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驚魂

每個人都有最珍視的東西。

這一刻,我突然想起姑姑的話。

無論好人惡人,心中都會堅持著一樣最珍視的東西,一旦遭人侵犯,必會全力維護,不惜以命相搏——假若換作了我,目睹親人至愛遭此慘禍,亦會拼盡余生向凶手復仇。

不獨賀蘭箴,飽受戰火荼毒的黎民百姓,誰又沒有母親、姊妹、父兄……在那個孤苦激憤的少年心中,母親和妹妹只怕是他僅存的美好與牽念。

「你懂嗎,恨過嗎?」他目光幽冷地逼視我。

恨,這個字,令我恍惚半晌。

「我沒有恨過。」我抬眸,悵然一笑,「即便負我棄我者,也終是親人與夫婿,我不能恨。」

他定定看我,目光陰晴不定,似轉過一絲憐憫。

「賀蘭箴,有朝一日,你若能統領大軍南征中原……」我直視他雙目,「你可會放過我們中原的婦孺老人?」

他側頭不答。

我望定他,「今日你害我,又何嘗不是傷及無辜?我的父母兄長,同樣會傷心苦痛。你今日所作所為,與蕭綦相比如何?他尚且是為國征戰,你卻只為一人私怨。賀蘭箴,假若你沒有做錯,蕭綦當日又有什麼過錯?」

「住口!」他暴怒,揚手一掌,掌風堪堪擦過我臉頰,卻劈落在身側矮幾。

楊木矮幾應聲碎裂。

「賤人,你滿口花言巧語,只想為蕭綦脫罪!」賀蘭箴雙目赤紅,陡然怒不可遏,殺機大盛,「一對狗男女,還敢說什麼無辜!總有一日,我會殺盡南蠻狗賊,踏平中原江山!」

——殺盡南蠻狗賊,踏平中原江山。

他的話,刺在耳中,寒徹心底。

我被他逼到牆角,緊咬了唇,昂首與他對視。

望著他瘋狂扭曲的面目,我卻在這一刻徹悟。

兩族之間的刻骨血仇,世代綿延,殺戮不休。

戰場之上,只有成王敗寇,沒有是非對錯。

我不屠人,人亦屠我。

將軍血染疆場,才換來萬千黎民安享太平。今日我一人身陷賀蘭箴之手,若沒有豫章王十年征戰,保家衛國,只怕無數中原婦孺都將遭受異族凌辱。

我終於懂得,終於肅然起敬。

「賀蘭箴,你會後悔。」我傲然微笑,「你必將後悔與蕭綦為敵。」

賀蘭箴瞳孔收縮,猛地扼住我脖頸。

「連自己的女人也守不住,算什麼英雄?」賀蘭箴縱聲狂笑,「蕭綦,不過一介屠夫!」

我在他的鉗制下,掙扎開口,「他必定會來救我。」

賀蘭箴手上加緊,如鐵鉗扼住我咽喉。

看著我痛苦地閉上眼,他俯身在我耳邊冷笑,「是嗎,那你就睜大眼,好好看著!」

窒息的痛苦中,我眼前漸漸發黑,神智昏沉……突然胸口一涼,喉間的鉗制消失,衣襟卻被扯開。我劇烈嗆咳,每吸進一口氣息,都像刀子刮在喉嚨,羞憤與痛楚交加,冷汗透衣而出。

