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親疏

姑姑被扶進內殿,宮女們侍侯我更衣清洗,內侍匆忙清理掉殿上的血污狼藉。

我察看了玉秀的傷勢,她傷在肩頭,雖流血甚多,尚不致命。

宮人脫下我外衣時,牽扯到手臂,這才察覺疼痛難忍。方才堪堪避過的那一刀,還是劃破了左臂,所幸傷口甚淺。

姑姑鬟髻散亂,面色慘白,金章紫綬的華美朝服上也是血污斑斑,卻不讓宮女為她更衣清洗,只是蜷縮在床頭,口中喃喃自語。宮女呈上一盞壓驚定神的湯藥,被她劈手打翻,「滾,都滾,你們這些奴才,一個個都想加害於我,你們休想!」

我匆忙讓宮女裹好傷口,趨前摟住她,心中酸楚無比,「姑姑不怕,阿嫵在這裡,誰也不能害你!」

她顫顫撫上我的臉,掌心冰涼,「真的是你,是阿嫵……阿嫵不會恨我……」

「姑姑又在說笑了。」淚水險些湧出眼眶,我忙強笑道,「衣服都髒了,先換下來好不好?」

這次她不再掙扎,任憑宮女替她寬衣淨臉,只定定盯著我看,臉上又是笑容,又是淒切。我被她這般目光看得透不過氣來,不由側過頭,隱忍心下淒楚。

驀然聽得她問,「你恨不恨姑姑?」

我怔怔回頭,望著她憔悴容顏,百般滋味一起湧上心頭。

.她是看著我長大,愛我寵我,視我如己出的姑姑,卻又是她將我當作一枚棋子,親手推了出去,瞞騙我,捨棄我。從前黯然獨對風霜的時日裡,或許我是怨過她的。那時,我不知道應該將她當作皇后,還是當作嫡親的姑姑。

可在刀鋒刺向她的那一瞬,我不由自主擋在她身前,沒有半分遲疑。看著她如今淒涼憔悴,似有千針萬刺扎在我心上,再沒有半分怨懟。

我扶住她瘦削肩頭,將她散亂的鬢發輕輕理好,柔聲道:「姑姑最疼愛阿嫵,阿嫵又怎麼會恨您?太子哥哥就快登基了,您將是萬民景仰的太后,是普天之下最尊貴的母親,姑姑應該開心才是。」

姑姑臉上浮現蒼白的笑容,迷茫雙眼又綻放出光采,望著我輕輕笑道,「不錯,我的皇兒就要登基了,我要看他坐上龍椅,做一個萬世稱頌的好皇帝!」

我小心翼翼察看她的眼睛,不知她還能看清楚多少。

「可是,他恨我,他們都恨我!」姑姑突然一顫,抓緊了我的手,眼角一道深深的皺痕不住顫動,「他到死都不肯求我,不肯見我!還有他,他負我一生,還敢廢儲我,派人殺我!連親生的兒子也厭惡我!我做錯什麼,我這麼多年記著你,忍讓你,你究竟還要我怎樣……」

姑姑陡然放聲大笑,復又哽噎,抓住我不肯放開,目中滿是絕望淒厲,指甲幾乎掐入我手臂。

左右宮女慌忙將她按住,我驚得手足無措,不明白她顛三倒四的話,到底在說什麼。

無論我說什麼都無法讓她平靜下來,反而越發癲狂。太醫一時還未趕到,我正忐忑焦灼間,一名小宮女怯怯奔上前來,手裡托著一只小瓶,飛快地說,「王妃,奴婢見過廖姑姑給皇后服藥,每次皇后這樣,都要吃這個玉瓶裡的藥。」

