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險行

窗紙被風吹得嘩嘩作響,幾欲吹破,外面風聲越發呼嘯銳急。

算日子已經過了七天,這裡不知道是什麼地界,四月天裡還常常刮風,最近兩天更是風急雨驟。冷風絲絲灌進來,窗縫有些松動,我探手去關窗,袖口卻被斜伸的木條掛住,一時勾在那裡。

我用力一扯,不慎撞上木刺,小指被劃出淺淺血痕。

「不要動。」

未及回頭,一雙手臂從背後環上來,解開被勾住的袖口,將我手掌抓住。

男子溫熱的氣息襲來,我一顫,忙側身回避。

「一點小事都不會,果然是金枝玉葉。」他冷眼睨我,語帶嘲諷,卻捉了我的手湊到唇邊。

我心中一緊,反手推開他,卻觸到他僅著貼身單衣的胸膛。

我窘急惱怒的樣子,引來他哈哈大笑。

「少主……有事麼?」門簾掀動,小葉探身詢問,被他的笑聲驚動,有些驚疑關切。

我趁機抽身退開,卻聽他一聲怒喝,「出去,誰要你進來!」

小葉怔在門邊,神色駭茫。

他大怒,抓過藥碗,劈手向門邊擲去,「滾!」

小葉眼中淚水湧出,掉頭奔了出去。

我遠遠避到屋角,無動於衷,只是漠然看他。

這幾日,他傷勢好轉很快,雖未全愈,精神元氣卻也恢復大半。

這位賀蘭公子性情古怪之極,病中憔悴時還有些令人惻然,一旦精神好轉,便越發乖戾莫測,喜怒不定。有時一整天少言寡語,對旁人視若無睹,有時暴躁之極,發起火來毫無理由。

他罵走了小葉,似仍不解氣,越發煩躁不安。

我起身向門邊走去。

臂上驀然一疼,被他狠狠拽了回來。

「我叫你走了麼?」他冷冷開口。

「我想另外找只碗,你剛才又砸了一只。」我面無表情。

他盯著我看了半晌,手上一緊,將我下巴扳起。

「放手!」我含怒斥道。

「你還不曾這般服侍過蕭綦吧?」他逼視我,似笑非笑。

我呆住,一聲怒斥哽在喉頭,忽然間說不出話來。

一時間悲酸辛辣,千般委屈,萬種無奈,陡然湧上心頭。

先是晴天霹靂的賜婚,再是不辭而別的洞房,直至被人劫持,身陷險境,一切莫名厄運,都拜我這位素未蒙面的夫君所賜。我因他而受辱,如今他卻身在何處?可知我所受苦楚?可有半分掛慮……只怕,是半分也沒有罷。

我被劫至今已有十余日,父母遠在京城,鞭長莫及,可他身為大將軍,鎮守北境,卻連自己的妻子也保護不了。我忍辱負重,等待來人救援,卻至今不見半分希望。

旁人的嘲諷凌辱,我都能忍耐,卻無法承受一次又一次被離棄。

「我在想,你這有名無實的王妃,是否至今仍是處子身?」他捏緊我下巴,俯身逼近。

我驚怒,揚手甩上一記響亮的耳光。

他一震,盛怒瞪視我,臉頰浮現紅印,反手一掌將我重重摑倒。

眼前昏花,臉上火辣辣的劇痛。

他冷冷俯視我,唇邊笑意令我不寒而栗,「我倒看看,豫章王妃是如何三貞九烈!」

頸間驟然一緊,裂帛聲過,我的衣襟被他揚手撕開!