他的唇,冷冷貼在我耳際,「佳人楚楚,我見猶憐。」

我口中嘗到了一絲濃重的血腥味,不知是嘴唇被咬破,還是喉間嗆出的血,卻已不覺疼痛。

肌膚的痛,被屈辱憤怒所淹沒。

他俯身,將我壓倒在床上。

我不掙扎,亦不再踢打,只仰了頭,輕藐地笑。

「賀蘭箴,你的母親正在天上看著你。」

賀蘭箴驀地全身一僵,停下來,胸口急劇起伏,面色鐵青駭人。

我看不清他的目光神情。

仿佛一切凝定如死。

片刻僵持,他起身,轉身離去。

及至走出門外,再未看我一眼。

又是一日過去。

算起來,今晚該是他們動手的時候了,可無論賀蘭箴還是蕭綦的人,都再無動靜。

再沒有人進來過,亦沒有人送飯送水,我被獨自囚禁在這間斗室中。

唇上、頸上、手腕、胸前……都留下淤青痕跡,或磨破的傷口。

入夜,一室森暗。

我蜷縮床頭,努力拉扯衣袖領口,想遮住這些不堪入目的傷痕。

可是怎麼拉扯,都不能遮住被羞辱的痕跡。

我狠狠咬唇,仍忍不住落下淚來。

忽有一線光,從門口照進來。

賀蘭箴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一身黑衣,披風拽地,與身後夜色相融在一起。

跟隨在他身後的虯髯大漢,領了八名重盔鐵甲士兵,從頭到腳罩在披風下,幽靈般守在門外。

他走到我面前,靜靜注視我。

「時候到了?」我笑了笑,站起來,撫平散亂的鬢發。

賀蘭箴突然攥住我手腕。

月光下,他的臉色蒼白如雪,手指冰涼,薄唇微顫。

我怔住,忘了掙脫。

「若你不是你,我……」他忽然語塞,癡癡看我,滿目恍惚,似有一瞬的軟弱。

心中微震,我垂眸,隱約有些明白,卻又不願相信。

終究無言以對,我只緩緩抽回了手。

他的手仍僵停原處,一瞬不瞬地看著我,灼熱目光漸漸冷卻成灰。

虯髯漢子跟進來,將一只黑色木匣捧到賀蘭箴面前。

賀蘭箴眼角一跳,一只手搭上那匣子,卻猶疑不肯打開。

「少主!」虯髯大漢目光灼灼。

賀蘭箴的臉色比方才更加蒼白,指尖一顫,終究還是掀開了匣子。

匣中是一條普通的玉版束帶。

他小心地取出玉帶,親手束在我腰間。

我往後瑟縮,躲開他手指的觸碰。

「別動。」他扣住我雙手,面色如罩寒霜,「玉帶中藏有最烈性的磷火劇毒,一旦觸動機括,磷火噴發,立時引燃,丈許內一切皆會燒為灰燼。」

我僵住,一剎間,連呼吸也凝固成冰。

「你最好祈求老天,助我順利斬殺蕭綦,你也可免一死。」賀蘭箴輕撫我的臉,笑意漸冷。

他將一件褚黃絲絛的玄黑披風給我罩上,借著月光,那披風上熟悉的朱紅虎形徽記赫然入眼。

朱紅虎符是兵部徽記,褚黃是欽差的服色。

難道,他們……他們想混作兵部欽差侍從?

我一驚非小,心念電轉之間,一個可怕的念頭隱約浮出。

未及細想,賀蘭箴已經將我扣住,「跟著我,記著,一步不慎就是毒焰焚身。」

我手足冰冷,木然隨著他,一步步走出門外。

邊塞寒冷的夜風吹得袖袂翻飛,遠處依稀可見營房的火光。

此時月到中宵,夜闌人靜,我卻已經踏上一條死亡之途,不能回頭了。

——賀蘭箴已經動手,蕭綦,卻仍似不動聲色。

院子裡,賀蘭箴的一眾下屬已經候命待發。

我愕然看見,面色慘白的小葉也在其中,被兩名大漢挾著,看似傷重,搖搖欲墜。

她竟然換上一襲緋紅華艷的女裝,滿頭珠翠,雲鬢高挽。

我心中一動,隱隱猜到幾分。

舉目四顧,卻見四下皆有營房火光,遠遠綿延開去。

虯髯漢子走在最前面,隨後是小葉等人,我被賀蘭箴親自押解在後,一行八人沿路經過重重營房,巡邏士兵遠遠見到我們,均肅然讓道。每過一處關卡,虯髯漢子亮出一面朱紅令牌,均暢通無阻。