這小宮女不過十四五歲年紀,眉目婉麗,尚顯稚氣。我蹙眉接過藥瓶,倒出幾枚碧色丹藥,氣味清香芳冽。

姑姑已經狂躁不寧,開始大聲喝罵,似乎連我也不認得。

我將一枚藥丸遞給那小宮女,她膝行上前,毫不猶豫的吞下。

一名宮女匆匆奔進來,「啟稟王妃,豫章王與左相已到殿前。」

「叫他們在外頭候著!」姑姑滿口胡言,怎能出去見人,我再無暇猶豫,將那丹藥喂入姑姑口中。

她掙扎幾下,果真漸漸平靜下來,神情委頓,懨懨昏睡過去。

我望著她憔悴睡顏,心底一片空洞的痛。

正欲起身,忽見她枕下露出絲帕的一角,再看她額上,隱約有細密冷汗。我歎口氣,抽出絲帕來替她拭汗,觸手卻覺有些異樣。這絲帕皺且泛黃,十分陳舊,隱有淡淡墨痕。展開一看,只見八個淡墨小字——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我心中一跳,凝眸細看那字跡,風骨峻挺,靈秀飛揚,放眼天下,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寫出。

只有他,以書法冠絕當世,輩聲朝野,上至權貴下達士子,皆風靡臨摹他自創的這一手「溫體」。

那個名字幾乎脫口而出——溫宗慎,以謀逆獲罪,被姑姑親自賜下毒酒,在獄中飲鴆而死的右相大人。

步出外殿,一眼看見父親和蕭綦,心下頓時一軟,再沒有半分力氣支撐。

「阿嫵!」兩人同時開口,蕭綦趕在父親前面,箭步上前握住我肩頭,急問道:「可有受傷?」

父親僵然止步,伸出的手緩緩垂下。

我看在眼裡,心頭一酸,再也顧不得別的,抽身奔到父親面前。父親歎了口氣,將我攬入懷中……這個懷抱如此溫暖熟悉,仿佛與生俱來的記憶。

「平安就好。」父親輕輕拍撫我後背,我咬唇忍回眼淚,卻感覺父親的肩頭明顯枯瘦了,再不若幼年時寬闊。

「再這般撒嬌,讓你夫君看笑話了。」父親微笑,將我輕輕推開。

蕭綦也笑,「她向來愛哭,只怕是被岳父大人寵壞了。」

父親呵呵直笑,也不申辯,只在我額上輕敲一記,「看,連累老夫家聲了。」

他兩人言笑宴宴,真似親如父子一般……然而我心中明白,這不過是在我面前,兩個男人的默契罷了。

我是左相的女兒,豫章王的妻子,是他們心照不宣,以微笑相守護的人——即便這默契只停留短暫一刻,我亦是天下最幸運的女子。

內侍行刺之事,他們已略知經過。我將前後諸般事件,細細道來,父親與蕭綦目光交錯,神色俱是嚴峻。

殿前血污已清理乾淨,卻仍殘留著陰冷肅殺氣息。

我看了看父親神色,惴惴道,「姑姑雖沒有受傷,但受驚過度,情形很是不妙。」

父親沒有開口,眉頭緊鎖,眼中憂色加深。蕭綦亦皺眉問道,「如何不妙?」

「姑姑神智不甚清醒……」我遲疑了下,轉眸望向父親,「說了些胡話,服藥之後已睡下。」

「她說胡話,可有旁人聽到?」父親聲色俱嚴地追問。

他不問姑姑說了什麼,只問可有旁人聽到,我心下頓時明白,父親果然是知情的。

那方絲帕藏在袖中,我垂眸,不動聲色道,「沒有旁人,只有我在跟前。姑姑說話含糊,我亦未聽明白。」

父親長歎一聲,似松了口氣,「皇后連日操勞,驚嚇之余難免失神,應當無妨。」

我默然點頭,一時喉頭哽住,心口冰涼一片。

蕭綦皺眉道,「你說刺客是皇后身邊的老宮人?」

我正欲開口,卻聽父親冷冷道,「薛道安這奴才,數月前就已貶入盡善司了。」

「怎會這樣?」我一驚,盡善司是專門收押犯了過錯,被主子貶出的奴才,從事最粗重卑賤的勞役。而那薛道安侍侯姑姑不下十年,一直是御前紅人,至我前次回宮,還見他在昭陽殿執事。

「這奴才曾經違逆皇后旨意,私自進入乾元殿,當時只道他恃寵生驕,本該杖斃。」爹爹眉頭深皺,「可惜皇后心軟,念在他隨侍十年的份上,只罰去盡善司。想不到這奴才竟是皇上的人,十年潛匿,居心惡毒之至。」

