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然一聲巨響,大地震顫,塵土飛揚,校場正中騰起火光濃煙。
我被那一聲巨響震得心驚目眩,猛然回過神來,脫口驚呼,「豫章王——」
頃刻間驚變陡生,台下煙霧塵土漫天飛揚,情形莫辨,人聲呼喝與驚馬嘶鳴混雜成一片。
方才那徐綬將軍駐馬而立地方,竟已被炸成一個深坑!
外圍黑甲步兵有重盾護身,雖有傷者倒地,看似傷亡不大。惟獨徐綬一人一馬,連同他周圍親信護衛,恰在深坑正中,只怕已是粉身碎骨,血肉無存。
方才還是活生生的人,就這樣在我眼前消失。
我只覺耳邊轟然,腦中一片空白,恐懼和震驚一起翻湧上胸口,冷汗透衣而出。
正當我搖搖欲墜,立足不穩之際,卻見硝煙中,一面黑色袞金帥旗自右翼軍中高高擎起。
帥旗獵獵飛揚,一匹通身墨黑的雄駿戰馬揚蹄躍出——
蕭綦端坐馬上,拔劍出鞘,寒光如驚電劃破長空。
那劍光,耀亮我雙眼.
心中從未有過的激蕩,陡然令我不能自已。
「傳令察罕,發動狙殺!」賀蘭箴冷哼一聲,掉頭森然發令。
「遵命!」侍從領命而去。
忽聽一聲「且慢」,虯髯漢子搶步而出,「少主,那狗賊已有防備,只怕有人洩密!」
「那又如何?」賀蘭箴扣住我肩頭的手陡然收緊,肩上頓時奇痛徹骨。
我咬唇,不肯痛呼出聲。
虯髯漢子恨聲道,「眼下情形不利,懇請少主撤回人馬,速退!」
「賀蘭箴生平不識一個退字。」賀蘭箴縱聲大笑,獰然道,「蕭綦,今日我便與你玉石俱焚!」
身後眾死士齊聲道,「屬下誓與少主共進退!」
虯髯漢子僵立,與賀蘭箴對視片刻,終究長歎一聲,按劍俯身,「屬下效死相隨。」
此時忽聽場中號角響起,嗚咽聲低沉肅殺。
蕭綦威嚴沉穩的聲音穿透一片驚亂,在校場上遠遠傳開,「賊寇行刺欽差,亂我邊關,死罪當誅!」隨著他聲音傳開,場上兵將立時鎮定肅然。
但見蕭綦橫劍立馬,縱聲喝道,「三軍聽我號令,封鎖四野,遇賊寇,殺無赦!」
剎那肅然之後,全場齊聲高呼,「殺——」
一片殺聲如雷,刀劍齊齊出鞘。
就在這一剎間,異變又起!
一點火光挾尖促聲直襲蕭綦馬前,蕭綦策馬急退,火光落地竟似雷火彈般炸開,碎裂的石板四下激飛。幾乎同一瞬間,周圍兵將群中,幾條人影幽靈般掠出。
刀光乍現,一道黑影凌空躍起,兜頭向蕭綦灑出一蓬白茫茫的粉雨,漫天石灰粉末鋪天蓋地罩下,左右兩人就地滾到馬前,刀光橫斬馬蹄。
石灰漫天裡,槍戟刀劍,寒光縱橫如練,卷起風怒狂潮,直襲向橫劍立馬的蕭綦。
一切都在剎那間發生!
然而比這一切更快的,是一道牆——盾牆,冷光森然的黑鐵盾牆,仿如神兵天降,鏗鏘乍現!
