看照片,不置可否。
繁星玩心大起,再補上一句:「我當年可喜歡他了,刻骨銘心,初戀。」
「哦?」舒熠果然皺起眉頭,「你對他刻骨銘心,那你對我呢?」
繁星說:「你跟他比……嗯……你們兩個是完全不一樣的呀,他是有光環的,是在我記憶裡有光環!」
舒熠不知道為什麼笑得露出八顆牙齒:「你十幾歲時去過上海啊?」
繁星還在編故事,冷不丁聽他冒出這麼一句,琢磨一下不對,問:「你怎麼知道這照片是在上海拍的?」
舒熠笑瞇瞇地說:「我不僅知道這照片是在上海拍的,我還知道這照片裡的人是誰呢!」
繁星不知為何有種恍惚上當的預感。
事實是,預感是真的,當霸道總裁穿了件十分像校服的運動衫,拎著雙肩包站在樹底下襬出一模一樣的姿勢時,繁星終於認出來他其實就是照片裡的人。
舒熠開心地追著繁星問:「你十幾歲的時候就暗戀我啊?為什麼我不知道啊?你那時候怎麼認識我的?你怎麼拍到這照片的?你是不是在校門口看過我?我是不是真的在你記憶裡有光環?你剛剛親口說的呀,為什麼不理我……」
太煩了!
繁星惱羞成怒,回身追打他。
她那點花拳繡腿,打在舒熠身上,跟撓癢癢似的,他一伸胳膊就把她整個人都抱起來,揉進懷裡深深地一個吻。
繁星說:「其實這照片不是我拍的。」
舒熠懶洋洋摸著她的背,像大貓抱著心愛的貓薄荷,他說:「沒關係,反正現在照片在你這裡,這是緣分。」
是啊,奇妙的緣分。
窗子開著,清風吹拂著窗簾。
窗下壘著一摞舊書,都是繁星還沒來得及收拾的,其中還有一本半舊的、磚頭樣的厚厚詞典。
他們都不知道,詞典裡還有一片金黃的銀杏葉,那也是,這奇妙緣分的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