我驚疑道,「罰入盡善司之人,豈能私自逃出,向我假傳懿旨?」

父親面色鐵青,「昭陽殿平日守衛森嚴,這奴才尋不到機會動手,必是蓄謀以待,正好趁你回宮之際不明就裡,給他做了幌子,堂而皇之進入內殿。」

蕭綦沉吟道,「單憑他一人之力,要逃出盡善司,更易服色,身懷利刃躲過禁廷侍衛巡查……沒有同黨暗中相助,只怕辦不到。」

「不錯,我已吩咐加派東宮守衛,防范刺客同黨對太子不利。」我望向父親,焦慮道,「宮中人眾繁雜,只怕仍有許多老宮人忠於皇室,潛藏在側必為後患。」

「寧可錯殺,不可錯漏。但有一人漏網,都是後患無窮。」蕭綦神色冷肅,向父親說道,「小婿以為,此事牽涉甚廣,由禁衛至宮婢,務必一一清查,全力搜捕同黨。」

我心下一凝,立時明白蕭綦的用意,他向來擅於利用任何的機會。

我與他目光交錯,不約而同望向父親。

父親不動聲色,目光卻是幽深,只淡淡道,「那倒未必,禁中侍衛都是千挑萬選的忠勇之士,偶有一尾漏網之魚,不足為慮。」

蕭綦目光鋒銳,「岳父言之有理,但皇后與儲君身繫社稷安危,容不得半分疏忽!」

「賢婿之言也是,不過,既然是宮中事務,還是奏請皇后決斷為宜。」父親笑容慈和,話中滴水不漏。蕭綦步步進逼的鋒頭,在他圓滑應對之下,似無施展之地。朝堂宮闈是不見血的沙場,若論此間修為,蕭綦到底還是遜了父親一籌。

「舅父錯了!」殿外一個聲音陡然響起。

卻是太子哥哥在大隊侍衛的簇擁下,急匆匆邁進來,手中竟提著出鞘的寶劍。

我們俱是一驚,忙向他俯身行禮。

「舅父怎麼如此大意,你就確定沒有別的叛黨?連母後身邊的人都信不過,誰還能保護東宮安全?」他氣哼哼拎著劍,一疊聲向父親發問。

「微臣知罪。」父親又是惱怒,又是無奈,當著滿殿侍衛更是發作不得。

太子左右看看,面有得色,正要再開口時,我朝他冷冷一眼瞪過去。他一呆,復又回瞪我,聲氣卻是弱了幾分,「豫章王說得不錯,這些奴才沒一個信得過,我要一個個重新盤查,不能讓奸人混入東宮!」

蕭綦微微一笑,「殿下英明,眼下東宮的安全,實乃天下穩固之本。」

太子連連點頭,大為得意,越發順著蕭綦的主張滔滔不絕說下去。

看著父親紫漲臉色,我只得暗暗歎息。太子哥哥自小頑劣,姑姑對他一向嚴厲,皇上更時有責罵。除了宮女內侍,只怕極少有人褒贊支持他的主意。如今卻得蕭綦一贊,連豫章王這樣的人物都順從於他,只怕心中已將蕭綦引為大大的知己。