五名重甲護衛,自亂陣中驟然現身,行動間迅疾如電,長刀出鞘,手中黑鐵重盾鏗然合並為牆,於千鈞一發之際擋在蕭綦馬前,如一道刀槍不入的鐵牆,阻截了第一輪擊殺。
一擊不中,六名刺客當即變陣突圍。
眾護衛齊聲暴喝,盾影交剪,刀光暴長,形成圍剿之勢,與刺客搏殺在一起。
忽一聲怒馬長嘶,聲裂雲霄,蕭綦策馬殺出重圍。
兩名刺客厲聲長嘯,飛身追擊,其余刺客俱是捨了性命,近身格殺,招招玉石俱焚,硬生生將一眾護衛纏住,為那兩名刺客殺開一條血路。
那兩人一左一右撲到蕭綦身側,鐵槍橫掃,方天戟挾風襲至,欲將蕭綦刺於馬下。
誰都未能看清那一刻,死亡是如何降臨。
只見場中驟然被一道驚電照亮,寒光飛起,一片耀人眼目的亮。
——刺客的劍,是血濺三尺;將軍的劍,卻是一劍光寒十四州!
電光火石的一擊過後,蕭綦連人帶馬躍過,風氅翻飛,長劍雪亮。
方才交手之處,一蓬血雨正紛紛灑落,兩名刺客赫然身首易處,伏屍當場。
而此時石灰猶未全部落盡,白茫茫灰蒙蒙的粉未,夾裹了猩紅血色,猶在風中飄飛,落地一片紅白斑斕。
伏擊、交鋒、突圍、決殺,刺客伏誅——只在瞬息。
「豫章王妃在此,誰敢妄動——」
忽聽一聲暴喝,聲震全場,竟是從校場南面烽火台上傳來。
我心頭一震,眼前掠過臨行前扮作宮裝的小葉,恍然望向那烽火台上,果然見一名紅衣女子被綁縛在高台,身後兩人橫刀架於她頸上。
假王妃,真陷阱,分明是一個誘餌,一個有毒的誘餌。
眾兵將已是刀劍出鞘,聞聽這一聲,頓時又起嘩然,萬眾目光齊齊投向蕭綦。
台上之人厲聲長嘯,「蕭綦狗賊,若要王妃活命,你便單騎上陣與我決一勝負!」
此時眾兵將已如潮水湧至,將那烽火台團團圍住,正中留出一條通道,直達蕭綦馬前。
蕭綦勒馬立定,仰首一笑,「放了王妃,本王留你一個全屍。」
他語聲淡定,蓄滿肅殺之意。
台上之人厲聲狂笑,「若殺我,必先殺你妻!」
我再也忍耐不住,脫口呼道,「不要——」
話音甫一出口,即被賀蘭箴猛地捏住下頜,再也作聲不得。
「你想說什麼?」他森然靠近我耳畔,「不要什麼,不要救她?可惜你在此處,喊破喉嚨他也聽不到的。」
他低笑,「不過,我倒很想看看,他肯不肯為了‘你’,捨命相救?」
我狠狠一扭頭,咬在賀蘭箴手上。
他負痛,反手一掌摑來。
眼前發黑,口中湧出血腥味道,我立足不穩跌倒,被賀蘭強箍在懷中。
「看,他果真救你去了……」賀蘭的聲音似鬼魅般傳入耳中。
我被那一掌摑得目眩昏沉,眼前依然發黑,心裡卻是悲喜莫辨。
我不要他中計,不要他救那假王妃,可乍聽他去救人了……心中卻湧上辛澀的暖意。
蕭綦一人一騎已經馳向那烽火台下,台上刺客的弓弩齊齊對准他。
然而蕭綦陡然勒馬,一聲厲嘯,「動手!」
兩側軍陣中,驀然吼聲震天。
五列持盾士兵,疊作五重盾牆擋在蕭綦身前。四塊巨石同時從陣中飛起,投向那烽火台四角,所過之處,摧石裂柱,慘呼不絕。那軍陣中竟早已設下投石機駑,顯然蕭綦早已獲知他們的計劃,設下圈套,只等他們上鉤。伏於四角的弓弩手紛紛被激飛的石屑打中,跌下高台,落地非死即傷,更被槍戟齊下,剁成肉泥。