我渾身戰抖,「我是蕭綦的妻子,你若是血性男兒,就堂堂正正跟他在沙場決戰!凌辱一個女人,算什麼復仇,賀蘭氏先人有知,必會以你為恥!」

他的手在我胸前頓住,俊秀面容漸漸扭曲,眼底被怒焰熏得赤紅。

「先人有知!」他厲聲大笑,「賀蘭氏二十年前便以我為恥,再多今日一次,又有何妨!」

他猛然扯下我胸前褻衣,雙手沿著我赤裸肌膚滑下。

「無恥!」我含淚掙扎,鬟髻散亂,釵環零落,陡然一支珠釵被我反手抓住,羞憤絕望中,我不假思索,握緊發釵,咬牙全力向他刺落——

金釵扎進皮肉,我已感覺到肌理的綿軟,卻再也刺不下去——手腕被他狠狠掐住,劇痛之下,發釵脫手。

他捏住我右腕的手狠狠收緊,目中殺機大盛。

碎骨折筋般的痛,令我全身迸出冷汗。

他反手拔出扎在肩頸的金釵,鮮血從他頸上蜿蜒流下

「你想殺我?」他的聲音黯啞下去,眼中殺機漸黯。

「我後悔沒有早一些殺你。」我迎上他的目光。

他的瞳孔慢慢收縮,眼底一片冰涼,仿佛有無盡悲哀,無窮失意。

我閉上眼睛,一行淚水不由滑下……如果死亡在此刻降臨,我亦坦然承受。

頸上一熱,旋即銳痛傳來——他竟俯身咬住我頸側。

他抬首,以手背拭去唇上血跡,笑意陰冷,目光灼熱。

「你如何傷我,我便如何回報於你。」他的手攀上我頸項,輕輕摩娑,「這傷痕便是我的印記,你的主人,從此便是賀蘭箴!」

頸上的傷口不深,牽動時依然痛楚。

一連兩天兩夜,我被鎖進地窖,再沒出去過,除了送飯,也再沒有人進來。

想到賀蘭箴,依然令我不寒而栗。那日僥幸逃過他的凌辱,卻被他咬傷頸側……此人竟是瘋魔了!我不知道下一次,他還會想出什麼法子折磨我,他恨蕭綦,卻將滿心惡毒傾洩在我身上。

他的仇人是蕭綦,卻把我劫來——若只為了凌辱洩憤,又何需一路小心藏匿。

只怕,他們還有更大的圖謀。

可我能有什麼用處,莫非他還想以我為誘餌,要挾蕭綦?

若真是這樣,賀蘭箴恐怕要失望了——我的生死,豫章王怕是全不在意罷。

思及此,不由苦笑,漸漸笑出眼淚。

如果我能活著逃出這裡,活著見到那位豫章王,我想我會向他求取休書一封。

寧可獨身終老,也好過做這豫章王妃。

夜裡,紛亂的聲響將我驚醒。

地窖門打開,小葉悄無聲地進來,將手中的衣物拋到我身上。

「把衣服換了!」她狠狠盯住我,像要在我臉上剜出兩個洞才罷休。

那日險被賀蘭箴折辱,我身上衣物已殘破不堪,只靠一件罩袍蔽體。

我撿起她拋來的衣服,卻是一套花花綠綠的胡人衣衫。

穿戴整齊之後,小葉親自動手,將我一頭長發梳成兩條辮子,垂下肩頭,又披上一條艷麗的頭巾,遮去大半張臉。

小葉將我推出地窖,一路帶到門外。

上一次倉皇逃出,未及看清四下,此時雖是夜裡,卻燈火通明。依稀看去,竟是一處頗熱鬧的營寨,遠處燃著三兩堆篝火,周圍都是簡陋的土屋,近處停著多輛馬車,四下都有人奔忙來去。

