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千古

昭陽殿有過太多悲傷往事,乾元殿裡埋葬了歷代帝王的陰靈。

我不願在前朝的廢墟上重建新的宮室,不願在熟悉的簷廊下重溫往世的悲歡。

三日後,蕭綦下旨將兩宮殘垣夷為平地,另擇吉址修建寢宮,廢棄昭陽殿之名,改皇後中宮為含章殿。

宮中舊人飽經動蕩離亂,目睹過太多深宮隱秘。我不忍將他們禁錮在深宮待死,不忍朝夕面對這樣的面孔。

三月後,蕭綦下旨將前朝宮人遣出,遣返故鄉。

叛臣宋懷恩伏誅,其妻蕭氏以節烈殉難,追封孝穆公主。

在我的求懇下,宋氏子女三人因年幼無知,免予涉罪,謫為庶民,隨族人流配西蜀,永不得出。

先帝遺骸毀於火中,蕭綦也依我所願,在皇陵修建了肅宗與承賢皇後的衣冠塚。

乾元殿與昭陽殿舊人或死於叛亂,或葬於大火,再無人知道當日的情形。

蕭綦並不曾對子澹之死再作深究。

一切,都依從我的心意,真正萬事遂心,如願以償。

唯一的遺憾,是哥哥未能歸來。

倜儻風流的江夏王,自願遠別故土,長留在遙遠苦寒的塞北。

蕭綦回朝平叛之際,將突厥逐出漠北,直抵極北大荒之地。

只差三月,他便能將突厥人一舉殲盡,將這個民族從大地上徹底抹去。

然而宋懷恩的叛亂,硬生生止住了豫章王的鐵騎北進,撥轉了劍鋒所指的方向。

內亂,終令一代雄主功虧一簣。

或許是天不亡突厥,蕭綦得到了江山帝位,卻不得不在最後關頭,錯失平生大願。

踏平突厥,一統河山,是他畢生的宏願——這一次興師動眾的北伐,終究未能實現這個心願,此後若興兵事,只怕不是易事了。

死戰不降的賀蘭箴終於向蕭綦送上降書,伏乞劃地歸降。

歲月改變了每個人,連賀蘭箴也不復當初的絕決,竟能向宿仇低頭。

他終究成為了突厥真正的王者,在私怨與家國之間,毅然保全後者。

蕭綦受了降表,與突厥訂立盟約,劃地為界。

賀蘭箴率殘余部族遠走極北之地,將漠北廣袤豐饒的土地,盡歸我天朝所有。

我不相信賀蘭箴會真的服輸,他那樣的人,正如草原上的孤狼,總在伺機潛伏,不到死亡來臨的一刻,永遠不會放棄目標。暫時的歸降敗走,只是為了保存生機。

他又一次逃離了蕭綦的羅網,十年間,他們兩人誰也殺不死誰。

蕭綦是翱翔在天上的鷹,賀蘭箴卻是隱匿在地上的毒蛇。

或許,他還將再次歸來。

劃疆之後,蕭綦頒下一道令諭。

這一道令諭,改變了哥哥的命運,改變了千萬人的命運,亦改變了北方大地的命運。

他將寧朔已北,極北以南,劃為七族雜居之地,將戰禍中失去牧群的大批突厥人南遷至寧朔以北,教習耕種,開荒屯田;將在戰禍中失去土地田園的漢民北遷至肥沃廣袤的北方,築城興商……先以強大武力,令各族懾服,再迫使他們聚集雜居,使其風俗教化彼此融合貫通,必須相互依存,方可生存,最終放下仇怨,共容共存。

王者手中長劍雖可裂土分疆,卻割不斷大漠子民對故土的眷戀,割不斷千年流淌下來的血脈之系。

寧朔城外的那個傍晚,我曾與蕭綦馳馬塞外,極目四野,望見突厥牧民帳中升起的炊煙。時隔多年,我仍記得他當日的話——「胡漢兩族本是唇齒之依,數百年間你征我伐,無論誰家勝負,總是蒼生受累。只有消弭疆域之限,使其血脈相融,禮俗相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合為親睦之族,方能止殺於根本。」