我猝然閉眼不敢再看。
眼前碎石飛濺,凶險異常,那「王妃」深陷其中,也不知道死活……他,到底還是動手了。
蕭綦拔劍遙指高台,悍然喝道,「攻上去!格殺勿論——」
這一聲,驚得我心頭劇顫,震蕩不已,為這一聲的絕決魄力,也為這一聲的冷酷無情。
好一個豫章王,好一個良人,寧作玉碎,也不受外敵半分脅迫……可如果真的是我呢?若是我在那高台之上,你也一樣如此狠心麼。
「可惜,你的死活,他並不在意呢……」賀蘭箴恨聲咬牙,卻帶著惡毒笑意,狠狠扳起我的臉,迫我抬頭看向前方,「分明不在意,卻不能不救,到底是他籠絡權貴的棋子,你還很有用,他捨不得丟的,放心!」
賀蘭箴的話,每個字都像毒針直刺我心底,偏偏我明白,他說的都是真的。
我是一顆何等重要的棋子,只是棋子……所以死活傷殘並不那麼重要。
眼前模糊酸澀,隱約淚意被我咬牙忍回。卻見此時陣中隊列變換,兵士抬了雲梯從兩面豎起,四下弓駑掩射,左右精兵持短刀登梯攻上,行止訓練有素,迅捷勇悍,俱是身經百戰之人。高台上一眾賀蘭死士拼死抵擋,節節敗退,一個個被斬於陣前。
那假王妃被挾著退縮至高台中央,挾她之人厲聲高呼,「王妃在我手裡,蕭綦,你若再敢……」
他的話語斷了。
被一支狼牙白羽箭截斷,箭尖洞穿了他咽喉。
蕭綦的箭,百步穿楊,一箭封喉。
射出那一箭的人,傲然立馬張弓,弓上鐵弦猶自顫顫。
我閉上眼睛,胸口泛起隱隱的痛。
眼前浮現出多年之前,犒軍初見的那一幕,也是那樣遙遙的一眼,黑盔白羽,雄姿英發的身影,竟然歷歷在目……今日往昔,俱在這一刻重疊交織。5
獵獵長風吹亂我鬢發,似也撩起心底一縷莫可名狀的情愫。
賀蘭死士盡數伏誅。
三軍歡呼如雷,當先攻上高台的兵士,小心翼翼帶下了那名「王妃」。
蕭綦還劍入鞘,策馬馳向前去。
這一次,他沒有護衛,沒有侍從,只一個副將隨在身後。
我身後,賀蘭箴突然屏息,緊緊扣住我咽喉。
我陡然張口,發不出聲音,一聲驚呼被扼在喉間。
——不,蕭綦,那不是我!
這一剎那,我悲哀地記起,蕭綦甚至不認得我,連我的容貌也不曾瞧過一眼。
攙扶著「王妃」的士兵已將她送到蕭綦馬前,離蕭綦不過丈許。
蕭綦駐馬,那王妃顫巍巍掙脫旁人,向他走去,衣袂鬢發迎風飄拂。
她抬頭,雙臂揚起——
幾乎同一時間,默默跟隨在蕭綦身側的銀甲將軍躍馬搶出,紅纓鐵槍橫掃,於半空中銀光交剪,鏗然擊飛一物。那病弱的「王妃」縱身一躍,動如脫兔,袖底又是一道寒光射出。
「她不是王妃!」銀甲將軍怒道,仰身避過那袖箭,反手一槍刺向她咽喉。
左右侍衛一擁而上,將小葉所扮的假王妃逼退三丈,槍戟齊下。
「留下活口!」蕭綦策馬而至,沉聲喝問,「王妃在哪裡?」
我的心幾欲跳出胸口,死命掙扎,恨不能大聲呼喊。
但聽一陣淒厲長笑,「屬下無能,少主珍重——」
最後一個字猝然而斷,小葉再無聲息,竟似當場自盡了。
「蠢才!」賀蘭箴的鎮定冷漠,出乎我意料。
未待我再看清場中情勢,只覺身子一緊,旋即騰起,竟被賀蘭箴拖上馬背,緊緊挾制在他身前。
一聲怒馬長嘶,座下白馬揚蹄,沖下隱蔽緩丘,直奔前方校場——蕭綦所在的方向!