天色隱約發白,透出蒙蒙天光,涼意透骨,大概已過五更。

周圍人多是關外打扮,甚至有人像我一般胡人穿戴。

門外候著兩名大漢,與小葉一起將我押向其中一輛馬車,車上垂著厚厚簾子,似已整裝待發。忽聽得婦人的哭泣哀號,繼而是喝罵鞭打聲。

「求大爺大發慈悲,我家中孩兒還未斷奶,離了娘只怕活不下去啊,求您放我回家吧,我給您叩頭了……」

「少羅嗦,你男人將你賣給我,收了白花花的銀子,你就給大爺老老實實地做買賣,過個十年八年,說不定還會放你回來,要不然,老子現在就打死你!」

一輛馬車前,一個年輕婦人死死攀住車轅不肯上去,被後面的大漢一頓鞭打,哭聲淒厲刺耳。

我心頭發寒,不覺縮了縮肩,手臂卻被人一把抓住。

身後是賀蘭箴,一身胡人打扮,神色淡淡,正冷眼看我。

「這車上都是私娼,今日就啟程去寧朔,賣到軍中做營妓。」

我悚然一驚。

「上車,別讓我也拿鞭子抽你。」他似笑非笑,將我拽上馬車。

車簾一放,馬車得得向前馳去。

我靠住廂壁,聽得馬蹄聲急,心念電轉間,種種前因閃過,恍然明白過來。

他們扮作經營私娼的掮客,將我混在這批營妓之中,竟是要混入寧朔城。

誰又能想得到,他們劫持了豫章王妃之後,竟大搖大擺把人送往豫章王的眼皮底下。

送往軍中的營妓,按例是跟在糧草軍需之後,一並押行。

為了保障糧草能夠暢通無阻運往前方,沿途均有兵部特頒的通關令符,不必通過盤查。

攜帶一個女子,還有什麼比混入販運營妓的私娼隊伍更安全。

好巧妙的法子!這個賀蘭箴,性情乖戾,心計深沉——竟是如此可怕的人物。

此行去往寧朔,他們的目的果然不是我,而是蕭綦。

賀蘭箴,他會怎樣對付蕭綦……我心中竟湧起不安。

無論如何,那個人總是我的夫婿。

或許,賀蘭箴不是他的對手,自會挫敗於他手下,我亦能獲救。

他是睥睨天下的大將軍,能救出我的人,也只有他了……我埋頭在臂彎,蜷膝苦笑。

「在想什麼?」

賀蘭箴忽然伸手抬起我下巴,語氣莫名變得溫軟。

我側過臉,不願理他。

「此去寧朔,成全你們夫妻團聚,你不喜悅麼?」

他冰涼手指沿著我臉龐摩娑,卻令我一陣戰栗。

我一語不發,索性閉上眼睛,任憑他說什麼都不再理睬。

他亦沉默下來,不再糾纏,只靜靜看我。

猛然,馬車一個顛簸,將我重重摔向前面,撞上車板,不由痛呼出聲。

賀蘭箴忙伸手來扶我。

我往後急縮,冷冷躲開他。

他伸出來的雙手僵在半空,唇角扯出一抹苦笑。

我扶住車壁坐好,全神戒備地盯著他。

「我就如此可憎?」他低下頭去,嘲諷地一笑。

「從前,他們都嫌憎我,害怕我,一有機會就追著打我。」他臉上浮現恍惚笑容,喃喃道,「每次娘都會摟著我,一邊掉淚,一邊給我上藥。有時候,我寧願讓他們打,受了傷,娘就會抱著我了。」

我怔怔望著他,不知他為何突然說起幼年往事,卻聽得漸漸酸楚。

他抬眸看我,目光迷離,「那日,你喂我藥……我還以為是娘回來了。」

我臉上一紅,低下頭,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令慈,也在寧朔麼?」

他沉默。

半晌,卻聽他冷冷道,「我娘去世很久了。」

我僵住。

「你娘叫你什麼?」他忽然問。

「阿嫵。」我脫口而出,又立時後悔。

他笑了,長眉微挑,眼底陰霾頓時化作瀲灩春水。

「阿嫵……」他低低喚我,語聲溫柔如春夜暖風。

我低頭不答,將臉藏在臂彎,閉目假寐。

身子驀然一暖,他的外袍披在了我肩上。

「睡吧,不要著了涼。」他也仰頭靠著廂壁,懶散地伸直了腿,閉目養神。

我一時怔忡,分不清眼前溫柔的男子,和那個陰騖易怒、詭譎無常的少主,到底誰才是真實的賀蘭箴。

一路上,只有賀蘭箴與我單獨相對,倒也相安無事。虯髯大漢在前駕車,其他人跟隨在後面的馬車上。每到一處驛站歇腳喂馬,小葉也扮作營妓模樣,寸步不離跟著我。

我處處留心,卻連示警求救的機會也沒有,更不必說伺機逃走。

眼看一天天往北行去,寧朔,漸漸近了。

寧朔,我曾經無數次在皇輿江山圖上,看過這個地方。

想不到,當我真正踏上那片土地,卻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

這座邊關重鎮原本不叫寧朔。

當時還是寧朔將軍的蕭綦,曾經在此大破突厥,一戰成名,結束了北境多年戰禍,威名遠震朔漠。當地百姓為表感念,將那座城池改名為寧朔。

這座城,凝結了太多血淚傳奇。

蕭綦率雄兵四十萬,駐守寧朔多年,將北境經營得固若金湯,牢不可破。

連突厥鐵騎都不能撼動半分的寧朔,只憑賀蘭箴這一行十數人,竟敢直入虎穴。

他究竟設下怎樣險惡的陰謀向蕭綦復仇?