如果我沒有猜錯,那應是兵部特頒的欽差印信,火漆虎賁令。

此令一出,如見欽差親臨。

一路通過的關卡,都有褚黃牙旗矗立在帥旗一側,上面朱紅虎紋映著獵獵火光,鮮艷奪目。

整個大營依山而建,通過眼前最後一道關卡,便是營外廣闊的林地,至通向山腳。

營中已築起高達數丈的烽火台,台前三十丈外是主帥登臨閱兵的點將台。

每逢欽差出巡邊關,總要舉行盛大的閱兵演練,代天子巡狩。

曾聽叔父講過,閱兵演練將從五更開始,三軍陣列校場,主帥升帳點將,燃起烽火,震懾邊寇,三軍將士在主將統領下列陣操演,顯示天朝赫赫軍威。

我抬頭望去,那烽火台上碩大的柴堆已經層層疊疊架起,巍然如塔。

一行人迎面而來,同樣以黑色斗篷遮去面容,披風垂下褚黃絲絛。

「站住!何人擅闖校場重地?」

「我等奉欽差大人之令,特來檢視。」虯髯大漢亮出令牌,沉聲道,「令牌在此。」

對方為首之人上前接了令牌,細細看過,壓低聲音問道,「為何來遲?」

虯髯漢子回答,「三更初刻,並未來遲。」

那人與同伴對視一眼,略一點頭,收下令牌。

「閣下可是賀蘭公子?」那人欠身道。

我身旁的賀蘭箴扮作尋常護衛模樣,斗篷覆面,不動聲色。

「主上另有要務在身,先行一步。」虯髯大漢低聲道,「我等自當遵令行事。」

那人頷首道,「人手已經安排妥當,一旦你們動手,我等即刻接應。」

「有勞諸位大人!」虯髯漢字拱手欠身。

對方一行人與我擦身而過,火光下,瞧得分明,諸人披風上皆有火紅虎形紋。

果然是欽差的人。

難怪他們可以輕易逃出徽州,還能混入押運軍需的隊伍,更在光天化日之下直入寧朔大營。

我以為賀蘭箴真有通天之能,卻不知背後另有一只黑手。

誰敢私自與賀蘭余孽勾結?

誰敢謀害豫章王,挾持豫章王妃?

誰能操縱欽差,瞞過父親的耳目?