父親終於勃然怒道,「殿下不必多慮,禁軍自能保護東宮周全。」

太子脫口道,「禁軍要是有用,還會讓子律那病秧子逃出去?」

此話一出,諸人臉色驟變,他自己也愕然呆住。

子律是刺殺了叔父才逃出去的,叔父之死,是我們誰也不願提及的傷痛,卻被他這樣隨口拿來質問。

我看見父親眼角微抽,這是他暴怒的征兆……父親踏前一步,我來不及勸止,只見他抬手一掌摑向太子。

這一巴掌驚得眾人都呆了,蕭綦怔住,殿上侍衛懵然不知所措——儲君當殿受辱,左相以下犯上,理當立即拿下,卻沒有人敢動手。

鏘啷一聲,太子脫手丟了寶劍,捂住臉頰,顫聲道,「你,舅父你……」

父親怒視太子,氣得須發顫抖。

「殿下息怒!」

「父親息怒!」

我與蕭綦同時開口,他上前一步,擋住太子,我忙將父親挽住。蕭綦揮手令眾侍衛退下,殿上轉瞬只剩我們四人。

父親恨恨拂袖歎道,「你何時才能有點儲君的樣子!」

蕭綦拾起地上的劍,將寶劍還鞘,「岳父請聽小婿一言。寶劍初鋒雖銳,也需上陣磨礪。殿下雖年少,終有一日君臨天下。如今皇上臥病,太子監國,正是殿下歷練之時。竊以為,殿下所慮不無道理,還望岳父大人三思。」他這番話,明是勸諫父親,實是說給太子聽,且於情於理都不可辯駁。

太子抬目看他,大有感激之色。

父親卻是一聲冷哼,目光變幻,直直迫視蕭綦。蕭綦意態從容,眼中銳色愈盛。兩人間已是劍拔弩張。

我心中緊窒,手心不知何時滲出了微汗。

當此峻嚴時刻,太子左右看看二人,似乎終於有些明白過來,卻是惴惴望向蕭綦。

父親臉色一變,冷冷瞪住他,令他更是惶然無措。

他一向敬畏父親,今日也不知是受了刺客的驚嚇,還是坐上監國之位,得意忘形,竟一反常態,惹得父親暴怒,當著眾人面前,令他儲君的顏面掃地。

我不忍見太子如此窘態,開口替他解圍,「皇后受了驚嚇,殿下進去看看吧。」

不料父親又是劈頭呵斥,「皇后還在靜養,你休要胡言亂語驚擾了她,還不回東宮去!」

太子猛然抬頭,臉龐漲得通紅,向父親沖口道,「我怎麼胡言亂語了,難道在舅父眼裡,我說什麼都是錯,連阿嫵一介女流都不如?今日母後差一點遇害,只怕下一個就輪到我!我要豫章王帶兵入宮保護,有什麼錯?身為儲君,若是連命都保不住,我還做這個皇帝幹什麼!」

「你住口!」父親大怒。

我張口欲勸太子,卻觸上蕭綦的目光,被他不動聲色地逼回。

「我偏要說!」太子漲紅了臉,硬聲相抗,「豫章王聽令,我以監國太子之名,命你即刻領兵入宮,清查亂黨,保護皇室!」

「臣遵旨。」蕭綦單膝跪下。

內殿傳來姑姑的咳嗽聲,似已被驚醒。

父親定定看著太子,再看蕭綦,最後轉頭看我,臉色漸漸慘淡,滿目驚怒轉為失望懊悔。

這殿上的三個人都已站在了他的對面。連同他手中最穩固的籌碼,一向被他視為廢物的太子,也背棄他投向了蕭綦。

父親呆立片刻,連聲低笑,「好好好,殿下英明,得此賢臣良助,老臣就此告退!」

從宮中出來,天色竟已將黑。蕭綦策馬在前,我獨自乘了鸞車,大婚後第一次回返王府,卻是一路無話。鸞車漸漸遠離宮門,我頹然闔上眼,只覺疲憊。臂上傷口此時才開始疼痛,紛亂的一幕幕不斷掠過眼前,心下有些許鈍痛,卻已不知喜悲。

車駕停下,已到了敕造豫章王府。自大婚次日憤然離去,我便不曾踏入此地。

車簾挑起,卻是蕭綦立在車前,向我伸出手,淡淡含笑道,「到家了。」

我一時呆了,被這三個字擊中心頭。

是的,這裡是家,我們的家。

遙望朱門金匾,「敕造豫章王府」六個金漆大字隱約可見,門內燈火輝煌,府中僕役侍婢已早早跪列在門前迎侯。

蕭綦親自扶了我步下鸞車,無意間觸到臂上傷口,我瑟縮了下,沒有出聲。

他止步看我,眉心微蹙,正欲開口,卻見一列素衣翩躚的美貌婢女從門內魚貫而出,徐步向我們迎來。

我與蕭綦面面相覷,一時愕然,卻見最後兩名美姬分眾而出,一人紅衣,一人綠裳,向我們盈盈下拜,與眾姬左右分列。明光輝映處,哥哥緩步踱出,長身玉立,白衣廣袖,身側群美環侍,初上梢頭的月輪,在他身後灑下皎潔銀輝……