離寧朔越近,我越發忐忑不安,不敢去想——當我踏上寧朔,等待我的將是什麼。

蕭綦,我們會在這樣的情形下會面麼?

他會如何應對這些賀蘭族人的復仇?

又會如何待我……

入夜,大霧彌漫了山道,馬車負重更是崎嶇難行,一行人馬只得在前面的長風驛歇腳。

過了這個驛站,再走半天的路程,就到寧朔了。

一下馬車,小葉便將我押入房中,寸步不離的看守。

這幾天我態度溫順沉默,不再反抗,對賀蘭箴也時而溫言相向。

每當我笑語嫣然,賀蘭箴也露出難得的愉悅,對屬下眾人也和悅三分。

唯獨小葉對我的敵意越發強烈,稍有機會,便惡語相加。

如果我沒有猜錯,她應當是愛慕賀蘭箴的。

外頭送來了飯菜,今天是肉糜韭葉粥,我走到桌前剛剛拿起木勺,卻被小葉劈手打落。

她扔過來兩只冷饅頭,「你也配喝肉粥,饅頭才是給你的!」

饅頭砸到我身上,滴溜溜滾落桌下。

我緩緩抬眸看她。

「死娼婦,看什麼,再看我剜了你眼睛!」

「好,你來剜吧。」我淡笑,「最好捧了我的眼珠給賀蘭箴,看你家少主如何獎賞你。」

她騰的站起來,面紅耳赤,怒不可遏,「不要臉的小娼婦,死到臨頭還妄想勾引少主!」

「是嗎,可惜你不曾親眼看到,倒不知是誰妄想誰。」我淡淡掃她一眼。

小葉氣結,面孔漲得通紅,像要滴出血來。

「不要臉,你不要臉……」她氣得全身發顫,「不出三天,我就看你怎麼死!」

三天!我心底一顫,難道他們這麼快就要動手?

「賀蘭箴只怕已改變了主意呢。」我輕笑一聲,挑眉道,「你不妨去問問他,還肯不肯殺我。」

她哈哈大笑,笑得面容幾近扭曲,「就憑你也能破壞少主復仇大業?蕭綦毀我家國,與少主有不共戴天之仇!你們這對狗男女,都要給我賀蘭族人償命!」

我臉色一變,背轉身,仍抑制不住心頭寒意。

小葉笑聲尖厲,充滿報復的快感。

看起來,三天之後,一旦入城,他們就要動手了。

桌上油燈忽明忽暗,不遠處的床榻大半都罩在牆角陰影中,散亂堆著一床棉被。

這是最後的機會了,我已沒有時間觀望等待,惟有捨命一搏。

我默默彎腰,撿起地上饅頭。

小葉冷哼,「賤人,有骨氣就別吃啊。」

我不理她,將饅頭湊近油燈,仔細拂去上面沾到的塵土。

「可惜了,多好的饅頭。」我回頭對她一笑,驟然抓起油燈,用力向牆角的床榻擲去!

油燈落到棉被上,燈油潑出,棉被轟然燃燒起來。

小葉尖叫,撲上去狠狠撲打著火的棉被。

北地氣候干燥,棉絮遇火即燃,豈是輕易可以撲滅。撲打間,她身上衣物也被火苗舔到,衣擺竟燃了起來。小葉慌忙將棉被一丟,火苗亂串,舔到了桌椅,火勢頓時大盛。

趁她被火勢駭住,我折身奪門奔去。

賀蘭箴等人住在左首廂房,我便不顧一切沿著右首走廊急奔。

有人大叫,「走水啦——」

頃刻間,驛站院內人聲鼎沸,一團大亂。

有人從我身邊跑過,迎面又有救火的人拎桶提水奔來。

我低了頭,趁亂發足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