人驚馬嘶風颯颯。
晨光照耀鐵甲,槍戟森嚴,一片黑鐵般潮水橫亙眼前。
在那潮水中央,蕭綦英武如神祗的身影,迎著晨光,離我越來越近。
越過千萬人,越過生死之淵,他灼灼目光終於與我交會。
我看不清那盔甲面罩下的容顏,卻被那目光,直直烙進心底。
眼前軍陣霍然合攏,步騎營重盾在後,矛戟在前,齊刷刷發一聲吼,將我們團團圍住。
數千支弓駑從不同方向對准我與賀蘭箴——箭在弦上,刀劍出鞘,金鐵鋒稜折射出一片耀目寒光,只需剎那即可將這兩人一馬剁成肉醬。
蕭綦抬手,三軍鴉雀無聲。
賀蘭箴扼在我咽喉的手,在這一刻開始發顫,滲出微汗,略略施力將我扼緊。
我笑了,他在緊張,此時此刻他只剩我這唯一的籌碼——他怕了,便已是輸了一半。
「豫章王,別來無恙。」賀蘭箴笑得溫文爾雅。
「賀蘭公子,久違。」蕭綦朗聲一笑,目光冷冷掃過賀蘭,停留在我臉上。
他的目光,分明對賀蘭箴輕藐已極,全不放在眼裡。
賀蘭箴的手冷冷撫上我臉頰,向蕭綦笑道,「你瞧,我帶了誰來見你?」
蕭綦笑意淡淡,目光漸漸森然。
「分離日久,王爺莫非不認得人了?」賀蘭箴笑聲陰冷,伸手捏住我下巴。
我咬了唇,定定望向蕭綦,想要將他看個仔細,眼前卻驀然湧上水霧。
時隔三年,我們真正的初相見,竟是在這樣的時候,這樣的情境。
此刻,他會如何看我,當我是王妃,是妻子,還是棋子……或許,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
一念之間,便是他的取捨,我的生死。
思及此,心中反而澹定空蒙,無所畏懼。
我與蕭綦四目相對,似有千言萬語,終是無語凝對……這卻大大激怒了賀蘭箴。
他陡一翻腕,將一柄寒氣森森的匕首,抵在了我頸上。
隨著他亮出刀械,蕭綦身後一眾弓弩手刷的將弓弦拉滿。
「王爺!」那銀甲將軍驚呼出聲,正欲說話,卻被蕭綦抬手制止。
蕭綦的目光幽深,卻令我有種奇異的錯覺——就像被夏日正午的陽光照在臉上,讓人睜不開眼的灼烈之下,有著淋漓的痛快和懾服。
我閉上眼,仿若真的被陽光灼痛,歎息地一笑。
罷了,生死有命,但求從容以對,不至辱沒我的姓氏。
「你想怎樣。」蕭綦淡淡開口,聽在我耳中,卻有如雷擊。
這般問,他便是接受賀蘭箴的要挾,肯與他交涉了。
賀蘭箴縱聲狂笑,「好,好一對英雄美人!」
我卻再抑不住淚意,垂眸,濕了雙睫。
「其一,開啟南門,放我族人離去,三軍不得追擊。」賀蘭箴仍是笑,笑得無比愉悅歡暢,「其二,若想要回你的女人,就單槍匹馬與我一戰,你若能奪了去,我也絕不傷她分毫。」
蕭綦冷冷一笑,「僅此而已?」
「一言為定!」賀蘭箴冷哼,一抖韁繩,策馬退開數步,再次將我挾緊。
三軍當前,萬千雙眼睛注視下,蕭綦策馬出陣,白羽黑盔,大氅迎風翻卷。
他緩緩抬起右手,沉聲下令,「開啟南門。」
南門外,即是那一片陡峭山林,一旦縱人脫逃,再難追擊。
賀蘭箴橫刀將我挾在身前,徐徐策馬後退,與所余賀蘭殘部一起退至南門。
軋軋聲過,營門升起。
森寒刀刃緊貼頸側,我回眸,與蕭綦的目光深深交錯……心中怦然,於生死交關之際,竟驚覺心中那一絲綿軟……臨去匆匆一眼,來不及看清他眼底神色,賀蘭箴已掉轉馬頭,馳出營門,一騎當先,直往山間小道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