彼時,我以為這不過是一個宏遠的空想。

他卻終於做到了。

和靖長公主蒙先帝賜嫁突厥,卻因兩國一戰絕裂,勢成水火,直至突厥戰敗歸降,也未能舉行大婚,空領了賜婚聖旨,卻未能成為突厥的王後。

伶仃紅顏,無處歸依,何處都不是故鄉。

遵照盟約,賀蘭箴賜予和靖長公主狼牙王杖,敕封昆都女王之名。

從此後,天朝的和靖長公主成為突厥人的昆都女王,從此一頭遙望南方故鄉,一頭守護北方的子民。

昆都,即突厥語「守護神」之意。猶記京都細雨下,那個眉目如煙的女子,最後一次駐足回望故鄉……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蒼茫亂世,多少女子的一生也隨之浮沉輾轉。比起那些零落紅顏,采薇已算是幸運之至。

昆都女王以守護之名留在了昔日南突厥的王城,改城名為昆都城。雄渾古老的昆都城,靜臥在寧朔以北,漠北以南的廣袤大地中央,統攝七族聚居的三郡四城,與南北相呼應。以女王為神賜的主宰,代替天神守護子民,永世歸附天朝。

在神權的背後,是手握三十萬重兵的江夏王,以天朝上國之尊,行鎮撫理政之職,成為北方大地真正的主宰。

命運終究成全了顧采薇,或者應當說,是蕭綦成全了王夙,成全了我的家族。

蕭綦班師回朝平叛之際,以三十萬大軍相托付,將哥哥留在了北境,永為後盾。

從此後,金風細雨的京都再沒有那個倜儻多情的貴公子,天高雲淡的塞外長空,卻升起了一只展翅翱翔,搏擊風雲的蒼鷹。

從前的顧采薇,寧願遠嫁突厥,也不肯咽下那一口意氣。

從前的哥哥,明知錯失所愛,也不肯伸出手去挽回。

離亂,卻改變了一切。

一同經歷過了生死離亂,兩個同樣固執的人,終於掙脫前塵,換來重生,換來與彼此的相守。

只是,他們為之付出的代價,卻是一生相守不相親。

他們可以朝夕相對,卻永無結縭之緣——昆都女王代行神聖庇佑之職,按照突厥人的禮法,必須在神前立誓,以處子終老,永世侍奉神前,以此獲得神靈赦免,免去賜嫁之名,還她潔淨之身。

自那一刻擦肩而過,命中便已注定,她終究做不成他的妻子。

但至少,他們還有漫漫的時光,可以陪伴彼此左右,可以並駕馳騁在廣袤自由的塞外,可以相伴一同老去……這樣,已經足夠。

或許,而哥哥應當感激賀蘭箴的南侵,挽回了他與顧采薇本已無望的因緣;

賀蘭箴應感激宋懷恩的叛亂,給予了他和族人最後的生機;