我只覺全身血液在瞬間轉涼,絲絲寒氣似從每一個毛孔鑽進身體。

我被他們押著出了大營,直入營後林地。

林中設了許多木樁屏障,乃至千奇百怪的攻戰之物,大概是供陣法演練之用。

時過四更了,林中巡邏籌備的兵士正在往返奔忙,沒有人注意到我們這一行。

賀蘭箴將我帶到一處隱秘的屏障後,佯作侍衛,其余人各自散開。

每當巡邏士兵經過面前,我略有動作,賀蘭箴立刻伸手扣住我腰間玉帶。

生死捏於他人之手,我不敢求救,更沒有機會脫逃,只能隱忍以待時機。

天色隱隱放亮,營房四下篝火熄滅,校場也在晨光中漸漸清晰。

驀然間,一聲低沉號角,響徹方圓達數裡的大營。

大地傳來隱隱震動,微薄晨曦中,校場四周有滾滾煙塵騰起。

天邊最後一抹夜色褪去,天光穿透雲層,投下蒼茫大地。

四下裡赫然是一列列兵馬重裝列陣,依序前行,靴聲撼動高台,卷起黃龍般的股股沙塵。

點將台上,一面袞金龍旗赫然升起,迎風招展,獵獵作響。

三聲低沉威嚴的鼓聲響過,主帥升帳。

戰鼓催動,號角齊鳴,萬丈霞光躍然穿透雲層,天際風雲翻湧,氣象雄渾。

帥旗招展處,兩列鐵騎親衛簇擁著兩騎並駕馳出,登臨高台。

當先那人,依然是熟悉的黑盔白羽,身披墨色繡金蟠龍戰袍,按韁佩劍,身形挺拔傲岸,玄色大氅迎風翻卷。旁邊一人騎紫電騮,著褚黃蟒袍,高冠佩劍。

那個熟悉而陌生的身影,就這樣躍入眼中,我眼前卻驟然模糊,似有淚水湧上。

號角聲嗚咽高亢,眾兵將齊聲吶喊,聲震四野。

九名重甲佩劍的大將,率先馳馬行到台前,按劍行禮,齊聲高呼,「恭迎主帥升帳——」

蕭綦俯視眾將,微微抬手,校場上數萬兵將立時肅然,鴉雀無聲的聆聽。

他的聲音威嚴沉厚,一句句遠遠傳來,「撫遠大將軍徐綬代天巡狩,親臨寧朔,勤勞王事,撫定邊陲。今日校場點兵,眾將士依我號令,操演陣容,揚我軍威,以饗天恩!」

數萬兵將齊齊高舉戟戈,發出驚天動地的呼喊,令人心旌震蕩,耳際嗡嗡作響。

鼓聲隆隆動地,一聲聲直撞人心。

傳令台上四名兵士,各自面向東西南北四面而立,舞動獵獵令旗。

號角吹響,金鼓齊鳴,鼓聲漸急。

一隊黑甲鐵騎率先奔入校場,縱橫馳騁,進退有序,隨著將校手中紅旗演練九宮陣型。

隨即是重甲營,步騎營,神機營,攻車營……每一營由一名將校統帶,排陣操演,訓練精熟。

賀蘭箴一行喬裝營外戍衛,潛伏於校場邊緣,我與賀蘭箴背依身後林坡,居高臨下可見全貌,離場中軍陣甚近。一時間,四周俱是沙塵飛揚,旗幟翻飛,殺聲震天。

雖不是真正的沙場廝殺,我仍看得心魄俱震。這浩然軍威,比之當日京城犒軍,更是雄渾百倍,肅殺無倫,觀者莫不為之震懾。

身側賀蘭箴默然扣緊劍柄,眉鋒如刀,隱有凝重肅殺之氣。

場中演練漸至如沸,四下沙塵滾滾,一眼望去,只見旌旗招展,金鐵光寒。

只見高台之上,蕭綦振臂一掀大氅,「燃起烽火,召告四境!」

隨著烽火熊熊騰起,號角聲再起,高亢直裂雲霄。

校場眾將士齊聲發出山搖地動般呼喝。

高台之上,漆黑如墨的神駒一聲長嘶,揚蹄立定。

寒光劃過,蕭綦拔出了佩劍,直指天際。

我的呼吸驟然一窒,心中隨之翻沸。

演練已到最後,主帥與巡狩大臣將要親自入場檢視,率領眾將士完成操演。

場下如潮水般齊齊向兩側退散,留出正中三丈寬的一條大道。

但見蕭綦一馬當先,徐綬緊隨在後,黑駿紫騮雙雙馳入場中。

那徐綬,便是與賀蘭勾結的巡狩欽差!

此刻眼見此人緊隨蕭綦身後,我頓時揪心若焚,恨不能立刻奔到他面前示警。然而相隔數十丈,即便我能逃脫賀蘭箴鉗制,也近不了他身前,一切無濟於事。

身側賀蘭箴冷笑一聲,手按在我腰間,低聲道,「若不想陪他同死,就不要妄動。」

我冷冷回眸,一語不發。

他壓低聲音,笑得陰刻,「好好瞧著,很快你便要做寡婦了。」

我霍然回頭看向場中,蕭綦已至校場中央,九員大將相隨於後。

他身後傳令官舞動黑色袞金龍令旗,分指兩側,號令一隊黑甲鐵騎迅疾而至。

蕭綦突然掉轉馬頭,向右馳去。身後鐵騎侍衛一字橫開,黑甲重盾步兵截斷去路,陣形疾馳如靈蛇夭矯,轉眼便將蕭綦與徐綬分隔左右兩翼。

蕭綦領了右翼,竟直馳向我們藏身的林地邊緣。

徐綬被圍在陣形左翼,勒馬團團四轉,進退無路,周遭重盾黑甲兵士如潮水湧至,收緊陣形,將他逼迫向陣形中央。徐綬幾番勒馬欲退,卻已身不由己。

「不好,中計!」賀蘭箴脫口低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