他向我們微微一笑,袖袂飛揚地走來,恍若月下謫仙。

蕭綦突然笑出聲,我亦回過神來,脫口叫道,「哥哥!你怎麼在此?」

哥哥先與蕭綦見禮,這才向我戲謔一笑,「我特來迎侯妹妹與妹婿回府。」

我望向他身後那一片錦繡花團,原以為見了哥哥必是悲欣交集,可眼前這番景像,卻叫我啼笑皆非,「迎侯我們,也不必如此……」

如此鋪排做作——若換了從前,我必定直說,但礙於蕭綦在側,不得不給哥哥留些顏面,只得苦笑道,「這排場可算是隆重。」

蕭綦亦笑,「有勞費心。」

哥哥對我的調侃只作未聞,向蕭綦一笑,「阿嫵自幼嬌養,性子挑剔得很,我怕府中僕役不知她喜惡,特地帶自家婢子過來收拾。府裡一切都照你素日習慣布置好了,你瞧瞧可還滿意。」他對蕭綦神色淡漠,最後一句卻笑著說與我聽,目光溫暖,隱含寵溺……我一時呆住,酸甜滋味堵在胸口,眼底漸漸發熱。

蕭綦不動聲色地謝過哥哥,請他入府敘話,哥哥淡淡推辭了。

「也罷,今日事繁,改日設下家宴,再聚不遲。」蕭綦微微欠身,對哥哥的態度並不以為意。

我知道哥哥心中仍對蕭綦存有芥蒂,卻也無可奈何,只得向蕭綦一笑,「我送哥哥。」

他的車駕已停在不遠處,我們並肩徐行,一眾姬妾遠遠隨在後面。

我低了頭,千言萬語不知從何開口,卻聽哥哥低低一歎,「他可是你的良人?」

當年那句戲言,哥哥仍記得,我亦記得——紅鸞星動,將遇良人。

「只怕是被你算准了。」我靜默片刻,故作輕快地笑謔。

哥哥駐足,凝眸看我,「真的?」

月華將他面容映得皎皎如玉,漆亮的眸子裡映出我的身影,總是淡淡掛在唇角的倜儻笑容,化作一絲肅然。

「真的。」我坦然迎上他的目光,輕聲而決絕地回答。

哥哥久久凝視我,終於釋然一笑,「那很好。」

我再也忍不住,張臂摟住他頸項,「哥哥!」

他不假思索摟住我,笑歎,「臭丫頭,你又瘦了。」

小時候我總喜歡踮腳掛在哥哥脖子上,總奇怪他為什麼可以長這樣高。如今我身量已高,卻仍要踮腳才能夠到他……似乎還和幼年時一樣,一切並沒有變。

「母親好嗎?」我仰臉問他,「她知道我回京了嗎,明天一早我就回家看她……不,今晚就去,我跟你一起去!」

想起母親,我再顧不得別的,回家的念頭從未如此刻一般強烈,恨不得馬上飛奔到母親面前。

哥哥側過臉,看不清神色,靜了片刻才回答我,「母親不在家中。」

我怔住,卻見哥哥笑了一笑,「母親嫌府裡喧雜,住進慈安寺靜靜心。今日已晚,明日我再陪你去看她。」

「也好……」我勉強笑笑,心底一片冰涼。哥哥說來輕描淡寫,我卻已經明白——母親在這個時候避居慈安寺,只怕已是心如死灰。

蕭綦濃眉緊鎖,小心抬起我左臂檢視傷口,眉宇間隱有薄怒。

我不敢出聲,默默伸出手臂,任他親手上藥裹傷。他動作雖純熟,手腳到底還是重了些,不時疼得我倒抽冷氣。

「現在知道疼?」他板著臉,「逞英雄有趣麼?」

我不出聲了,聽著他繼續訓斥,足足罵得我不敢抬頭,豫章王還沒有一點息怒的意思。

「好了吧,明天再接著罵……」我懶懶趴上床頭,笑睨著他,「現在我困了。」

他瞪著我,無可奈何,冷冷轉過身去。

直至熄了燭火,放下床帷,他也不肯和我說話。