子澹也應感激宋懷恩的逼宮,助得他趁亂逃離宮禁,重獲自由。

我卻應當感激賀蘭箴當年的劫持,沒有他,便不會促成我與蕭綦的重逢。

——這世間事,兜兜轉轉,恩恩怨怨,誰又說得清。

建德二年,五月初九。

豫章王蕭綦郊祀祭天,於太和殿登基即位,冊立豫章王妃王氏為皇後,大赦天下,改元太初。

太初元年六月,蕭綦頒旨,廢黜六宮御制,自皇後以下,不設嬪御。

太初元年七月,冊立皇長子允朔為太子。

廢黜六宮之舉震動朝野,撼動了歷朝皇統。

前朝外戚最鼎盛的時期,也不曾有哪一位皇後能盛寵至此。

自姬周以來,歷代君王均依從周禮,采秦漢舊儀。

蕭綦登基之始,即下詔革除前朝宮禁六弊,裁奪冗雜龐大的宮廷用度,重置內宮品階。隨後頒詔,「廢六宮,虛嬪妾,不設三妃,唯皇後正位。」

在天下人看來,蕭綦待我,已遠遠超出帝王對後妃的恩寵。他恨不能將半壁江山予我,將永世的顯赫給予我的家族,將帝位早早允諾給我的兒子。

假如沒有開國的威望,恐怕我已早早被諫官斥為妖後。

含章殿上,微風送涼,水晶簾外雖是七月流火,夏日卻仍炎炎如熾。

「微臣斗膽,伏乞皇後恕罪,臣萬萬不能照此記述。」殿前伏案記述的史官,第三次擱下了筆,倔強的伏跪在地,不肯照我口述的字句書寫。

我安然端坐,微微闔目,心中微覺感動。

我要他寫下皇後王氏,外預朝政,內擅宮闈的罪咎,他卻寧死不肯。白發蒼蒼的老史官,已年過七旬,歷經兩朝更迭,仍是耿介如初。

我探了身,欲親自去扶他,卻連俯身一扶的力氣也沒有,甚至比這七旬老者更加虛弱。

老史官沉默地伏跪在地,一言不發。

我歎了口氣,垂眸凝望袖口上金線盤繞的鳳羽紋路,華美宮緞越發襯出指尖的蒼白。

史官比任何人都清楚,縱然皇上有開國拓土,四海鹹歸的不世偉業,於私德一事,仍難免為後世非議。

身為帝王,專寵椒房已是大忌,況且膝下至今只有澈兒這唯一的皇嗣。

蕭綦登基以來,勤政勵治,是我所見過最勤勉的君王。

我明白他的心思,即便有禪位詔書,有宋懷恩逼宮替罪,他仍忌憚天下悠悠眾口,不願被世人視為竊位弒君的梟雄,因而越發勤勉治國,仁厚為民。

換取百姓的稱頌容易,換取文人士子的認同卻是最難。那些落魄士人,總是對他「興寒族,廢門庭」的作為耿耿於懷,挑不出他治國的弊端,便私下非議他偏寵薄嗣,總要給他抹上些污名才好。

或許在世人眼裡,我是專擅宮闈,善妒失德的皇後,霸占君王的恩寵,擴張外戚之勢。

唯有蕭綦和我懂得,我們只是在守護一個彼此忠貞的誓言。

或許對蕭綦而言,也是在彌補無窮無盡的悔恨……

「參見皇上。」殿前侍從陡然跪了一地。

殿外竟然沒有宣駕,不知蕭綦何時已踱入含章殿。

除了朝會,他總不愛穿明黃龍袍,仍如舊時一般,長年穿著玄色廣袖的簡素服色。

歲月不減他風華清峻,氣度越發雍容。

他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史官,眉心微蹙,拂袖令左右都退去。

我無奈地搖頭一笑,向來什麼事都瞞不過他。

「你的悍妒,我知道就好,用不著寫給後人看。」他俯下身來,在我耳邊低語。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瞬時令我紅了眼眶。

他輕輕攬住我肩頭,亦不再多說,彼此心意早已貫通。

我在他歸來之日病倒,昏迷中,太醫已向他宣告了最壞的結果。

許久之後,阿越對我說,她與孩子一起被接回宮中,卻看見蕭綦癡癡坐在榻邊,守著昏睡中的我,滿臉都是淚痕。

我終於明白,為何那日一覺醒來,看見他仿佛一夕之間老去了十歲。

太醫說我傷病纏身,又受生育之累,憂思之苦,終至油盡燈枯,只怕已過不了這個冬天。

我羨慕哥哥和采薇。即便命運弄人,讓他們咫尺天涯,可終究給了他們後半生的漫長時光,讓他們彼此守候。

可是,我和蕭綦辛苦走到今天,得來了一切,卻不給我們時間相守。

蕭綦從不曾在我面前流露過半分悲傷。

他嗤笑御醫的危言聳聽,讓我覺得一切都不足為慮,每天只是微笑著哄我服藥。

對於我做過的事情,他不再追問;我想保護的人,他不再傷害;我想要的一切,他都雙手奉送到我面前;我的每一個心願,他都竭盡所能去實現。

我亦任性地享受著他的寵溺,坦然背負起悍妒之名,固執守護著最初的承諾。

他答應過有生之年決不另娶,這是他許給我的諾言。

我不要後世非議他的私德,他應該是讓萬世景仰的帝王。

那麼,就讓史官的筆,將一切惡名歸咎於我,由我來背負這不賢的惡名,而不許任何人破壞我們的誓約。

夏去冬來。

春至,萬物欣欣,天地錦繡。

御醫說我活不過上一個冬天,可此刻,我依然坐在含章殿外的花樹下,看著沁之歡暢地奔跑在綠茵淺淺的苑子裡,放飛紙鳶。

瀟瀟拍著小手,咯咯笑著,蹣跚去撲那天上的紙鳶。澈兒仰著頭,看那紙鳶也看得出神,在我膝上咿咿呀呀說著我們聽不懂的話語。

紙鳶扎成一只惟妙惟肖的雄鷹,盤旋於宮牆之上。

那是哥哥從萬裡之外送來的紙鳶,他還記得每年四月,要為我扎一只紙鳶。

當年的「美人鳶」,不知今年又會扎給何人。

隨著紙鳶,還有采薇送來的梅花,那奇異的花朵形似梅花,兩色相間,紫白交替,有花無葉,生長在塞外苦寒之地,永不褪色,永不凋謝。

蕭綦說,北境已漸漸安定,哥哥很快可以抽身歸來,入京探視我們。

正月的時候,姑姑以高齡壽終,安然薨逝於長樂宮。

可惜哥哥未能趕回來,見上姑姑最後一面。

爹爹至今游歷世外,杳無音訊,民間甚至傳說他遁入仙山修行,已經羽化而去。

正自恍惚間,被沁之歡悅的呼喊打斷,「父皇!」

回眸見蕭綦徐步而來,身後跟著英姿挺秀的小禾將軍。

沁之的臉上透出粉嫩紅暈,鼻尖滲出晶亮汗珠,故意側過身,裝作對小禾將軍視而不見,卻舉起手中紙鳶,笑問蕭綦道,「父皇會做紙鳶麼?」

蕭綦微怔,「這個,朕……不會。」

我輕笑出聲。

小禾亦低下頭去,唇角深深勾起。

「父皇好笨!母後,讓父皇學做一只紙鳶給你吧……」沁之促狹的笑容裡有著超乎她年紀的敏感早慧。

蕭綦啼笑皆非地瞪她。

我看向小禾,揚眉輕笑,「不如讓小禾做一只送給你。」

「母後!」沁之滿臉通紅,看小禾一眼,轉身便跑。

「還不去侍侯著公主。」蕭綦板起臉來吩咐小禾。

待小禾轉身一走,他亦低低笑出聲來。

瀟瀟挨過來,蹭著他衣角,笑著向他伸出手。

蕭綦忙俯身將那玉雪般的小人兒抱在膝上。

風過樹梢,吹動滿樹粉白透紅的花瓣,紛紛揚揚,飄落我一襟。

我仰起頭,深嗅風中微甜的花香。

「別動。」蕭綦忽然柔聲道。

他傾身俯過來,專注看我,黑眸深處映出我的容顏。

「阿嫵,你是不是花中變來的妖精?」他伸手拈去我眉心沾落的一片花瓣,「竟然不會老,總還是這般美,我卻已有白發了!」

他鬢旁果真有了一絲銀白,可說話時的懊惱神氣,卻十足像個孩子;只有同我說話時,他才不會自稱為「朕」。

我輕輕扯去他那一根白發,認真地看著他,「是,我就是一只妖精。」

他笑起來,捏我臉頰。

「妖精都會活很久,所以,我會一直一直纏住你。」我握住他的手,與他十指交纏,緊緊相扣。

已經過去了一個冬天,我還要繼續努力的活下去,哪怕一天,一月,一年……能多一天,便多一刻的相伴。

他不語,深深看我,用力扣緊了我的手指,眼底有隱約濕意。