我睜著眼,看黑暗中的床幔層層疊疊,上面依稀繡滿鸞鳳合歡圖。甜沉沉的熏香氣息縈繞,如水一般浸漫開來。這眼前一切似曾相識的,依稀似回到了大婚之夜,我一個人裹著大紅嫁衣,孤零零躺在喜紅錦繡的婚床上,和衣睡到天明。第二天就拂袖回家,再未踏入這裡一步,甚至沒有好好看過一眼。這恢弘奢華的王府還是當年蕭綦初封藩王時,皇上下令建造的。而他長年戍邊,並不曾久居於此。王府落成至今,依然鮮漆明柱,雕飾如新。往後,這裡就是我和他將要度過一生的地方了。

「蕭綦……」我驀然歎了口氣,輕輕喚他。他嗯了一聲,我卻又不知該說什麼,默然片刻,轉過身去,「沒什麼了。」

他陡然摟住我,身上的溫熱透過薄薄絲衣傳來,在我耳畔低聲道:「我明白」。

我轉身將臉頰貼在他胸前,聽著他沉沉心跳。

「傷口還疼麼?」他小心地圈住我身子,唯恐觸痛傷處。

我笑著搖頭。傷處已上了藥,並不怎麼疼,可心底卻泅出絲絲的隱痛。

他似乎想說什麼,卻只是輕輕吻上我額頭,帶了一聲低不可聞的歎息,「睡罷。」

這欲言又止的歉疚,我何嘗不明白,然而忍了又忍,還是說出口,「父親老了,姑姑病了……無論如何,他們終究是我的親人。」

蕭綦久久沒有回答,只是緊緊握住我的手,十指交纏間,我亦明白他的沉重無奈。

清晨醒來,蕭綦早已上朝。他總是起得很早,從不驚動我。

我一早去探視玉秀,她已被送回王府,仍在昏睡之中。從寧朔到暉州,再到京城,她一直陪伴我身邊,生死關頭竟為我捨命相搏。如果不是她拼死拖住薛道安,只怕我也避不開那一刀。我望著她憔悴睡顏,心中暗暗對她說,「玉秀,我會給你最好的一切,報答你捨命相護之恩。」

若是等她醒來,能看見宋懷恩在跟前,想必是再喜悅不過了。只是宋懷恩數日前便已悄然領兵前往皇陵,只怕要過些時日才能回來。

我立在窗下,黯然遙望皇陵的方向,心頭諸般滋味糾纏在一起——子澹應該是暫時安全了罷。

破了臨梁關之日,蕭綦便命宋懷恩領兵趕往皇陵,將被禁軍囚禁的子澹接走。

子澹是姑姑心頭大忌,我一直擔心姑姑向他下手,以翦除後患。所幸姑姑頗多顧忌,不願讓太子落得殘害手足的惡名,遲遲沒有動手。如今子澹落在蕭綦手裡,成了蕭綦與姑姑對抗的籌碼,至少眼下,他不會傷害子澹。

宋懷恩離去之前,我讓玉秀將一句話帶給他——「我幼時在皇陵的道旁種過一株蘭花,將軍此去若是方便,請代我澆水照料,勿令其枯萎。」

玉秀說,宋將軍聽完此言,一語不發便離去了。

我明白那個倔傲的人,沉默便是他最好的應諾。

「稟王妃,長公主侍前徐夫人求見。」 一名婢女進來稟報。

竟是徐姑姑來了,我驚喜交加,不及整理妝容便奔了出去。

徐姑姑青衣素髻,儀態嫻雅,含笑立在堂前,老遠見我奔來,便俯下身去,「奴婢拜見王妃。」

我忙將她扶起,一時激動難言,她眼裡亦是淚光瑩然。細細看去,見她鬢發微霜,竟也老了許多。

果真是母女連心,我才想著今日去慈安寺,母親便已派了徐姑姑來接我。

當即我便吩咐預備車駕,也顧不得等哥哥到來,匆匆更衣梳妝,定要穿戴得光彩照人去見母親,讓她看到我一切安好,才能叫她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